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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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 第3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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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得一行人来,高家集外几颗枯树上的乌鸦顿时呱呱直叫,然后集里头的狗,跑出集门来对着人汪汪直叫。

    高家集四面围着一层黄土夯筑的土围墙,土围墙里冒出道道炊烟,一副农家田园的景色。

    一行人到了集门口,集内的里长,乡约,图正早就在集口的申明亭处等候多时。

    历代朝廷推崇的都是'皇权不下县'的政治,县以下的乡里一般都是宗族自治。申明亭就是里长,乡约与老百姓剖决争讼小事﹑辅弼刑治之所。有时还要在此讲法,如大明律里的律规,所以大部分老百姓虽目不识丁,但不等于就是法盲,他们大多能懂朝廷法律,这是乡里长期普法的结果。

    不过朝廷法律还是要与每个地方民情结合,为了约束百姓,每个地方都会有自己的一套乡约。

    乡约也就是本地乡人共同遵守的约定。制定乡约后,官民共推举一名约长,以及约副,约正等,维护地方乡约,并管理社仓,社学,保甲之事。

    来迎接林延潮的就是高家集里长,约长,图正(管理鱼鳞册)河长,社学塾师。

    这些人的身份,兼于老百姓与吏之间,既他们代替朝廷治理地方,负责催科,夫役,也是代老百姓向官府转达民意。

    黄县丞,顾主薄等官员一般是不会与这些乡人打交道,唯有徐典史出面。典史虽是朝廷命官,经吏部铨选,但他没有品级,连从九品都不是,属于不入流的官员。

    有句话形容就是典史,一命之荣称得,两片竹板拖得,三十俸银领得,四乡地保传得,五下嘴巴打得,六角文书发得,七品堂官靠得,八字衙门开得,九品补服借得,十分高兴不得。

    林延潮这等上官下乡,黄县丞,顾主薄好歹还能在他面前说得上话,但徐典史除了在一旁陪笑,连插话的资格也没有。但典史在老百姓眼底,可是比县令更了得厉害的人物,人人皆惧。

    因为典史主管县里缉捕,刑事,类似于县公安局局长。县里有什么案子,都是他下地方打交道,手握老百姓杀生大权,故而是人人惧怕。

    平日徐典史下乡对于老百姓都是摆足了架子,但今日林延潮在场,他收起了原来那一套,对里长和颜悦色地道:“今日府里的老爷下乡观风,老爷为官素来爱民如子,一会问话时,你们有什么说什么。”

    众乡绅对望一眼,他们这等乡里,平日不说知县,就是连典史也是一整年不见一次,而府里的官员下乡却是头一次。

    里长道:“不知府里老爷下乡,草民等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里长与林延潮隔了好几层,怎么也归不到他管束。林延潮没必要对他们摆什么架子,反而十分亲民地道:“本官路经视察河工,听闻县里有位官吏,娘舅是高家集的人,故而就想下乡看一看。”

    “至于爱民如子倒是不敢当,昔日有个贪官自诩爱民如子,执法如山,然后有个秀才在他后面补到,爱民如子,金子银子皆吾子也;执法如山,钱山靠山为其山乎。”

    听林延潮的话,众乡绅们都是哈哈笑了起来,觉得林延潮很亲民,连黄县丞,顾主薄也是莞尔。倒是徐典史十分忐忑,连忙解释道:“卑职没有哪个意思。”

