陈济川就是如此兢兢业业地为林延潮当家。
收拾了周通判,于员外后,林延潮在府中威势大涨。
十几日后府中排衙。
府里大小官吏齐至。
排衙就如同现今的例会。这对于地方官员是一个很讲排场的仪式。
如何说排衙的仪式呢?
在衙门里当过差的官吏编了一首歌诀,一曰乌合,二曰蝇聚,三曰鹊噪,四曰鹄立。
说得是官吏黎明从家里赶至衙门里,乱哄哄的一群人这叫乌合蝇聚,
大家在衙门里吵吵嚷嚷,就似鸦聒鹊噪,随着堂上梆发炮响,一个个肃然站班,犹如鹄立。
“五曰鹤惊,六曰凫趋,七曰鱼贯,八曰鹭伏。”
二梆敲过,堂鼓击响后,众官吏一惊如鹤,抬头挺胸然后迈着鸭步,摇摇摆摆的鱼贯上堂参见正印官。
然后众官吏们站着弯腰一拜,这叫鹭伏。
“九曰蛙坐,十曰猿献,十一曰鸭听,十二曰狐疑。”
行礼后看座,官吏们双脚跨坐,凳子沾半边屁股,身子前倾以示恭敬,如同蛙坐。
然后坐定献茶。大老爷讲话时,各个如呆头鸭般愣听,面上作茫然不知,其实肚里狐疑,用心揣测上意。
“十三曰蟹行,十四曰鸦飞,十五曰虎威,十六曰狼餐,十七曰牛眠,十八曰蚁梦。”
衙参完毕后,终于不用端着装着,大家摆起架子蟹行出门。
离开衙门,众官吏如乌鸦受惊般四散而去,然后摆起虎威,唤轿夫,骂跟班,回家后,赶紧赶紧吃顿好的,再上床睡个回笼觉。
不过这是对参加排衙的官员而言,对于眼下暂署府事的林延潮,却是另一等意思。
看着众官吏大气不敢出,一个个战战兢兢垂手而立,面上恭敬的样子,那等威风不足以用言语形容。
排衙就是上官显示权威的一个场合,故而是排场十足。
不然怎么会有那则官场典故,一日外任官与京职官相遇。外任官对京官无不羡慕地道,我爱京官有牙牌。京官则是矜持地道,我又爱外任有排衙。
没错,在京城里,排衙就是朝会,上面坐的人永远轮不到自己。
这一次府里排衙,众官员坐定。
原先周通判已是递了辞呈缺席排衙,府里的佐贰官只有吴通判,何通判,马推官三人,下面是府经历,照磨等人官员却没有说话资格。
其余官吏更只能蛙坐旁听。除了府佐官外,今日睢州知州马光也是出现在堂上。
众官吏屏息而坐,照旧静默片刻,林延潮出声道:“自本官暂署府事以来,正印官空缺,又兼佐贰官里周通判告老还乡,衙门里六名正佐官员,已去了两位。”
“本官目前主司河工,只是暂署府事,又非正印,不能面面俱到。现在周通判离去,粮捕通判不可无人。本官已是上奏吏部,吏部下文粮捕通判,司府里漕粮征收,私盐缉捕,需用本府熟手,用外官容易为治下宵小轻慢,故而让本官从本府现任官吏中推举一名官员,然后再上呈吏部。”
听林延潮说完,众人都心底一动。
这粮捕通判是肥缺啊,主管一府漕运,私盐缉拿二职,办好了容易升迁,而且还是正六品的官身。
这是一个极重要的人事决定啊。
周通判后,分管商虞的吴通判,即成为了归德府的二把手,他当下出言支持道:“早该如此了,粮捕通判所司极重,若不推举得力之人担此重任,上下皆人心不安。”
推举没有异议,众人又议论一阵,大体推举了两位人选。
一名是睢州知州马光,一名是府推官马铭呈。
(更正上文一个错误,府所属散州知州为正六品,而布政司所属的直隶州知州为从五品。睢州是府属州,故而身为散州知州,马光是正六品,而不是上文所提的从五品)
众官员中推举马光的比较多,原因很简单,睢州为府下属州,位置重要,一直是钱粮重地,另外还是布政司大梁道分守道的驻地。
马光任职已久,可谓经验丰富,而且从品秩来看,马光本身就是正六品。
而马推官则说不出什么优点,众官员所提平日也就是兢兢业业,为官清廉,官声还不错就是这样。
见众官员推举,马光春风满脸,向四面官员拱手道:“各位过誉了,马某也不过守成而已,担不起如此赞誉。”
马光嘴上谦虚,但面上一点也不谦虚,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仿佛通判之位已是在手。
见众官员为马光说话,吴通判也是笑着道:“马知州素有能吏之名,到睢州为官以来,百姓敬服,故而下官也推举马知州。”
吴通判说完向马光偷偷交换了眼神,二人显然是早有默契。
听了吴通判的话,林延潮眉头微微一皱,上一次自己召集治下七县一州官员在府里问话,其间马光对自己颇为放肆,言语冲撞不说,还多有不驯之词。
这样的人,推举上来任自己的副手,林延潮能让他如愿?到一边做梦去!
