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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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 第3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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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时在太后身旁的高公公却慌了,连忙道:“陛下与三位辅臣,有句话老奴不得不讲。”

    “昔日桃应问孟子,舜为天子,瞽瞍杀人如何?孟子说,舜视弃天下犹弃敝蹝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太后终于是陛下的生母,潞王是天子之亲弟,我大明乃以孝悌治天下,人伦大于法理,子岂能斥母之过?如此不可为天下表率?”

    高公公说的意思,太后,潞王,虽然有过错,但儒家传统是亲亲相隐,子隐父,父隐子。

    以往有人问孟子,舜为天子,他爹杀人怎么办?孟子就说,舜要弃天下如敝,背着他父亲跑到国家管不到的地方。

    若要依大臣所请,将潞王大婚之费减去三分之二,不等于是太后与潞王承认自己错吗?哪里有儿子逼着母亲和弟弟承认错误的道理?这一番话,在法家眼底简直大逆不道,但在古人眼底就是政治正确。儒家就是伦理是大于法治!

    但是张四维,申时行却对此嗤之以鼻。他们身为读书人,科举的题目来来去去考得就是这些。

    经历过无数科场考试的读书人对孔孟之道都有一套有利于考试答案,或者是有利于自己的辩解。

    高公公以为儒家的大义,能难住申时行,张四维,但这对他们而言,真是小儿科。

    张四维想也不想地道:“徐元庆手刃父仇,柳宗元曾道,若徐元庆之父若真枉法,乃其死于法,而非死于吏。法其可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骜而凌上也。”

    “故而可照古人先例为之,削潞王大婚之用,乃是太后体恤百官,百姓,此乃美名,何曾有过。”

    武则天当朝时,徐元庆之父为官员所杀,后徐元庆杀此官,手刃父仇后,向官府自首。

    当时为亲报仇,乃儒家之义,官员们一致认为要放徐元庆,赦他无罪。但最后武则天的做法,是杀了徐元庆,再对于他的孝道进行表彰。

    此事传到后来柳宗元耳里,说这不对,徐元庆其父若是枉法而被杀,那不是死于官员手中,而是死在国法手中。徐元庆杀官乃藐视国法,当然该杀,而且也不能表彰。

    下面同理可证,不是天子要向天下告之太后,潞王过错,而是百官向太后请求减免潞王大婚之用,太后体恤万民故而答应了。

    张四维说完,高公公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自己一个太监和张四维这样翰林出身,经史烂熟胸中的首辅辩礼,那简直是不自量力。

    高公公自知说不过张四维,对太后梗咽道:“太后,老奴无能。”

    李太后双目一闭,陡然头一晕,侧栽在坐榻上,凤钗步摇一阵乱颤。

    “太后,太后。”高公公等服侍太监一并哭劝。

    天子见此不由失色,但张四维,申时行都极力示意天子不可轻举妄动。

    李太后摆了摆手示意无事,然后道:“三位辅臣先退下,哀家有几句话与陛下说。”

    张四维,申时行对望一眼,当下依诺退下。

    天子跪在殿中,这时听得垂帘后李太后道:“翊钧,到娘身边来。”

    翊钧是天子名字,满天下读书人,写到这两个字时都要缺笔避讳。普天之下唯有一人可以叫他名字。

    高公公等太监将垂珠帘掀起,天子提起龙袍,来至太后身旁,满心忐忑。

    但见太后看着天子,熟视良久,终于叹道:“翊钧终于长大了!”

    天子失语,太后道:“这一手借大臣之势向母后施压确实极好,天子以家国四海为念,此事若是办成,文武百官,天下万民必是对你交口称赞,称颂你是尧舜一般的圣君。如此娘和翊镠背负一时骂名,又有什么不妥呢?”