    众人寒暄了几句,即到了集里。

    走在坑坑洼洼的道上,林延潮看集里都是破旧的矮屋,满地垃圾,鸡鸭粪。

    老百姓都是面有菜色,瘦瘦干干地站着看着过往之人。

    虽说林延潮对地方穷困早有准备,但也还是没有料到穷困到这个地步,自己的老家侯官,乡里老百姓虽穷,但温饱尚可,就算是灾年也很少饿死人。

    众人在里长家中歇息,这里长家是集里最好的屋子,但也不过是两进的宅院,用砖瓦勉强修了个大屋,其他也只是土坯房。

    女眷都避入后屋,这地方不大,院子里还养着鸡鸭,县里官吏与林延潮随员一到,即站得满满当当。

    林延潮与黄县丞,顾主薄,徐典史被请进了里长大屋里。

    林延潮坐了正位,黄县丞,顾主薄坐在侧边,徐典史客气了一番也是坐下,至于乡绅也只有里长坐下,其余人都是站着,满脸忐忑。

    坐定后林延潮见窗外厨房升起灶火,多看了两眼。

    里长时刻察言观色,立即就道:“穷乡毗邻,又刚遭了灾,没什么好招待府里老爷的,集里找了好几户人家凑了些白面,今晚煮了。”

    林延潮恍然,然后问道:“没遭灾时,集里的老百姓,多久能吃一次白面?”

    里长道:“以往没有遭灾时,一年总能吃上一两次,但今年就难了……”

    里长说了一半,就见顾主薄咳了一声,当下不说下去了。

    林延潮看向顾主薄,顾主薄解释道:“府里的老爷好容易下乡一趟,你们就不要拿这些糟心事说了。”

    “这倒无妨,若视而不见,才是失职,”林延潮又问道,“集里如此穷困,这马上要兴河工了,集里能出多少民役,耽误不耽误农时?”

    林延潮这么问,众乡人顿时有种问到心坎里的感觉。

    也不顾黄县丞,徐典史频频目视,一把年纪的里长竹筒倒豆子地道:“耽误,怎么能不耽误啊,兴河工多在二三月之时,但这是农忙之时,我们集沿河,每年的河工役都是最重。官府里摊派的名目又多,如挑河役,疏浚役,草梢役,夫柳役,年年都有人被官府逼不过,投井自缢。”

    “就算应役,集里的男丁要去一大半,剩下女人小孩,干得了多少农活?若今年再发河工役,秋地里就没收成,会饿死一半人。”

    “是,去年借得社仓,今年连本带利都指着地里收成还呢。”

    众乡人说得声泪俱下。

    顾主薄等人脸色很难看,不满地道:“若是河堤决了,淹了农田,你们一年不仅白忙,连命也要丢。”

    “是啊,朝廷问罪,我们也要被问责。”

    里长不说,一旁约长开口道:“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能我们高家集,承河工役最重啊,这河堤要是决了,淹得不止是我们一集,这十里八乡都跑不掉,凭什么每次都是我们集里出民役最多。”

    乡民都是纷纷帮腔,说到关乎他们利益之事,各个都很现实,不似方才畏官。

    一名官吏,就是之前说娘舅家在高家集的出声道:“三舅公,你说得是这个道理,但谁叫我们离河近,其他集若是来黄河边,这人来人往路程上就要耗多少功夫。”

    “咱们不如向老爷求求,如果咱们高家集出人,其他集里是不是给咱们点粮米补贴啥的。”

    林延潮在旁看得清楚,官府这边唱黑脸唱白脸的都有,官吏与老百姓们也都是在斗智斗勇。

八百一十七章 真相() 
里长,约长见黄县丞,顾主薄,徐典史等人林延潮面前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样子,心知他是大得不得了的官。

    庄稼人心思都很活络啊,我们怕黄县丞,顾主薄,徐典史这些人,但黄县丞,顾主薄这些人怕你啊。

    林延潮看起来又如此好说话,我们只要打动了他,还怕什么?这些县衙胥吏在林延潮面前,绝不敢放肆,咱们就趁机闹一闹,看看能不能争点好处来。

    只要林延潮开口一句话,那么今年他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林延潮明白这些乡民的意思,他既有意保护老百姓的利益,但河工的事,事关林延潮的乌纱帽,以及政绩所在,他也可为难地方官吏。

    林延潮向黄县丞,顾主薄二人问道:“你们看怎么办?”

