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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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 第3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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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一个地下。

    林延潮心知因为倒张的缘故,李子华对自己必然有看法,但怎奈修建缕堤这么大的事,一定要向河道衙门请示,所以他绕不开李子华。

    林延潮将自己要在境内修建三段缕堤之事,进行陈述,兴修缕堤可作‘束水冲沙’,以及开垦‘堤内淤田’的好处,讲众人知晓。

    林延潮说完后,室内陷入一阵沉默。

    修建缕堤,还能利用‘淤田’耕作,这个想法很好啊,大家竟都没有想这一层。众官员不由心道,这林三元是个能吏啊。

    李子华对林延潮有几分刮目相看,仍是问道:“林同知,修建缕堤是你的意思?还是河南布政司的意思?”

    林延潮道:“回禀河台,是府里的意思。”

    李子华点点头道:“本督就想,若是布政司的意思,藩司衙门不会不亲自与本督打招呼,而是派你前来禀告。”

    林延潮答道:“禀河台,府里几十万百姓于兴修河工之事都很支持。建缕堤束水,遥堤防洪,此举在宿迁至徐州段河段已获奇效。”

    “去年归德府决堤,百姓深受河害,为了不重蹈覆辙,永绝河患。下官请河台答允此请。”

    李子华沉吟了下道:“缕堤遥堤双重堤坝,确实在治河上有大用。修建百里缕堤这是多少万两银子?动用多少万夫役的大工程?在几千里黄河上,哪段先修建缕堤遥堤,哪段后建,哪段该建,哪段不该建,河道衙门自有安排。”

    “你归德府怎可未经请示河道,就自作主张向下面声张,博取民意后,然后再掉过头要本督批准。本督若不答允,岂非千夫所指?恶了归德府一府百姓?林同知,当官有你这么当的吗?”

    李子华声色严厉,带着二品封疆大吏的威严。

    但林延潮此刻唯有硬着头皮道:“数年前河道衙门本也打算在遥堤内,也再修建一条缕堤,以固堤防,但后来拖延下来。此事当年潘河台是支持的。”

    李子华本想道一句‘潘河台是潘河台,本督是本督,’但现在潘季驯任刑部尚书,位高权重,自己也不好不卖他的面子。

    李子华缓了缓道:“既是潘河台当初同意此事,那么本督也不反对。只是既修建缕堤,不是你一个府的事,兖州府如何打算?”

    李数道:“回禀河台,下官也知修建缕堤乃护堤之好事,但是今年拨下来的河工银就这么多,能将遥堤加固,挡住今年汛期大水,下官心底也是七上八下没有十全把握,哪里再有钱建缕堤呢?”

    李子华心底冷笑,面前却道:“钱的事,你去跟司里谈,河工银当初都拨到各省布政司的账面上了。”

    李数一摊手道:“一提钱下官就恼火,本该划拨府里的十万两河工银,到下官手中只剩两万七千两,其余都被截留。若都能将十万两拨齐了,别说缕堤遥堤,下官都给修得整整齐齐的。”

    李数一说完,其余官员都是道,能到这么多银子已是不错了,这河工银从来没有一气给齐的道理。

    李子华向林延潮道:“林同知,你也看见了,不是本督不准你建这缕堤,只是钱就这么多。眼下河道衙门也是在寅支卯粮,过一天日子敲一天的钟。”

    林延潮听李子华,李数在这哭穷心底冷笑,他河道总督出行这么大排场,不说几百个家眷长随,就说几个营的河标护送,浩浩荡荡过境,这要多少银子?

    这李数身为地方官,接待上官,又是如此铺张浪费,一日所吃所用,这又是要多少银子?

    他们与自己说没钱?这你也信?