    天子垂泪道:“母后,你是知道的,这并非是儿臣的本意。儿臣根本没有打算,都是大臣们相逼的,实不敢损母后你的圣名。”

    太后摇了摇头道:“哀家又有什么圣名?说了根本,哀家就是匠人之女,当年若非侥幸选入先帝潜邸侍奉,而今不知嫁给哪个凡夫俗子过其一生。也难怪先帝几位嫔妃都在暗中笑母后是寒家之女。”

    “他们说得没错,哀家就是寒家之女,故而自小是穷怕了,对于钱财难免是看紧了些。”

    太后对天子道:“哀家知皇儿你一直在心底怪哀家偏心潞王,但对哀家而言,你们亲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

    “只是你身为天子,尚能日夜陪在哀家的身边尽孝,但是……但是潞王大婚后就要就藩了,按祖宗之法,藩王就藩后永不能回京。故潞王哀家是见一面是少一面啊!将来就是哀家死了,他也不能来京,这就是祖宗之法,天家无情!”

    天子垂泪道:“儿臣不孝。”

    太后抚着天子的手道:“所以翊钧不要怪哀家,有什么好得都留着潞王。”

    天子拭泪。

    这场暴雨终于有所停歇。

    方才漫天大雨似烘炉般,将人都熬了一遍。

    此刻仍跪在皇极门前的大臣都面色铁青。

    一名一名身子弱的大臣,因不肯避雨,直挺挺地广场在跪晕过去,然后被一旁的军丁拖走至无雨处避雨。

    尽管如此仍是有几十名官员,不畏风雨跪在皇极门前。

    他们被寒雨激得牙关颤颤,脸色铁青,面上仍是不屈之色。

    但这最猛的一场雨已是过去了。屋檐下零星滴水,叮咚地打在紫禁城凹凸不平的地砖上。

    朱赓正了正衣冠,从方才避雨的东阁里出门,又重新跪在了王家屏的身旁。

    朱赓看了冻得面色苍白的王家屏,于慎行一眼,默默叹了口气,然后望向皇极门大声道:“皇上啊!”

    至于沈一贯也是弹了弹官帽,在来广场中。沈一贯诗书风流,虽有风骨,但更讲风度,不肯冒雨,再说就算跪在门前,雨下这么大,天子也看不见。

    但沈一贯看了一眼,被雨浇打的跪得不稳的于慎行,王家屏,顾宪成等人心底却是露出敬佩之意。

    不少如沈一贯,朱赓这样方才避雨的官员,也是一扶官帽,来至广场上。

    甚至还有上百名在外朝闻讯的官员,刚从午门赶来。他们多是穿着蓝衫的卑官,平日只听部堂之命行事,六部首领官即是他们能打交道的最大官员。

    这场叩阙与他们八竿子关系都打不着,但他们却义无反顾,只是为了一片公心,心中热诚。他们在满是积水的地砖上跪下,朝皇极门叩拜。

    大雨过后,皇极门官员更多,已是聚集了三百余名官员。

    皇极门再度被捶得摇摇欲坠。

    他们叩阙痛哭,悲愤,不平,报国各等心情混杂其中。

    就在这时前门的拍门声却停了。

    前方的官员们一阵骚动,皇极门徐徐从左右开启。

    前方叩阙的官员退了几步,从玉阶由下而上跪拜的官员,也是纷纷后退。

    不知谁高声喊了一句。

    “皇上!”

    一个声音连着一个声音。

    “皇上!”

    “皇上啊!”

    百官由前至后如起伏的海浪般,尽数拜倒在地。但华盖之下,手持金瓜、宝顶、旗幡的侍卫簇拥中,年少的天子从皇极门中迈出。

    百官仰起头,不可置信般激动地道:“皇上!”

    “真的是皇上!”

    “皇上啊!皇上啊!”

    年轻的天子目光所及,但众臣们远远如波浪般起伏拜倒,而三辅臣恭敬地侍立在侧。

    天子微微抬起眼睛,遥望着被大雨一洗后的苍穹,心底默默道:“先帝放心,朕一定会作一个尧舜般的天子!”