    黄县丞斟酌了下道:“回禀司马,下官以为官府可以适当补贴点粮米,但河工役不能减免。”

    里长立即反驳道:“每年官府都这么说,但从来粮米都不见一粒,今年咱们要先见粮米或减免田租。”

    几名乡人都是刁猾地道:“是啊,咱们不见兔子不撒鹰。官服不先答允了,咱们今年就罢工。”

    乡人的话令黄县丞在林延潮面前大丢面子。黄县丞也动了脾气,骂道:“你们敢罢河工,本官就抓你们坐牢。”

    见黄县丞如此,顾主薄微微冷笑,然后对林延潮又是满满恭敬之色道:“司马不如先用饭,河工役急不得,稍后下官给司马一个交代。”

    林延潮微微点头,顾主薄这么说,就是有些话不能在台面上讲。

    林延潮吩咐顾主薄道:“可以,不过切记,河工役要办,但也要顾及老百姓。”

    顾主薄表面上称是,但心道若与老百姓真好好说话,人家怎么会听你的?

    于是众人用饭。

    村里的几名年轻女眷拖着长案端上饭菜。

    洒了葱花的白面条子盛了一碗,淋上香油,葱花。

    一壶三年黄酒,用小火蒸着。

    浮着厚厚油花的老母鸡汤端上,还有野兔干,炒鸡蛋作下酒菜。为了接待林延潮这上官,这可是高家集能拿出最好的东西了。

    两名女眷给林延潮打了热水,热茶,林延潮抹了脸,喝了茶漱口。

    而外间顾主薄,徐典史出面与外头里长,约长说了好半天。

    林延潮隐约可以听见徐典史咆哮,大骂的声音,一番之后众人方才进了屋。

    徐典史脸上带着火气,顾主薄入屋后给林延潮递了一个办妥的神色。里长,约长等人都是垂着头。

    林延潮见此问道:“谈得如何?”

    几位乡民听了对望一眼,甲长叹口气道:“回禀老爷,兴修河工之事,我们自当照办。此事利于官府,也是利于百姓。我们不怕出力,却怕得劳役不均,大户人家都不出力,反而要我们穷苦百姓出力。待河工修好了,他们却坐享其成,此乃是实情,请老爷垂帘。”

    林延潮道:“这本官自是晓得,到时必不令尔等吃亏。”

    当夜,林延潮在高家集歇息。

    林延潮屋外,黄县丞绕院徘徊,满脸忐忑。这时突见林延潮屋门一开,顾主薄从林延潮屋里走出。

    “顾鸣中?你怎么在司马屋里?”黄县丞惊讶道。

    顾主薄闻言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直接施然而去。

    黄县丞见顾主薄这成竹在胸的样子,生恐失去机会,咬了咬牙,敲开了林延潮的门。

    屋内林延潮正在青灯下,披衣书写公文,见了黄县丞用笔点了点,让他在旁坐下。

    黄县丞又是好一番忐忑,然后鼓起勇气道:“启禀司马,下官有要事启禀。”

    林延潮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笑着道:“黄县丞,有何事?”

    “乃这一次虞城县大坝决堤之事!”

    林延潮没有停笔,而是道:“你先说吧。”

    黄县丞见林延潮不重视微微失望,但转念这或许是在故作静气,于是他道:“此次虞城县大堤崩决,在于官府民间勾结,私决大堤淤灌农田。”

    黄县丞生怕林延潮乃翰林,不懂民情向他解释什么是淤灌。

    “我们归德府里田土多是旱,涝,沙,碱之地。就算可以开垦田土,也多是下田,蕃殖力薄,往年岁熟,亩也不过是升斗。”

    林延潮对此表示理解,河南经过多年河害兵灾,以及大肆耕种开采,土地远已不如江南。

    粮食大省,从隋唐的苏杭熟天下足,到明代的湖广熟天下足。

    “故而为了改良田土,民间与官府勾结冒险决堤,以河水淤灌斥卤,低洼之地,使斥卤之地,变为淤田,以获其利。”