    林延潮不与他们争辩拱手道:“下官也知河道衙门难处,下官不要河道衙门拨一两银子,这缕堤下官自己建。”

    林延潮此言一出,将在座官员都惊呆了,河南省能拨多少河工银,他们心底有数,到了林延潮帐上也不会比李数多多少。但林延潮竟然敢放出大话,说这一百里缕堤竟要自己建。

    若林延潮真建成了,这李数不是要被林延潮打脸打死掉。

    这时李子华却抚掌大笑,对众官员道:“看看,诸位看看,这才是名臣气度。本督当以此事,向天子为你请功,让沿河各府都看看,什么叫不要河道衙门一文钱,也能修出一条百里缕堤来。”

    李子华笑了,山东的众官员也是笑了。林延潮见大家笑了,自己也是笑了。

    李子华为何笑?林延潮这缕堤还没修了,李子华就向天子请功,这叫什么?这叫捧杀,若林延潮修不好这百里缕堤,在天子,天下官员面前就是丢了大脸。

    至于山东众官员为何笑?当然是笑林延潮不自量力,不要河道衙门一两银子,也敢夸下这修建百里缕堤的海口。你在河南省说说也算了,跑来我们山东地界吹牛?跨省装逼?

    陆树德打圆场道:“贤侄可以一步步来,今年先修一段。”

    李子华闻言微微冷笑道:“话说出去,就要自己圆回来,岂有朝令夕改之理。”

    林延潮霍然起身道:“既是河台答允,那么下官就立即回府督修,这就告辞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此来虽没要到钱,但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河道衙门批准自己修建缕堤了。

    “慢着!”

    李子华从椅上起身道:“林同知此心可嘉。本督深表敬意,这里有几尾黄河鲤鱼,本督拿之赠你,以示鼓励。”

    李数笑着道:“河台此寓意林同知鲤鱼跃龙门,甚好,甚好!”

    众官员闻言都知李子华,李数赠鲤鱼的用意,你林延潮想政绩想疯了,作什么鱼跃龙门的千秋大梦。

    这是明显的讥讽啊。

    李子华故意板着脸道:“怎么,林同知莫非看不上这黄河鲤鱼么?嫌弃本督送得不好?”

    什么叫别人骂你,你还得笑脸相迎?你能说河督送得鲤鱼不好?

    哪知林延潮却道:“这黄河鲤鱼虽是珍稀,但在下官眼底却不算奇物。”

    闻言众官员都是笑,李子华问道:“那林同知眼底,何鱼是奇物啊?”

    什么鱼比黄河鲤鱼更珍贵?就算更珍贵,何人所赠,能比得上我堂堂河道总督所赠?林延潮一句答不好,就落下把柄。

    林延潮向北拱手道:“昔日下官蒙天子恩赐,赐了三尾鲥鱼,不知算不算奇物?”

    鲥鱼乃江南贡品,运到京里时,价值千金。天子下赐鲥鱼,除了正三品以上京官,也唯有讲官方有此殊荣。

    林延潮此言一出,众官员方才脸上的讥笑之意,尽数不见。

    李子华虽是二品河督,但一直在外为官,没被天子赐过一条鲥鱼,其余官员更不可能。李子华脸色极为难看,别说鲥鱼,鲤鱼,就算天子随便送林延潮什么,也比李子华所赠金山银山珍贵万倍。

    这是什么?这是圣眷在身。

    满室鸦雀无声,众官员不能对一句,唯有目送林延潮‘事了拂衣去,留下功与名’。

八百二十章 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一席话下震山东,

    三尾鲥鱼惊河督。

    河南官场上,流传着林延潮威震河督之事。

    当天在兖州驿站之事,林延潮用长江鲥鱼,来打黄河鲤鱼的脸,传得山东官场人尽皆知。

    不过话说回来,林延潮要自筹钱粮修建百里缕堤之事,也经过这件事传扬出去。

    在这点上河南与山东官员观点倒是很一致,他们认为林延潮这是吹牛皮。若林延潮不要河道衙门一两银子,都能修建百里长堤,下一步是不是该表演撒豆成兵了?