    这时张四维率三辅臣跪下,行三拜五叩之大礼。

    百官亦随即叩拜,然后山呼:“圣躬万福。”

    天子的目光从天边垂至眼前,轻轻点点头道:“百官所请,朕已是与三辅臣禀明太后了。太后圣德,以百姓为念,以百姓之忧为忧,故朕来此诏告众臣,天下万民。”

    天子的玉音清晰在广场中回荡,他顿了顿,看向阶下百官。

    百官仰起头凝望着自己,有人口唇嗡动,有人举袖试泪。

    “朕诏告天下臣民,潞王大婚之用减至两百万两,节余三百九十万两,九十万两以偿九边军饷,另再支五十万两犒赏边军,三十万两予苏松赈灾,一百二十万两予河南布政司,河道,漕运,用于赈济灾民,修补河堤,疏通漕运,其余补太仓之亏空。”

    不少大臣听见天子所念后,都是激动地晕了过去。

    更多的大臣们早已是泣不成声,埋首在地上落泪。

    “先首辅张居正为政时,偏衷多忌,钳制大臣,专权乱政可查,念为相以来以家国为任重,破世人悠悠之习,而措天下于至治,此功不可泯矣。着复其官,赐官田三百亩供养其老母,及家人。赦其三子,长子张敬修追赠礼部主事,荫其一子为中书舍人,张嗣修,张懋修亦复其官,然贬为知县,钦此。”

    “皇上圣明!”

    百官山呼拜伏!

    天下归心!

七百六十四章 布局之人() 
天子诏书念毕,百官叩拜齐颂天子圣明。

    吏部尚书严清先道:“陛下,以社稷为念,百官幸哉,灾民幸哉,天下苍生幸哉。”

    严清素来刚直不阿,而这番话是由他从心底道出,诚恳至极。

    要知道严清为三朝老臣,从没有如此不吝啬赞美之词的称赞过一位君主。但今日他如此称颂天子,可谓是破天荒的。

    看着严清老泪纵横的样子,天子也是感动。

    兵部尚书张学颜亦道:“臣为九边将士,谢过陛下,太后隆恩。”

    说完张学颜一叩到地,拖欠的九十万军饷得补,还有五十万两的赏赐一并发下,如此九边的士兵至少可以过一个好年了。

    数十万驻守九边的将士,因此而受益。

    户部尚书杨巍也是站出来道:“此乃大明列朝先帝都未有之事,陛下今日之举可迈尧舜。”

    杨巍身为户部尚书,是最知道国库的难处的。自从设立内库太仓以来,明朝的天子几乎往太仓里捞钱的,补贴内库的。

    却很少有如此一口气划出三百九十万两银子,用于国事。他刚担任户部尚书不久,即收到天子送出的大礼包,那等激动雀跃的心情,怎是他人可以比拟。

    刑部尚书潘季驯则是躬身道:“陛下,臣素知河工之难,有了这笔钱,必能造福黄河两岸的百姓啊!陛下圣明!”

    有了几位尚书挑头,百官更是齐颂天子圣明。

    天子圣明这样的话,天子即位以来听了无数次,但偏偏这一次却听得臣下所道是那么的诚恳,那么发自肺腑。

    天子目视四方,倍觉欣慰。

    不过下方也有官员,不屑地道,林延潮不惜死谏,我等众官叩阙,不过将五百九十万减了三百九十万两。

    潞王大婚仍用去两百万之资,一个藩王大婚用去隆庆年一年太仓的岁入,我等反要在此感激不尽,口颂圣明吗?

    黄河两岸百姓连一碗几文钱的粥都吃不起,潞王却可以如此铺张,这是什么世道?

