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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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 第3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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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母之爱是为仁,因为爱子女即是爱自己。同而论之,我们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百姓们为何忧国忧君,非吾等好事,因为这家国天下与百姓是为一体,爱国家也是爱自己,这也是一个仁字。所以古人才道,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听到这里,众锦衣卫们都是恍然。

    大殿中,几名太监从箱子里取信给天子念,官员为何向张居正致信,奉上多少多少贽敬,一一道来。

    其中有不少平日道貌岸然,以清廉自许的大臣,或是这一次攻讦张居正最得力的官员。

    在信中句句是极尽献媚之词,其中甚至有这样的话。嘉靖初年,上帝南顾荆土,将产异人,以相君寄之封君。或称,相君为众父,封君为众父父,众父父者,苍苍是也。

    天子脸上连连冷笑。

    足足念了一个时辰后,天子仰头望着殿顶道:“满朝臣工有负朕心,有负朕心。”

    张鲸报道:“陛下,张居正抄家已是清点出了。”

    天子冷笑问道:“几何?”

    张鲸道:“抄没黄金两千四百两、白银一万七千七百两、金器三千七百一十两、金首饰九百两、银器五千两百两、银首饰一万两,另有玉带16条。一并折银约为二十余万。”

    天子转过身,双手纠住张鲸衣领,咬牙切齿问:“尔等不是说,张居正家里最少有两百万两吗?”

    张鲸吓得直哆嗦。

    张诚则是跪下磕头道:“陛下,奴才可是从没有这么说过,那都是大臣杨四知他们说的。”

    天子又看向张诚,目中透出厉色。

    张诚额上冒汗道:“陛下张府已是翻了底朝天了,刑部侍郎丘橓可以为奴才作证。奴才实没有贪一两银子。臣揣测,除非是张府,提前将钱财都私藏起来,否则就这么多了。”

    天子闻言身子一晃,喃喃地道:“当年严嵩抄家,抄了两百多万两。堪称贤相的徐阶,在家指使子侄侵占民田十几万亩,就连冯保也侵吞了两百多万两。”

    “张居正他当了十年宰相,就二十万两的身家。朕不信!朕不信!”

    说完,天子颓然坐在龙椅上。

    林延潮讲完了仁字,又对锦衣卫们道:“除了仁还有一个义。所谓义就是利,大义乃天下之利,小义乃个人之利,故舍小利而就大利是为义。”

    “昔日齐国权臣崔杼杀齐王,齐太史,在史书上崔杼弑其君。崔杼杀之,命其弟为史官。史官复言,崔杼弑其君。崔杼再杀,连杀三名太史后。崔杼问史官,汝三兄长都死了,汝惧否?史官答秉笔直书,乃份内之事,要杀就杀。”

    “齐太史四兄弟不怕死否?只因苟活偷生乃小义,职责所在乃大义,故义之所在,责无旁贷。似我等升斗小民,一食三餐难以温饱,就算舍小义,也难成大义。但为官仕君之人,为民请命,则是大义所在,故宁折不弯,宁死不回。”

    林延潮说完,一旁在偏室监听的锦衣卫几名侦缉,怒而投笔道:“此人如此谨慎,说了一日的话,仍滴水不露。”

    另一人道:“都半个月了,一句有用的话也问不出。吾为锦衣卫以来,也从未见过这等人。”

    一名老侦缉冷笑道:“此子若非忠臣,就是大奸似忠!”

    殿上天子对将张居正抄家之事,已露悔意。

    张鲸道:“陛下保重龙体,张居正贪墨是不假,否则凭他的俸禄和赏赐,哪里有这二十万银子。而且朝臣们给他送的各种贽敬,都有案在册。”

    “这贪墨一万两是贪官,贪墨一百万两也是贪官啊。”

    “闭嘴!”天子起身怒踹张鲸,然后道:“是,尔等误朕。杨四知口口声声说张居正贪墨,但他任官以来,给张居正三节两礼一次不少,总计贿得一百两,这是他当御史一年的俸禄,这钱他哪里来的?”