    所谓斥卤之地,就是盐碱地,

    古人就有‘水灌斥卤,使生稻粱,躬耕于斥卤’的说法。

    吕氏春秋就有记载,邺有圣令,时为史公,决漳水,灌邺旁,终古斥卤,生之稻粱。说得是有官员为邺令时,引漳水溉邺地的斥卤田,将其变为富田。

    汉时引泾水灌田,民众歌曰,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

    “用河水灌斥卤之地,所得之淤田,一亩所出为高田之五倍,下田之十倍,故而无论百姓,还是豪门大户都是趋之若鹜。在归德一亩花淤田作价可抵三亩下田,而一亩赤淤田更可抵两亩花淤田。”

    “民间作价买淤田所得,河工也会拿一笔贿之官府。上一次虞城县决堤,就是因河工决堤淤灌农田时,黄河大水不止,决口堵不住而至水淹数县。至于鹿邑县决堤是否是此故?下官就不知了。”

    黄县丞将详情说了一遍,林延潮想起了宋朝时王安石变法。

    王安石变法里,有一条是农田水利法,就鼓励利用水利,对农田进行淤灌。淤灌毁坏民田,庐舍,坟墓,最重要就是容易使堤坝溃决,酿成大灾,因此遭到反对。

    听黄县丞说完,林延潮搁下笔来道:“你方才说得事,顾主薄在先前已是与本丞禀告过了!”

    黄县丞闻言色变,满脸不可置信地失声道:“什么,顾鸣中他已是向司马禀告过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手中这奏章,就是向按察司参劾前任虞城县知县,指使河工,收受贿赂,以至黄河河堤崩决。”

    顾主薄原来前脚刚走,就是与林延潮说这事,黄县丞先机顿失,几乎站也站不稳。

    他是露出了懊悔不已的神色,林延潮是先问自己的,他反复斟酌不肯告诉林延潮此事,就是怕若是将此事捅上去,那么就是害了自己昔日上官。

    黄县丞虽与前任知县早已闹翻,但心想向林延潮虽举报有功,可检举上司于官场名声不好,若是检举不成,遭到报复如何是好。故而他是前怕狼后怕虎,方才林延潮询问时,他不愿意回答,待想通了此事,准备向林延潮检举时,已是晚一步。

    一步晚,步步晚!

    黄县丞苦笑道:“昔日县尊在位时,顾明中与他称兄道弟,没料到这么快翻脸不认人。倒是我还替太尊隐瞒,这世道果真是小人上位。”

    林延潮摇了摇头,心道此刻还在说这个,此人‘官商’实在太低了。

    林延潮道:“黄县丞,虞城县原县令,之前弃城而逃不说,还从河工毁堤中获利。你替他隐瞒是忠,但于大义而言,对百姓而言,对朝廷而言,你的忠又在哪里呢?”

    “现在真相大白,而你知情不报,本丞可向按察司参你一个纵容之罪。”

    黄县丞闻言吓得浑身发抖,他在官场没有任何背景,只凭对河工之事熟稔做到今日县丞的位置,若林延潮真要他乌纱帽,他是无处求援。

    黄县丞立即道:“回禀司马,下官……下官一生只懂河工之事,对于官场上这些是是非非,是一窍不通,能避就避。下官糊涂,恳请司马饶过下官这一次,以后当牛做马报答司马饶命之恩。”

    这就服了?太怂了吧。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也罢,本官就看在潘河台的面上,饶过你这一次。不过本官有一条件。”

    黄县丞立即垂首道:“司马有命,下官无不答允。”

    林延潮笑了笑道:“本丞还没说条件,你尚不必答允得这么早。”

    黄县丞叹道:“下官生死都掌握司马一念之间,哪敢与司马谈什么条件,上刀山下火海,就凭司马一句话。”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也好,本丞也不要你上什么刀山。本丞手边缺一个治河的帮手,你既熟稔河工之事,本官就奏请吏部,将你改职至府衙里任经历好了。”

    黄县丞闻言顿时大为惊喜。

    府经历,又称府经,乃是知府属官,主官府衙出纳文书之事。

    府经历与县丞一样都是正八品,但府经历是在府里为官,县丞是在县为官。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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