见吴通判开口,府里也有不少官员支持,林延潮笑了笑道:“马知州精明能干,乃本府可数的干练之吏,若他能担任粮捕通判,本官也是觉得必能胜任,但是……”
“……但是,睢州乃本府钱粮重地,非得力官员不能守之。马知州在任上,睢州一贯相安无事,若是在此时将他调至府来。谁来担任睢州知州,本官又从哪里找如马知州这样谨慎可靠的良吏。”
马光瓮声道:“既是这么说,司马只是主张推举马推官呢?”181
八百三十八章 通判之争()
马光言语不忿。
林延潮心道,这时候你还与我顶嘴,这粮捕通判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当了。
林延潮面上不动声色,反而笑着道:“马知州误会了,本官至归德到任日浅,对于下面官员的才能不甚了解,到底谁能胜任,谁不胜任,不好妄自决断。但粮捕通判之位事关重要,放在此时讨论,是望大家谨慎推举,倒不是对马知州有所成见。”
这时何通判道:“司马说得不错,推举之事事关重大,谨慎一些总是没错。”
仪考通判何通判一贯是三位通判中最没存在感,前任知府总揽大权时,周,吴二位通判都是紧跟正堂步伐,故而颇为得势。他却门庭冷落。
在衙门里从来都是得意得意的一路,不得意不得意的一路。
何通判不得意,林延潮也是如此,故而他们关系颇为不错。眼下林延潮得势,何通判自也是顺理成章站在林延潮一边。
何通判出面反对,林延潮也是点点头然后道:“眼下正有一件难事,开春之后漕粮就要起运,这本乃粮捕通判之职,但眼下周通判告老还乡,通判署无人主持。故而此事令大家议一议。”
众官员们揣摩出,林延潮话里的意思,他要以此事来考较马推官,马知州二人。
马光本对林延潮不满,但转念一想就佩服他的手段。
漕粮起运,关乎到正堂官的考核,林延潮若办不好,一定会吃漕运衙门的挂落。既是如此,大家就举能为之。谁能将漕运之事解决,谁就来当粮捕通判。
马推官则是目光一闪,他想起日前在二堂拜见林延潮时。二人闲聊,林延潮曾拿过这个问题考较过自己,这算不算是开后门呢?
马推官沉吟不语,马光以为他无计可施,于是微微一笑,漕运之事可是大事,虽说归德府不是江南产粮大省,但每年几万石漕米却是一斗都少不得。
就算是去年遭了灾,朝廷拨款赈济,但该运至通州仓场的漕粮却是一粒米也不能少。由此也看出朝廷对漕粮的重视。
众官员议论纷纷。
“唉,漕粮北运不是那么简单,首先漕粮开征,地方官要能从老百姓手里将漕粮收上来,有钱有势的人要缴,老百姓也要缴,这一碗水必须端平了,还要小心下面征粮之人的贪污。”
“你说是开征,还有运船呢,漕船运兵,你要能镇得住,否则今年的漕运,你拖到明年运抵京师,那么乌纱帽就不保了。”
“这都不算是事,漕运衙门,仓场衙门都有一群喂不饱的人要打点,若是朝中无人,等着被他们敲骨吸髓,还要被骂一顿。”
马光听着众官员的议论,故意不接话,他自己身为睢州知州,在本州之中一贯很有能量,没人敢不卖他的面子。运兵闹事,他也有手段镇压的住。
就是漕运衙门,仓场衙门不是好相与的,但也是孝敬银子多些少些的事。
但马光的优势,比只通晓刑名案例的马推官强上不少。所以马光故而拿捏架子,如果马推官不说话,他也没必要答。
“马知州可有良策?”
上首林延潮发问了。
马光暗中一笑,心道这时你终于有求于我了。
马光当下道:“诸位大人方才说得都是在理,但其他不怕,可今年本府漕运之事又与往年不同,甚至更加艰难。要知道本府漕粮北运一贯是从下官治下的睢州起锚,走一段黄河,然后在徐州入运道背上。”
“但是去年黄河大水,本州的河道早已是淤了。就算没淤,水也浅,漕船吃水深,船行不得。”
何通判道:“既是如此,先疏通河道就是,如此漕船就能开了,有何之难?”
马光冷笑道:“何别驾有所不知,本州足足有二十里河道要么淤了,要么水浅,要疏通河道,征发民役不说,少说还要万把两银子,这钱从何而来?”
何通判闻言失语道:“这。”
吴通判见马光扫了何通判的面子,心底高兴,面上却装作神色凝重的样子向马光问道:“漕粮乃朝廷正用,丝毫耽误不得,马知州可有何策解决此事?”
