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子一愣。
杨一魁道:“我河南二个月前即遭大水,百万百姓衣食无着,流离失所,是陛下,恩准拨一百二十万两白银,用以赈济灾民,活我百万百姓。我河南省黄河两岸之百姓闻讯,无不焚香叩拜,感激皇上之圣德啊。”
“故而臣受我河南五百二十万官员百姓所托,入京呈万民书,面谢皇恩。”
杨一魁呈表。
天子读毕,不由哽咽地道:“朕今日方知,为何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都是林延潮之功。”
七百七十二章 转机(第一更)()
天子看着案头万民书,那是河南一省官员百姓对他感激。
大臣们整日说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第一次在年轻的天子心中有了形状及意义。
“我圣朝之所以称之为大明,并非万里疆土,两百年之基业,而是因奉正朔,继正统,民心所向。每一个百姓虽渺小如沧海一粟,但合起来才是我大明的江山社稷。”
“陛下胸怀四海,以天下苍生为念,真旷古之明君。”杨一魁大声道。
天子站起身对河南巡抚杨一魁道:“你的奉承话,朕不听,朕只听百姓们所言,太祖有言,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你身为一省之长,就是这河南一省五百二十万百姓之父母,你务必要太祖的这句话放在心底。这一百二十万两银子,朕要你实心用事,将每一文每一两都用在老百姓的身上,如此方不辜负了老百姓之期望,以及他们给朕所呈的万民书。”
杨一魁垂泪道:“陛下放心,臣若是敢贪墨一文钱,请陛下重责。”
杨一魁退下后,天子又将案头上沉甸甸的万民表又看了一边,然后道:“朕要作尧舜,并非是口头上说说而已,既执掌这天下,当化家为国,视家人如国人,视天下苍生如家人,天下家国具为一体。”
高淮,张诚闻言皆感动泪下。
天子道:“林延潮犯颜直谏是为过,但对社稷,却是有功。有过就要罚,有功就要赏,张诚立即替朕拟旨。”
高淮,张诚闻言都是喜出望外。
高淮含泪道:“陛下,臣这就去拟旨。”
而在官员士子中。
得知林延潮从诏狱中回府,被革职削籍,并勒令三日内离京之事后。
消息传出,众读书人都是为林延潮不平。
士民心底都有一杆秤。
逼潞王削大婚之费,以赈济黄河百万百姓,又洗刷了张居正的冤屈,平反了他的冤案。
这样的大功劳,加官晋爵是丝毫也不为过,但林延潮却落了个革职削籍,勒令回乡的下场,甚至连自己的学生都被关进刑部天牢之中。
这就是朝廷报答忠臣的方式吗?
不少读书人们闻讯后都一窝蜂去国子监边林延潮的原居所那,要为林延潮鸣不平。
待上门时,却被告知林延潮已不住在这里了。
众人本要探视,却无处发泄,当下心底更是不平,为林延潮叫起屈来。即便明知林延潮不住在这里,士子们仍是堵在了门前高声议论,抨谈时政。
这就是叶向高,龚子楠他们来到国子监林府时所见的一幕。
他们在聚集了数百名士子里听了几耳朵话,虽没有打听到林延潮现身在何处,但是可知士子们对林延潮被罢免的怨怼。
五人重新碰头,各抒己见。
龚子楠愤愤不平道:“士子们都说朝廷用人如夜壶,用时捧在手里,不用塞在床下。天子用时,让宗海上疏打倒了太后,武清侯,眼下不用了,就将他革职还乡。”
林材道:“虽说宗海被革职削籍,但时议都站在他的一边,也算是天日昭昭,不忍宗海见屈。”
叶向高则是道:“都是无权无势读书人的牢骚罢了,他们虽有愤慨之意,但无凝聚之势,说破嘴巴又能如何?眼下我们要先找到宗海,听听他如何说才是。”
翁正春,陈应龙此刻都没什么主见,见叶向高这么说,顿有了主心骨纷纷道:“依进卿之言,下面当如何?”