    “朕还不能将杨四知削籍罢官,否则就是承认朕是错了。这些人都是奸臣,朕以后一个也不用。”

    张鲸,张诚对视一眼,知皇帝也是气话,若真的一个也不用,那大明朝就是官场一空了。

    半响后天子问道:“朕问你们,朝堂上可有不曾给张居正贽敬的官员?”

    张诚道:“回禀陛下,有。”

    “何人?念出来!”

    “刑部尚书严清。”

    “严尚书乃朝之端人,刚正不阿,他不附张居正,朕丝毫也不意外,”天子闻言欣然,然后道,“严青天真不愧是朝堂柱石,拟旨特简严清为吏部尚书。”

    “还有没有他人?”天子询问。

    张诚听了一旁太监的禀告后,却欲言又止。

    “为何支吾?”天子皱眉道。。

    “臣不敢说。”

    “是何人?竟令你不敢说,除了严卿家,朝堂上还有人敢不给张居正献殷勤的,莫非此人是太后吗?”

    张诚跪下道“回陛下,乃左中允林延潮!”

    殿上倏然鸦雀无声。

七百五十章 罪在朕躬() 
詹事府左中允林延潮,殿中众太监们听着这个名字后,呼吸都是一凝。

    这个名字这几日来搅动整个朝堂上下,引天子震怒,甚至圣慈太后也是几乎没有一夜安枕。

    但在官员民间中是人人称赞他,为民请命,不计生死。

    当然就有官员抹黑他是楚党余孽,上书攻讦太后,天子,乃转移视听,保住朝廷上的楚党。简而言之就是居心叵测的奸臣。

    然后就是这样一个奸臣,在张居正过世前,举朝誉之下,持中守正,与张居正划清界限,甚至可以说交恶。

    在张居正过世后,在举朝皆非之下,他却出面维护张居正的身后,力谏保大臣身后之事,为此甚至入诏狱。

    这是何等行为?

    君子之行。

    司马迁的报任少卿书,众人都有读过。里面司马迁自述,在李陵得宠时,他与李陵并无私交,然而待李陵被俘后,他是唯一一个在汉武帝面前为李陵辩护的大臣,纵因此判死刑亦要上谏。

    还有海瑞在世宗皇帝在位时,呈治安疏大骂天子,但在世宗皇帝去世时,但呕饭大吐,痛哭不止。

    公义是公义,私情是私情,为公而不谋私。

    此刻在殿上念完林延潮的名字后,天子在脑海中,当场想到的就是司马迁,海瑞两个人。

    从古至今,总有那些人,为国家,不计生死,为百姓,不计祸福。

    “国有诤臣不亡国,”天子说完这一句,后突然大恸,于殿上捶胸道,“是朕冤枉了张太岳,是朕冤枉了林延潮,朕是昏君!朕乃昏君!”

    听了天子的话,众太监们都是跪了一地。

    平日天子一贯心高气傲,而今日竟是自承其过,这简直是前所未有之事。

    高淮则是悄悄抹泪,心道林中允你之忠节,陛下终于知道了。冤屈必然昭雪,板荡可识诚臣。

    一旁张鲸却知此事有蹊跷,他任东厂督公刺探大臣情报,他所知林延潮虽非张居正一系,但与张居正绝非全无往来。

    但是在天子面前,他却不会说。当然并非是因为张鲸是个忠直的太监,也并非是凭与林延潮交好就可以替他隐瞒。张鲸不说是因他收了林延潮一万两银子。

    这个时候拿钱办事张鲸绝不会把自己所知的情报,告诉天子,反而会竭力隐瞒。因为揭了林延潮的底,也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好处,百言不如一默。

    这时天子问道:“四川道御史曾向宗弹劾林延潮的奏章发给内阁了?”