    不过河道总督李子华却是很认真的人,将林延潮修建百里缕堤之事给工部都水司备案,并行文河南,山东二省沿黄河各府知晓。

    这事算是弄得两省官场周之,现在官员们就算不知道,也得知道了。

    此举无形将林延潮架到了台面上。

    有的人敬佩林延潮的勇气,给他献计,用泥沙筑堤,待至冬天往上面泼水,待水结冰,立即可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大堤。

    此天才的构想,来源于当时流行的杨家将演义话本。

    昔日河道总督,现任刑部尚书潘季驯也被惊动。

    潘季驯给林延潮写了一封书信,全信两千余字,但合起来两个字可以概括,那就是‘瞎扯’。

    潘季驯昔日为河道总督时,修了五百六十余里土堤,十几里石堤,用夫役八千人,用银五十六万两,为朝廷节余二十四万两河工银,此政绩堪称天下第一能臣。

    当时连张居正都要写信拍潘季驯的马屁,百年大计皆仰赖公之英断,公之功不在禹下。

    要知道张居正与潘季驯当初是政见不合,曾指使人将潘季驯一撸回家,但潘季驯修堤成功后,张居正只能把脸伸出来让潘季驯打。

    当然潘季驯也很不厚道的,把这件事整天挂在口边,弄得官场上人尽皆知,落张居正的面子,显得有点小肚鸡肠。但清算张居正时,也是潘季驯站出来,在人人自危时,挺身而出给张居正说了公道话。

    言归正传,潘季驯在给林延潮信里列举,自己当年修堤,是平均一千两修一里堤,林延潮要修百里堤坝,最少要十万两,这钱从哪里来?而且缕堤逼河而建,汛期一起,很容易损毁。

    所以缕堤基本是要一年一修,但这每年岁修费谁出?你归德府穷成这样了,这钱是从何而来?

    林延潮居然有这等勇气,敢在官场上夸下海口,也不怕闪了舌头,信不信老夫给你两耳刮子。

    虽说潘季驯写信把林延潮骂了一顿,但人家资历在那边,你得服啊!

    潘季驯两度为河道总督时,几百万两银子经手,却一文不取,被张居正罢官回老家时,还要向人借盘缠。

    黄越说起,当初他随同潘季驯治黄河时,亲眼见得他老人家是‘轺车所至,更数千里,日与役夫杂处畚锸苇萧间,沐风雨,裹风露。’

    堂堂二品大员,做事竟躬亲到这个地步,天下第一能臣,人家是当之无愧。

    史家称万历朝前十五年为‘万历中兴’是有道理的。因为万历朝前十五年,有张居正的‘以天下为己任’,有潘季驯的‘事功’,托住了大明日浅下坠的国势。

    眼下之所以能国泰民安,不得不说是他们的功劳。

    所以尽管潘季驯写信来骂,出于对他老人家的尊敬,林延潮就不写信骂回去了(吵架吵不过),来了个‘留中’(当你放屁)。

    林延潮将潘季驯的信丢到了一边,来到窗边,窗外春雷阵阵,这惊蛰就要到了,马上就是万物之时。

    连潘季驯都惊动了,林延潮知道天下舆论纷纷,此刻都指向了自己。这一次若是真修不成这百里缕堤,以后自己这张脸估计就要被人打肿了。

    可是脸打肿不打肿此事,从来也不放在林延潮之心上。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方才是事功之所在,”林延潮望着春雨自言自语道,“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万历十一年的一月已是过去,现在到了二月,下了好几场春雨,雨水如膏滋润田土。

    这正是万物生长,百姓兴作的好时候。

    身为代理知府,眼下摆在林延潮面前两件事。

    一是兴河工,二是劝课农桑。

    劝课农桑为地方官员政务第一事,对于一个农耕文明,劝农之事有多么重要自是不用多提。

    甚至连天子也要每年一次‘种田(耕籍礼)’。

    为了劝课农桑,林延潮也沿用了地方官员故智,那就是缓理征徭词讼,设立三个月的免讼期。

    林延潮发布自己暂为一府太守的第一条政令——劝农书。

    这劝农书,既是法令也是教化,地方官常作一劝农书,以教谕约束百姓。

    诗经里有云,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尝其旨否。禾易长亩,终善且有。曾孙不怒,农夫克敏。

