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在一乌木门前敲门后,一个老仆模样的人开了门。林延潮通报后,老仆领他走进宅院。
林家的祖宅在林庭机进尚书时,重新翻修过了。
走入乌木大门,右手边即是轿厅,达官贵人家中必备,平日落轿,轿夫下人喝茶的地方。
轿厅下一条直道通到底部,左三间右四间院子。仆人不用多言语,林延潮从院子门前的抱鼓石,那高书着累世一品的门匾上,也可以感觉到数代显贵的富贵。
路上不少丫鬟下人,屏息静气地走过,一个个挨着向林延潮行礼,这高门大院的规矩,自是不一般。
老仆领着林延潮到西北角一院子前,即是停步,示意他进去。林延潮走进院门,绕过照壁走入右侧的回廊。
此刻有些细雨,雨水顺着屋檐上的黛瓦滴落在天井里。天井里的石缸,正承着雨露,这石缸是整块石头凿空,不仅可以用水,还可预防走水,乃是大户人家民居必备。
从天井旁的屋檐下走过,就是三间屋子,左右间应是厢房书房之类,中央则是正堂,正堂之后还有居处。
正堂上书着‘中和‘两字。
但见一个穿着青衣直缀的男子,一旁的屋子推门而出,走到正堂。不是林诚义是是谁。
“拜见老师。”
林诚义刚才书房里读完书出来,陡然见到自己的学生,一时还没缓过来,待真见到林延潮后脸上露出喜色来,但又收敛起来淡淡地道:〃啊,是你来了。〃
随即林诚义看见林延潮大包小包的提着东西,板起脸来道:“怎地乱用钱,到为师家里还买这么多东西,快拿回去。”
林延潮不由赧然道:“先生娶亲,学生未具贺礼。”
林诚义听了脸一沉,再要教训林延潮一番,林延潮立即岔开话题道:“敢问师母在哪里,学生要前往拜见一下!”
林延潮是林诚义的得意弟子,算是半个家人,自然不避内眷。当下林诚义当下带林延潮见了自己妻子,林延潮但见这位师母,年方二八,知书达理,一见就知是出身教养俱佳的女子。
林延潮也不由感叹林诚义好福气。
师娘见了林延潮带着的礼品,亦是笑着道:“这半月来,那么多学生来看望你,就这弟子最有心意。”林诚义听娇妻陈赞,当下微微一笑,对于让林延潮将礼品拿回家的话,是再也不提了对师母道:“知会厨房说我有客人,加几个菜。”
“是。”师母温顺地道了一声。
“叨唠先生了。”
“与我到书房说话。”
书房里林诚义问了几句林延潮读书进度,并将自己治经的一些心得,毫无保留地告诉给林延潮。
林诚义说,林延潮认真地记。林诚义一讲起来,就一如继往地滔滔不绝,林延潮连插嘴的机会也没有,连询问选经的事,也是耽搁了。
待到了晚饭时,二人才从书房出来,师母已在天井里摆桌。
这时外面突传来一声长笑,人未到声先闻:“林兄,请恕我不请自来,作了恶客!”
那人说了不请自来,但言语间丝毫没有愧疚的意思。林延潮看去但见来人,三十岁,身穿宽袍大袖,手里提着一壶酒,头发不羁地别在脑后,倒有几分魏晋名士的风范。
林诚义见了来人,当下站起身来,林延潮也是一并起身道:〃世兄来做客,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还有个小友嘛。”那人打量了一眼林延潮。
林诚义道:“这是我的弟子林延潮,正在濂江书院求学。延潮,这位是你林世叔。”
林延潮听了知此人来头不小,他是替自己在引荐,当下叫了一声道:“世叔!”