    张诚道:“已是发了,恐怕追不回来了。”

    天子冷笑道:“朕可是上了这些朝臣的当了,一个杨四知,一个曾向宗都是奸臣,朕怎么就听信了他们的话?以后言官弹劾张太岳的奏章,朕不看了,都直接发内阁,让他们自己票拟。朝局也交给内阁操心吧。”

    天子言语中满满的心灰意懒:“这皇帝爱谁坐谁坐,这天下索性就让这班大臣们来管好了。”

    张鲸,张诚等太监们跪下磕头道:“陛下,你乃天子,百姓福祉所在,你可不能不管天下苍生啊。”

    天子负气道:“管了又如何?朝局上都是这等奸臣。朕已先负了张太岳,又再负了林延潮,将他们抄了家,下了诏狱。可朕今日才知道,他们都是为国谋事的忠臣,朕如此待他们,怕已令天下寒心。”

    “你们以为你们不说,朕就不知道,林延潮下诏狱后,多少官员百姓指着朕在骂,骂朕是昏君。他们说得没错,朕就是个昏君。后世史书必不会漏过记朕这一笔。”

    张鲸道:“陛下不必难过,雷霆雨露具是君恩,既是知道真相,陛下补偿他们就好了。”

    “怎么补偿?赦免张居正,朝廷的勋戚不答允,赦免林延潮,太后也不答允。而之前抄家,下诏狱的命令,都是出自朕的旨意。”

    “你们要朕自食其言吗?如此百官臣工会如何看朕?指责朕昏庸,误信了杨四知,曾向宗的谗言,维护天家颜面而将忠臣下狱?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说来说去,这一切都是朕的过错,朕恨不得下罪己诏,以昭雪张太岳,林延潮的冤屈。可是朕不能啊。”天子边说边落泪,既是气自己被大臣欺骗,也是为冤枉了张居正,林延潮难过。

    张鲸,张诚等太监也是陪着天子落泪,他们也明白天子苦衷。

    天子哪里有亲自承认错误的。

    抄了忠臣的家,以及将谏臣下诏狱,哪一个都会令天子陷入骂名。这令非常好面子,想在史书上做个与尧舜比肩的天子,以后如何面对天下臣民。

    所以罪己诏不能下,既然如此,唯有将错就错了,现在也只有将此遮羞布扯起来。

    “林延潮在诏狱如何?”天子向张鲸问道。

    张鲸答道:“回陛下,你之前吩咐对林中允要以礼相待,故而奴才听了吩咐,令下面的人不得用刑。”

    天子释然道:“此事办得好,他已是为国家将身家性命都献上了,你们不可为难他。”

    张鲸得天子夸奖,十分高兴道:“奴才为陛下办差,这都是分内之事。据奴才所知,林中允虽在狱中,但对陛下一字怨言,也没有。反而与牢子们讲书授经,谈圣人教化,传永嘉之学。众人都对他都是心悦诚服,不少人还拜在他的门下。”

    张鲸知道天子这一刻对林延潮满满愧歉,于是说这些话来缓解。

    天子听了果真扫去方才颓然之色,拍腿道:“这是朕所知的林三元,嗯,荣辱不惊。昔日西伯拘而演周易,林延潮于诏狱讲事功,此圣贤所为也。”

    “张鲸你办得好,朕心甚慰。”

    天子说完伸手拍了拍张鲸肩旁。张鲸见天子居然破天荒的一日夸奖了他两次,高兴得无以复加,心想自己与林延潮为政治盟友,看来还真是对了。

    天子与张鲸说完话。

    这时一名太监来到殿内与张诚说了几句。

    张诚闻言脸色一变,立即来至阶下向天子禀告道:“陛下,登闻鼓院值鼓御史来报,林中允的夫人携子,于长安右门外击登闻鼓鸣冤!”