叶向高道:“宗海虽从这里搬走,但必有人知其居所,我们大可去找卢诚之问一问,他多半能知道。”
于是众人去福州会馆打听了卢义诚居所。
卢义诚原来是行人司行人,位不过正八品。但因与林延潮乃同年加同乡,林延潮对他一直有提携,加上这一次叩阙他坚决地站在林延潮一边。
眼下三年考满,被推举升为正七品大理寺评事。
不仅是卢义诚,还有顾宪成,赵南星,他们二人由户部主事皆改任吏部主事。
任吏部主事的好处,对于顾赵二人而言,堪比连升三级。
但众人都升官了,独林延潮却落个革职削籍。
叶向高找到卢义诚时。卢义诚已远非当初中了进士,就高兴得昏厥不醒人世的不名举人。
林延潮不在京城,加上原刑部尚书陈瑞因张居正之党被贬斥,导致京城里福州籍京官所剩无几。
现在的卢义诚已经隐隐有几分福州籍京官翘楚之势。
五人入座之后,卢义诚穿着七品官服大摇大摆地来见客,见五人都身穿布衣,故作惊讶地道:“失礼,失礼。”
昔日同考士子,一人已是科举及第入朝为官,其余人落榜后还要继续考进士。
那么卢义诚穿着官服来见旧友,无疑就十分失礼了。
五人忍住气,翁正春道:“卢大人,我们这一次来府上是问宗海现居何处,请卢大人不吝赐教。”
卢义诚道:“原来如此,宗海现暂住在东直门,你们也听说宗海罢官之事了,也好,一会你们在此用过午膳后,我就命下人驾车送你们过去。”
陈材听了起身道:“我们担心宗海,心急如焚,就不叨唠了。”
卢义诚笑着道:“那也不急于一时,午宴的厨子是从老家过来的,烧得一手地道的家乡菜。你们今日就住在我家,赶明儿还有一场文会,有几位翰林参加,都有可能任这一次会试考官,我与你们介绍相识。”
听说卢义诚要介绍他们翰林认识,叶向高笑了笑直接拒绝道:“多谢卢大人了,我们还是见过宗海再说吧。”
说完叶向高领着众人离去。
离了卢义诚府上,众人都是憋了一肚子气。
林材忍不住道:“卢义诚若非仗了宗海之势,否则焉有今日,你看看他那趾高气扬的样子。”
叶向高道:“卢义诚也没有辜负宗海,再说进士可是他自己考上的,谨任兄,这背后说人可是不太好啊。”
林材道:“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进卿以你之才,远胜于卢义诚十倍,这一科出人头地来,替我们争口气。”
闻言叶向高徐徐点头。
不久数人来至林延潮家宅。
现在东直门林府门前,却是门庭冷落。
七百七十三章 亲民官(第二更)()
林府中。
林延潮半卧在榻上,一旁丫鬟取下他额上的湿巾,给他拧了一条,贴在了他的额头上。
申九坐在林延潮卧榻前的锦杌上,看着林延潮如此,不由叹道:“宗海,看来你实病得不轻。”
林延潮强笑道:“劳申兄担心,不妨事的,只是我明日就出京了,以后见不到申兄,以及恩师,心底实在是挂念。”
申九听林延潮的话,连忙呸呸地吐了一地唾沫道:“什么叫以后见不到,这晦气话可不能乱讲。”
,林延潮笑着道:“那好,愚弟作八十寿时,还请申兄一定赏光,这行了吧。”
申九闻言哈哈大笑。
林延潮则是咳了几声。
申九见林延潮如此,不由肃然道:“阁老这一次遣我来看望宗海,宗海离京前有什么话要和阁老说的,有什么事要交代阁老帮你办,我来给你转达。”
林延潮‘感动地’道:“恩师,不念弟子愚钝,再三照顾,此恩此情不知要怎么报答才是。”
申九道:“这见外的话,你不要多说了,阁老让我转告你,当年徐华亭为翰林编修时曾顶撞过首辅张永嘉,被贬为延平府推官;张江陵为翰林时,也曾宦途失意,告病归家三年,潜龙也有在渊之时,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听了申九这话,林延潮很受用。
申时行是拿自己比徐阶,张居正,用二人失意之事来激励自己。
徐阶有被贬为延平府推官的时候,张居正也因对政坛失望,称病跑回江陵老家宅了三年。
林延潮正色道:“恩师的话,学生谨记。”
申九又道:“阁老还叮嘱你,眼下太后与陛下正在气头上,他也不好在这时候替你说话。你先回老家,待过了几年,阁老必保你重回朝堂之上。”
林延潮听申九的话,却叹息了一声。
申九见林延潮如此,却有些失望心道,林延潮怎么如此急功近利,不知阁老好意。
官场上向来是有进有退的,有时退一步是为了进三步。
谢安东山再起的故事,人人都听过。
谢安隐居,朝命屡降而不动,天下称安石不出,将如苍生何?
大大夫辞官,拿出视官爵,荣华富贵如粪土的态度,用此来养望,也是为时人所推许的。
但见林延潮却道:“申兄,你也知道吾一生之所学,就在事功二字。不为官如何事功?这不是前功尽弃吗?所以还请申兄与阁老说说,就算让我贬官外放,为一任亲民官也是好的。”
听了林延潮话,申九惊诧道:“宗海,你不是说笑吧,你身为翰林这等清流官,竟要外放置身浊流,这不是自污吗?”
申九心底一噔,揣测林延潮不是因这一次之事受了巨大打击,在仕途上灰心丧气,所以破罐子破摔。
什么是亲民官?
就是卑怯事务繁剧,抚民、催科、听讼、劝农等等之事,事无巨细,均在亲民。
基层亲民官还要迎来送往,事各路长官赔着笑脸,逢迎如娼妓。
所以在明朝官场上,皆捧清流官,贬浊流官。
何为清流?