    说得就是周成王劝农。

    不过后来的劝农书,一般都流于形式,官员自以为写一篇劝农文,就尽了‘劝课农桑’的职责,忽略了真正劝勉农事的本意。而且不少官员所作的劝农文,更是注重文辞华美,甚至堆砌词藻,读来佶屈聱牙,忘了这文章是写给不通文墨的老百姓看的。

    万历十一年,开春之时,归德府的归农书,由林延潮亲自起草,下告合府官员百姓。

    此劝农书张贴于各县县城,每个村集的申明亭,道路的路亭上,告知全府百姓。

    归德府考城县。

    一辆马车在路上行驶。

    马车里坐着是袁家三兄弟,他们是来归德府拜见林延潮的。

    三兄弟一路上都在闲聊,袁宗道问:“昔日宋玉有言,有人歌于楚国都城郢中也,其始唱《下里》、《巴人》,歌而和之人有数千之多。”

    “之后唱《阳阿》、《薤露》,能唱和之人,只余数百人之多。”

    “再之后唱《阳春》、《白雪》,能唱和之人,只剩下数十人。”

    “所以宋玉说其曲弥高,其和弥寡,他说圣人之行,瑰意琦行,超然独处,世俗之民,又安知之所为。”

    “你们以为天下何等文章为第一等?”

    袁中道笑着道:“我明白了,大兄,你想说在老百姓眼底,下里巴人最好,在士人眼底阳阿薤露最好,而在方家眼中阳春白雪最好?”

    袁宏道道:“然也,于世俗之人眼底,阳春白雪奏得再好,他们也不能领悟,那么如此曲子再妙与他们何用?”

    “所以当然是下里巴人最好,这就是阳明子所言的心外无理。故而文章之道,要名传天下,还是从下里巴人中取。”

    袁中道却道:“此言差矣,文章好坏是由士人传唱开的,故而应是阳阿薤露。”

    袁宗道道:“错了,错了,以你们之见,街边那些市井风月之文,读者甚众,那不是天下第一妙的文章?”

    “文章之道,形而上也,在乎文者之本心,岂能媚俗于读者,受惑于吹捧者众也。此非以文教化之道。”

    袁宏道不服气地道:“谈及教化,就算没有下里巴人,百姓不会由阳春白雪而知礼乐,倒不如循序渐进,由下里巴人而及礼乐。”

    袁中道亦反对道:“还是阳阿薤露最好,雅者不厌其俗,俗者能见其雅。”

    三兄弟各执一词,说着说着。

    突然数道滚雷闷响,狂风席卷,然后噼里啪啦一阵大雨降下。

    车夫道:“三位少爷,雨太大了,前面有个路亭,我们避一避。”

    “好。”

    一个乡间路亭里,许多老百姓们躲在亭内避雨。

    袁家三兄弟从马车上下来,见这些老百姓聚在亭前一告牌前。

    这告牌上面贴着好几张官府公文。

    一名百姓念至道:“这是太守所作的劝农文,大伙要不要听听。”

    众百姓道:“闲着也是闲着,就听听吧。”

    袁家三兄弟一听劝农文,心想官场上这样文章都是敷衍了事,于是兴致寥寥。他们心想这样公文都是上至下的应用文,浅白无用。不过他们避雨闲着无事,听着也没什么。

    但听那百姓念道,兴农之事,在田,在水,在人……

    听了一半,三位兄弟从当初无所谓,到负手踱步,然后各个勃然作色。袁宗道不由失色道:“这文章写得很好,真不知出自谁的手笔?”

    袁宏道也是点头道:“句句在实,没有一字堆砌之词,读来一片真挚,可闻笔者忧国忧民之心。你们看连这些老百姓,也是听得入神,为文章所打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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