    一旁官员则是劝道,如此已是足矣了,陛下与太后作到这一步,已是难能可贵了。

    发牢骚的官员,毕竟是少数。

    不久后天子离开皇极门,早有性急的官员急忙离开,向其他官员们奔走相告如此大好消息。

    与那些争相邀功的官员不同,海瑞,海刚峰待天子离去,也是一整袖袍,一声不吭离开皇极门广场。众官员们目送海瑞离去,虽知海瑞不好亲近,但心底都是给他竖起了大拇指。

    王家屏,于慎行,顾宪成等官员见海瑞不发一词离去,自己也不好意思提这倡事之功,但几十名清流官员却激动着围着他们,慷慨激昂地说着心底激动之情。

    于慎行知若非海瑞上谏,自己可能还在胆怯,不敢上书。他因此而自责,面对众同僚的恭维,脸色难看地说了几句就走了。

    倒是王家屏,顾宪成,朱赓,沈一贯他们相谈甚换。

    不过对于顾宪成,另外三人都是颇有看法。

    昔日张居正在时,顾宪成没有奉承张居正,张居正倒台后,已是替他积累了不少政治声望。

    这一次他是第一个仗义出面,相救林延潮,更是为他博得了敢于直言,护持同年的名声,加上为民请命,削潞王大婚三百九十万两之费,一系列事加在他身上,令人觉得此子前途不可限量。

    而王家屏,朱赓,沈一贯他们事先串连,纠集官员,准备上谏,却好似成了顾宪成的铺垫一般。

    这令他们不由有所失望,但他们都是有道君子,不会因此忌恨。相反众官员因这次同心协力,更结下了某种同党之情谊。

    经历这样大事,大家不免心情激动,相互吹捧,互推功劳,这也是人之常情。

    到了这一刻大家却有些将上书谏事的林延潮忘却了。大家提及林延潮时,也多是以为朝廷这一次能拨乱反正,林延潮可谓首功,而且林延潮还帮天子除去了太后和潞王的威胁。

    天子想必不仅会赦免其罪,甚至会加官进爵,更加得到天子的信任。之前林延潮已是天子最亲近的大臣,又经这一事后,飞黄腾达还不指日可待。大家心底都是羡慕嫉妒,但林延潮不在场,大家也没多提林延潮的名字,免得自己风头被他盖过了。

    而在东阁中,张四维,申时行两位阁老而是站在窗边,看着广场上兴致未尽,不肯散去的年轻官员。

    张四维负手看了一阵,然后道:“这场大戏终是唱完了。”

    身后的申时行道:“是啊,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张四维转过头来看向申时行。

    但见申时行如他转身之前那般,依旧是恭恭敬敬地侍立在身后。

    张四维目光中露出一抹柔色道:“今晨接到家信,老夫不出两个月就要回乡,这是要退位让贤了。汝默,先恭贺你了。”

    申时行道:“凤盘兄,令尊之事,时行是有心无力,此刻唯有希望老大人少受些苦楚。若真有这一日,朝堂上的事,时行战战兢兢替兄维持,萧规曹随至直兄回京之时。”

    张四维道:“汝默,你一贯小心谨慎,处事不走偏锋,由你来当这首辅,吾心甚慰。只是老夫在阁八年,晋元辅之位不到一年,却整日忙于勾心斗角,于天下百姓与国事实无一益,真思及愧疚不已。”

    “望汝默你以老夫为戒,好好辅佐皇上,匡扶天下,吾以社稷国事相托了。”

    说完张四维向申时行一揖,申时行也是还以一揖道:“凤盘兄言重了。其他不讲,就以今日之事而言,凤盘兄力谏天子,太后,一力促成纳谏,将来青史上必赞兄一笔。”

    张四维捏须笑着道:“汝默,你抬举我了,此事又非老夫一人所能成的。你在慈宁宫中也相助甚多,再说这首谋之人也并非是你我。”

    申时行知张四维所提的首谋之人是谁,他道:“凤盘兄过谦了,你才是布局下棋之人啊。”

    申时行说完,见张四维突双眼微眯,用一种阴柔的目光看着他:“是吗?但老夫当初可没有授意,在奏章上弹劾潞王!”

七百六十五章 请转告陛下() 
申时行与张四维相处多年,知此人胸有激雷,面似平湖。

    论阴柔,论权术,张居正,徐阶恐怕都不一定及他。

    从方才风平浪静至眼下巨浪滔天,对申时行而言只是一瞬间之事。

    申时行知自己若答得不好,以后就算自己身为首辅,也会遭到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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