一翰林,二科道,三部曹。
这都是最令官员们羡慕的清流官,虽钱少但事也少啊,关键是近慕天颜,六部九卿都要卖你几分面子。
一般清流官员自请‘下流’,去担任浊流官,那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名声我不要了,以后专心‘捞钱’。
申九不由心想,好你个林三元,别看你一脸正气,说什么为民请命,到头来竟打着去地方捞钱的如意算盘。
申九看着林延潮,没好气地道:“宗海最近很缺钱花吗?”
林延潮一听即会意,笑着道:“申兄,你想到哪里去了?”
申九道:“是了,以宗海之处境,就算再不济,也可以求阁老,让你调至南京翰林院,或者是在地方任一学官,那名声也比亲民官好多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南京翰林院那真的是养老圣地,若是去那,林延潮就要整日与林世璧一起去秦淮河畔风花雪月了。
而任学官,不是说让你当一省督学,那就不是贬官而是升官了。申九指的是去县学府学里任教谕,这也是学官,现在县学府学荒废成什么样子,这也是冷板凳坐穿的闲职。
林延潮道:“喝茶养老,看管学校,此都非吾所愿。吾志在事功,只要能为亲民官,就算是九品也好啊!”
听完林延潮这话,申九都要遮脸了,这话说得实在太不要脸了。
林延潮为了捞钱,竟自甘堕落到这个份上,饥渴到连九品官都不放过。
申九气道:“九品没有,不入流的河泊所大使,你要不要干啊?”
林延潮为难地道:“我祖父就任过河泊所大使,这重操旧业不太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申九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当下道:“宗海,你可是堂堂正六品京官,就算赋闲在家,都要强过为一任七品县令十倍,何必如此作践自己?”
“听我一句劝,先回侯官老家,三年后再出山,继续当你的清翰林。”
申九这一番话可谓是掏心掏肺,而林延潮则是沉吟半响道:“要不然这河泊所大使,小弟也去试一试?”
申九掩面败退,竟有人汲汲于富贵到这个地步。
见申九脸都涨成了猪肝色,林延潮咳了几声道:“申兄,小弟说笑的,此事还请申兄务必帮忙。”
申九替林延潮拍背道:“宗海,你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是好好养病才是。”
林延潮笑道:“小弟并非是自污,而是久在宫阙,虽近天颜,却不知民间疾苦,故而想去地方历练,为一任亲民官,真真正正为老百姓作一点实事。”
申九听林延潮这番话却不由动容,他这一番不是作伪之词。
申九心想林延潮还真的如此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申九犹豫了一番,看向林延潮问道:“宗海,你真如此打算?”
林延潮缓缓地点了点头道:“此乃吾肺腑之言。”
申九也干脆道:“那也好,既宗海这么说,愚兄就转告阁老。”
七百七十四章 情谊()
申九现在很为难。因为林延潮现在被削籍,削籍就是没有官身。不说是有品秩的亲民官,就是不入流的杂职官,都没办法。
而且林延潮如此汲汲于仕途,也是令申九不解。
堂堂的翰林,居然去当亲民官,自甘下途。身为浊流,除了一心一意捞钱,还有什么追求?
但申九听林延潮说要事功,为老百姓做一番事后,却是有了改观。尽管他认为居于庙堂之上,林延潮更能安天下苍生,任一方亲民官格局似小了点。
但申九还是为林延潮言辞所动,决定替他在申时行面前说一番。
说完话,一旁下人禀告说叶向高,翁正春他们求见。
林延潮忽然想起叶向高,翁正春都是青史留名的人物,至于陈应龙,林材也非池中之辈,不是那等来考场三日游的。
若他们金榜题名,庶吉士馆选,分配何处任官,或者落榜后想要留京读书,入太学,吏部侯缺都要有人帮忙。
若林延潮在京时,自不在话下,只是明日他就要离京了。
卢义诚虽升作大理寺评事,但他与叶向高他们不过泛泛之交,不会热心帮忙的。
所以林延潮想来想去唯有拜托申九了。
而且据林延潮所知申九能帮的忙,不止这么点。
林延潮对申九道:“申兄,我离京后,若有人说是我家乡同窗上门找恩师帮忙,还请申兄也替我照拂一二。”
照拂二字林延潮微微加重了语气,申九知林延潮言下之意,他的同乡赴京赶考,自也有拜托他通关节的意思。
申九肃然道:“会试乃国家论才大典,其他的你与阁老都好说,但这个忙却不能帮。”
林延潮笑道:“申兄据我所知首辅的二公子,恩师的大公子,还有朱国祚,这一次都是应试举子……我也知恩师公正严明,副主考人选申兄总可相告吧。”
林延潮这话言下之意,会试之绝对公正,不通私情也只是说说而已。
笔者按,历史上万历十一年会试,申时行的长子申用懋,张四维的次子张甲征都不会在这一科金榜题名,朱国祚甚至中了状元(朱国祚从小养在申时行家里,与他几个儿子结伴读书)。
有时通关节,不是让自己挤下别人上榜,而是避免考中后,被别人踩下榜。万历八年时要不是申时行强行搜落卷,林延潮早名落孙山了。
会试主考官,一般是内阁里,是没有任过主考官的人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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