“林兄你……,你这也是,知我冒然前来,也没带什么东西,怎好平白被小辈叫一声世叔了。”
当下对方拿了一锭状元及第的银锞子,对林延潮道:“讨个吉利。”
“你这是埋汰我,我还嫌拿不出手呢。”
林诚义当下点点头,对林延潮道:“手下吧,你世叔为人豪爽,若是不收,一会他要朝我翻脸了。”
说着两人都是大笑,林延潮也笑了笑称谢收下,心道这一趟来实在不亏,花了三两,收了五两,还净赚二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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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诗赋和经义(第一更)()
接着二人就在席上坐下,林延潮作陪在一旁,师母添了一副碗筷,不过尽管是师母,但女人是没办法上桌的。
布完席面,师母就离开了。
三菜一汤,简简单单,林诚义说多加两菜,看来夫妇二人平日只有一菜一汤啊!不过以林家对林诚义的重视来看,这倒不是怠慢,只是揣测是林家家风如此,喜俭朴而不喜奢侈。
林延潮与来人高谈阔论起来。
在谈论中,来人身份林延潮也大体明了,此人名叫林世璧,乃是当朝正五品大员,通政司参议林炫的长子,他的爷爷乃是已过世的工部尚书林庭?。另外老尚书相公林庭机是他三叔公,南京工部尚书林燫,太平府知府林烃都是他的叔辈。这背景天子脚下的京城,都没几个衙内比他牛逼的。
背景牛逼也就算了,此人还不是那种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而才华横溢啊。林世璧少年时即被视作神童,有乡名,甚至被视为比几位中进士的叔辈还要杰出,深受家里重视,作的诗词曲赋之词,撰之成集,在士林间都很有影响力。
众人皆以为林家要出再出一个进士,继续科举联芳下去。
林世璧的神童之名,却如流星般划过,开始还有人以为又是一个方仲永,但他新作的诗词,依旧受人吹捧。大家才知道,原来这小子偏科了。虽然偏得不太远,从时文偏到诗赋上去了。
但是会试,乡试是不考试贴诗的。
后来家人发现,林世璧越来越不对劲,整日不宅在家里读书进取,而是出外饮酒高歌,以结交三教九流为乐事。这番不肯进取功名,整日醉心于诗词的样子,令他父亲,家里长辈都恨铁不成钢,最后把他禁足在祖宅读书,不许再于朋友诗词唱和。
林世璧不怕禁足,却怕找不到志趣相投的朋友喝酒。正好林诚义搬到祖宅居住,林世璧就找上了他喝酒。
林诚义与林世璧在席上聊得都是诗词歌赋。
席面上林世璧言谈直率,颇见真性情,真有股魏晋名士的风流。在理学约束下的大明,读书人大多克己束礼,已是很少见到这样的读书人了。
林延潮看林世璧,想到孔子的话,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大意就是找不到行为合乎中庸的人,作朋友,就与狂狷者交往。狂者敢做敢为,大所有为;狷者清高自守,有所不为。
林世璧大概就是这样的狂狷之辈。
两人谈话都是诗赋,林延潮这方面肚子里墨水本来就少。
不过插不了话,就不插话,就算能插话,也别在别人面前卖弄点什么,那很俗。林延潮也没想表现自己,林世璧虽是衙内中的衙内,但自己行的正坐得直,没什么好巴结的,拿他当一个纨绔子弟看待就好。
不过也不要作出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还丢了林诚义的颜面。反正自己年纪小,那就做低伏小吧,殷勤地给林诚义和林大才子添茶倒酒就是,不给人留下个坏印象就行了。
正所谓讷于言而敏于行,孔夫子的话,时时刻刻照耀我前进啊。
酒席过半,一名仆人走进来对林世璧道:“少爷,二叔爷回来了,老相公请你去见见。”
“不去,不去,见了也是那一番老话。”林世璧当下道。
仆人不敢多言退了下去。
林世璧见林延潮道:“这想必就是,将世兄推荐给胡提学的弟子吧。”
林诚义笑着道:“是啊。”
“你眼下在读什么书?”
“论语,论语章句。”
林世璧叹道:“又是一个深受八股之害的孩童,八股之害甚于焚书,且败坏人才,秦皇当年于咸阳之郊,所坑者不过四百六十余人也,但而今朝廷以八股取士,所害之人何止千千万万。”
听林世璧这么说,林延潮不免有些不爽,眼下他读八股文正起劲了,却突然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心想这人竟抨击我最爱的八股文,若不是看在你是林家子弟的份上,定要反击。
林诚义也是道:“我弟子正志于举业,你这么说有害无益。”
“世兄,我不过是早日点醒梦中人罢了,若非我肯专心举业,今日又岂止一个秀才。不是我不愿,只是我不取罢了。”
说到这里林世璧又向林延潮问道:“你现在在哪里读书?眼下业师是谁?”
林延潮答道:“在濂江书院,业师姓林讳燎。”
林世璧喝了点酒,说话之间更狂放道:“林垠那个老学究啊,此人迂腐的紧,没什么好共语的,至于林燎不过我学弟,此等割裂经义以为能事之辈,就更不用谈了。”
这是出言攻击了,不论如何林延潮都要还击,以捍卫老师的颜面,这也是弟子应做的事。
林延潮当下道:“世叔此言差矣,山长与林先生,都是有德君子,有道之士,小侄在他们那获益良多,实不容世叔如此诋毁。”
说完林延潮从袖子,将林世璧的银锭取了出来,放在桌上道:“世叔馈赠,小侄受之有愧,眼下原物奉还,还请恕罪。”
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没有脾气和主见,伤害了自己的师长朋友,就是要挺身而出,撕破脸了也是在所不惜。
林世璧喝了一口酒,朗声笑起道:“这少年人倒是还有点脾气,我好意劝你罢了,还是放弃时文,跟我来学诗赋吧,我会从头教你的。”
“多谢了,但我对你的诗赋没有兴趣。朝廷以八股取士,就算我诗词有李白,杜甫之才,也是中不了举人,进士。”
林世璧听了脸色一冷道:“举人,进士,大言不惭。林垠和林燎糊涂,教出来的弟子也是糊涂。”
林延潮道:“学生是糊涂,但是山长和讲郎清誉,却不容世叔这么说。”
“好了,好了,”林诚义打圆场道,“延潮,世叔是长辈,你不可出言无状,还不向世叔赔罪。”
林延潮听林诚义的话道:“先生,弟子自是要道歉,但义之所在,弟子不认为自己有错,若是他人,在弟子面前诋毁先生,弟子也一并与之割袍断义。”
林诚义听了面无表情,但心底还是很受用的,脸上还是斥怪林延潮道:“什么割袍断义,事分曲直,若是理亏在我,难道你也帮亲不帮理吗?”