马光故意为难了一阵后,沉吟道:“我也知此事事关在座诸位乌纱。征发本州民役,本官可设法解决,主要是钱,本州看看能不能垫付部分,然后请府里再行划清。如此本官可担保最少五月前,漕船可以起运。”
吴通判不由抚掌赞赏道:“马知州为漕运之事卖力到这份上,着实令吴某钦佩。司马大人,这河道疏通,即可解决了漕船起运,于河运而言也是一件利事。此一举两得,下官以为马知州此议可行。”
林延潮点了点头,对马光着实夸奖了几句。
马光谦让了一下,心道疏通河道费得不过是人工,哪里花得多少银子呢?但能从林延潮那抠下一万两修河的河工银,自己才是赚到了。
林延潮看向马推官问道:“帐干有何高见?”
马推官思索片刻然后道:“下官除了刑名,还分掌本府计典,以下官所知疏通河道,所费之大在于征调民役,再划这一万两银子疏通,所费太大。”
马光闻言色变道:“马大人,这是哪里话?难道民役工银不同贴补吗?”
马推官道:“回别驾,那就不是征发民役,而是雇佣民役。”
马光勃然大怒道:“好你个马大人,竟与本官抠起字眼来了,本官既征且贴不行吗?到时你只知说风凉话。给你一万两银子,你若是能让漕船起运,那么这粮捕通判就由你来担当。若是不能,就给我闭嘴。”
见马光动怒,众官员都是连忙起身相劝。
马光却怒不可遏,当堂冷言冷语,数落起马推官起来。
马推官初时尚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后被逼起了性子,意欲反驳,于是先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给他点点头,当下马推官道:“若依我的办法,这一万两都不用花。“
马光一愕,气笑道:“不花一文钱如何让漕船起运呢?你说出办法来,我拜你为师好了。”
马推官摇头道:“拜师倒不用,依本官之见直接在临清买粮,再雇商船北上。”181
八百三十九章 请动漕督的面子()
临请有天下第一钞关之誉,其地处南北漕运的重要节点,年征商税八万三千两,比北京崇文门钞关还多。
在临清这样南北往来频繁的商贸要地,买粮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容易造成粮价急剧波动。这不比江南各府那都是几十万石的漕粮解额,不可能在临清当地采买。
以归德不到两万石的解额,完全可以在临清当地购买,最多比普通粮价贵一些。此外从临清至通州,也比归德至通州节约不少路程。
马推官当初与林延潮闲聊时,听林延潮所言漕运方案时,当场赞叹不已。这是一举万利,省去官吏盘剥百姓,运兵漫天要价,沿河官吏盘剥等等之弊。
当初林延潮的漕弊论,天下读书人都拜读过,并为之触目惊心,但而今林延潮已是跳出了文辞,真正谈如何事功了。
马推官当堂将林延潮的结论'窃'为己有,在当场向众官员道出时,众官员也是不由一阵惊叹,从心底佩服。
但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传出,但见马光出声道:“帐干之言不足取,若是依你的话,本府漕军运兵怎么办?你若在临清雇船,那么朝廷养这些运兵何用?”
吴通判道:“是啊,之前开拨银,周通判已是拨付下去了。这钱总不能再要回来把。”
众官员也是恍然,是啊,你不用运兵运漕粮,此举等于要本府漕船运兵统统下岗,这如同砸他们饭碗。若是他们不服闹将上去。你如此就是激起兵变,那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林延潮胸中早有对策,正欲开口,这时马推官已是道:“既是如此,我们就不用雇商船运粮,我们将漕船北运分作两段,通州至临清一段,临清至归德一段。”
林延潮笑着道:“如何分作两段,马帐干说来听听?”
马推官道:“以下官之浅见,我们仍派人去临清买粮,在六月前买齐,从归德至临清一段,漕船运酒水,本地土产等吃水不深的土产,至临清后,将土产尽数卖去,改装漕米北上至通州。”
听了马推官之言,吴通判当场击掌叫好。
这法子妙啊,不仅省去疏通河道的费用,漕船至临清一段,还能赚一笔路费,如此运兵的积极性也来了。
众官员们露出了赞叹不已的神色,这乃妙法。
连林延潮闻言目光闪闪,心想他本想在粮捕通判上安插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但马推官的表现简直出乎他的意料。
这思路简直是明朝物流学的翘楚了。
粮捕通判这个职位对于马推官是再适合不过了。
见众官员一至赞叹,马光冷笑出声:“想当然尔,此举为漕船空载。待漕船过淮安时,漕运衙门必派人验看盘粮,到时你拿一船酒水给别人看吗?”
林延潮闻言不怒反而心觉的,马光确实很有才干。都说官场上官员昏庸,但其实更多是体制僵硬所至。
若把这些官员单独列出,各个都是了不得的人物,绝对凌驾于大部分网络上键盘侠之上。再菜的人,去官场历练个数年,也能混成个人精,否则你也坐不到那个位子。
众官员对马光的反对,也是露出思索之色。
漕运最难之事,不在于黄河决口,冲毁运道,运河积淤等等之事,而是在于制度的肘制。
下面官员不是没有想到在临清买粮北上,但只要漕运衙门不肯,一句话下,你什么努力都是白费。
而且漕运总督拒绝理由也很充分,毕竟人家有验看盘粮的职责所在。你想空船过淮安?这不是忽悠人么?
马推官面如土灰,马光一句话下,将他所有可能都剥夺干净。他这等天才的想法,在官场种种肘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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