    PS:有书友问海瑞有没有给贽敬?答案当然是没有,张居正当首辅时,海瑞是闲居在家,本书里是林延潮向天子推荐才起复的,所以根本没机会。

七百五十一章 十三太保() 
京师里一直秋雨不断,阴暗潮湿。

    北镇抚司的诏狱不是客栈,自不是给犯人享受的。

    这里终日不见阳光,没有窗户,四面厚壁。牢房里所见唯有微弱的烛光,所闻唯有一声声呻吟而已。

    林延潮身在诏狱十几日,已见了不少惨状。

    诏狱里不少人是被锦衣卫关了几个月,甚至十几年,几乎每日都有人被抓进来,也有人死着被拖出去。

    林延潮将巾帕往盆里取了一点水打湿后,将之伸出栅栏,朝斜对门牢房的一名犯人身旁投去。

    那名犯人浑身血迹,好几处皮肉溃烂得不成样子。

    那人摸着地拿过巾帕一绞,总算有点水进了喉咙半响后才道:“多谢了,左中允。”

    林延潮依着牢房墙壁坐下道:“楚滨先生,举手之劳。”

    那人咧着嘴笑了笑道:“到了此刻,能称我游七一声楚滨先生,也唯有左中允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看着对方不由感慨。

    游七昔日是张居正的管家,满朝大臣争相结识的存在。

    林延潮记得以往见游七时,对方何等威风,高高在上,但眼下却沦为阶下囚。

    当初天子下旨缉拿游七时所言,是送镇抚司打问。

    冯保的亲信郭清等是好生打问。

    这下诏狱是有规矩的,圣旨里说是‘打问’,那就是游七现在的样子,这已是算好的了,严重是“好生打问”,基本是活不成了,若是‘好生着实打着问’,那就惨了,诏狱列有刑具十八种,一般上个一两种,正常人都扛不下来,这些刑讯就是令文武官员对诏狱闻风丧胆的由来。

    至于‘好生着实打着问’,锦衣卫就会给犯人上个套餐,十八种轮着上一遍。

    不过这对于林延潮而言,身在诏狱却是另一种体验。

    真正头疼的是审问林延潮的锦衣卫。天子下令不可刑讯林延潮,所以他们最重要的手段使不出来。

    不过这也无妨,不能刑讯,其他方面也可以为难。

    比如和马桶拷在一起,睡冷铺等。

    可是张鲸又收了林延潮的钱,东厂厂督放话要关照林延潮。林延潮在诏狱所住牢房,衣食供给,简直比自己家里也差不了多少。

    如林延潮晚上睡得是是高铺,每日都是洁净的衣裳,饮食替换,还有香茶可品,审问之余,还能写文读书,不少人拜在他门下。锦衣卫们见了这一幕,也是都是服,下诏狱能到这个地步,也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只是弄到这一步,不是天子眼前的红人,亲信大臣,就是与东厂督工好得穿一条裤子。

    但这样人怎么可能会下诏狱?

    可是事情就是这么玄,林延潮偏偏就来了。

    到了每日审讯林延潮时,是什么内容也问不出来。

    锦衣卫这边没办法迫林延潮就范,而他连天子和太后都敢得罪,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你用减刑或者杀头来要挟他根本没用。狱中的锦衣卫都恨不得把林延潮叫大爷。

    林延潮将自己吃的饼子掰了一块丢给游七。

    游七吃了饼子,有了气力,勉强撑起身子问道:“左中允,我求你与我说句实话,相爷府上是不是已被抄家?几位公子是否也已是下狱?”

    林延潮沉默片刻答道:“昨日锦衣卫问话时,听闻已是抄家,不过几位公子却没有下诏狱,应是去了刑部的天牢,或是在大理寺,也算不幸中之万幸。”

    游七听了张府遭难不由道:“相爷在世时,门生故吏满天下,多少人受了他的恩惠,但眼下却成了树倒猢狲散之局。正应了相爷平日说的话,兴亡荣辱终有定数。”

    顿了顿游七又道:“然而相爷这一去,满朝没有一个大臣替他申冤,倒是左中允你平日与相爷没有半点交情,却肯出面替相爷说公道话。”

    “我游七一生很少服过什么人,左中允你是一个。若我游七有来生,一定当牛做马替相爷报答左中允的恩情。”

    林延潮苦笑道:“楚滨先生言重,我只是为前首辅大人鸣不平而已。”

    游七仰天道:“是啊,相爷一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的心底只有这大明江山,但身后却落了个这等下场,朝廷待你何其薄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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