“林兄,说得好,”林世璧一拍大腿道,“此当浮一大白,除了林兄,天下也无余子在我眼底了,真是的先生聪明,但林兄的弟子太糊涂了,我要替你管教管教他。”
“管教?”林延潮道,“不知道世叔要怎么管教啊?”
林世璧,林诚义都是哈哈一笑。林世璧道:“你这弟子倒是厉害,丝毫也不怯场。你不是说你不糊涂吗?我考你几题,你若是都能答出来,我就收回之前的话。”
“可以,但仅限经义。”林延潮一口堵住对方的话。对方诗赋都出版成集,士林传唱了,他方才听了此人与林诚义讲了一通诗赋,自己连半个字都听不懂,眼下就不要自取其辱了。
“四书?你不是怕我考你诗赋答不出来吧。”林世璧嘲讽道。林世璧心底向往唐诗宋词,而不屑于八股文的虚词,要他再谈八股真是从心底不屑。
林延潮淡淡嘲讽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必论汉唐,世叔说自己的诗赋很强,但写得好与不好又没有公论,而八股取士,谁高谁低一目了然。世叔屡试不第,早已失去锐气,只敢在诗赋上自吹自擂,以此来掩饰自己的不足,说到底都是心虚而已。”
“其实真正的原因,还是世叔怕经义上输给他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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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比试(第二更)()
林延潮这一番话几乎直指本心,林世璧心底的些许薄弱之处。他顿时勃然大怒。
“汝既是要试经义,我们就试经义!”林大少双眼冒火,恨恨地吐了这几个字。
林延潮嘿嘿一笑,心道,你中计拉!
他正要开口……林延潮却抢先道:“为表公平起见,还是请我先生来考校,先生,我五经还未学,就从四书经义里取题,然后谁先破题,破得佳为胜,先生,世叔以为如何?”
林延潮偷换概念,将对方出题考校自己,而变成两人公平比试,这显是拿自己与对方身份平起平坐。
林世璧自然从心底知道林延潮的打算,但是他不屑于争辩,如此失了他的风度。
林大少将折扇噗地一声打开,指着林延潮道:“连四书五经都没学全,也来我面前放肆,不过汝当庆幸,考得是时文,而不是诗赋,否则你在我的面前,连说一个字的资格都没有。”
“那就试试看了。”
林延潮与林大少说话间,院门里进来一书生,这书生面容与林大少有几分相近,也是手持纸扇,仿佛是一位翩翩贵公子。
那书生一见林世璧,即皱眉道:“大哥,我二叔从京城回来了,派人请你,你也不去,怎地还要我三请五请不成。”
林大少看了来人一眼道:“你等一下,眼下我没这闲工夫,等我教训完此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就去。”
那书生也是摇了摇头道:“大哥,你还是这臭脾气,别让我二叔久候。”
书生的仆人搬了张椅几来,书生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只是口里催促道:“那你快一些。”
“放心,不用片刻,我就叫他知道什么是五体投地。”林世璧冷笑言道。
林延潮一副不屑于争辩的样子,向林诚义道:“先生可以开始考了。”
林诚义叹了口气,一副你们真要如此吗的表情。而林延潮,林世璧二人都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林诚义当下取了一卷论语,随意翻开一页念道:“吾十五而有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两位从这句破题吧!”
林世璧扇子轻摇,斜眼看了林延潮道:“论语我五岁时就倒背如流,七岁时即背论语章句,你几岁蒙学,几岁治经学?”
“我指点你一番,此文是出自论语为政篇第四,再教你个乖,朱子集注里有言,古者十五而入大学。心之所之谓之志。此所谓学,即大学之道也。志乎此,则念念在此而为之不厌矣。你如果聪明,从此中破题就好……”
林延潮看都不看林世璧一眼,脱口而出道:“破题一句,圣人所以至于道者,亦惟渐以至之也。”
“哈哈。”一旁那书生朗声大笑起道,“有点意思,大哥,你这一次还真是阴沟里翻船了。”
说完那书生就寻了张椅子坐下。
林延潮方才说完,林世璧脸色刷地一下变了。
“圣人所以至于道者,亦惟渐以至之也。”
林世璧心道,圣人就是孔子,道的是,孔子才能成为圣人,乃是渐进积累。正好破去这一章的意思,可笑自己还依着老办法,去程朱集注里找方法。
林诚义作为裁判,当下道:“此破题极于工巧而后已。”
他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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