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郭正域这么说,众弟子们都是退开,皆道:“郭兄,我们听你的就是。”
郭正域见众人退开,对四面作揖道:“各位同学,千秋功过自有人来评述,今日之事,逃不开史家手中一尺之笔。若今日郭某正因此而有所不测,那么亦是死得其所,不必为我不平。郭某向诸位同学告别。”
众弟子们,以及围观的百姓闻郭正域之言,无不动容。
郭正域点了点头,向捕头道:“好了,请将我押至顺天府衙吧。”
捕头知今日算是抱了一块烫手山芋在手,于是硬着头皮将郭正域送至顺天府。并令官差将燕京时报的报社查封,门上贴上封条。
但林学众弟子们却是不肯散去,郭正域一路走,他们一路送。不少弟子们待送至顺天府,见郭正域被押入官衙后,忍不住放声大哭。
七百四十六章 慷慨陈词()
禀府尊,这是京中千余读书人联名为郭正域求情的请愿书。
放下,放下。
禀府尊,武清伯府派人催促将郭正域之事,早日定案,以免民间谣传四起。
知道了,就说本府公务缠身,你先替我送一送。
顺天府府尹徐敏行是焦头烂额。
他身边的两位刑名师爷,也是久经案牍的老师爷了,但对于这等情况也是一筹莫展。
其中高个的师爷道:“东翁此事要慎重啊,这一次抓郭正域虽说不知是否太后老人家的意思,但武清伯那是不好糊弄的,他后面也是站着太后啊。”
矮个的师爷则是道:“东翁,学生那边也是不可不慎。眼下林三元的天下为公疏,弄得京城里是沸沸扬扬,哪个老百姓,哪个老百姓不晓。虽说现在还没有一个大臣,敢在朝堂上声张此事,那也只是顾忌着太后和皇上的颜面。”
“但这满朝的清流可都是盯着此事呢。此案若是老爷你偏向武清伯那边,那么一个攀附权贵的骂名是跑不掉的。”
徐敏行捏着颚下的三尺长须,沉吟道:“你们是认为,朝堂以及民间,会拿本府处置郭正域之事,来当作朝廷如何处置林三元这《天下为公疏》的风向。”
“不错,东翁,此事实在关键。他们是要东翁替朝廷拿出一个交代来啊。”
徐敏行叹道:“这是要本府背黑锅啊。此案偏向太后,就会背骂名,偏向那些清流,本官这顺天府府尹也就当到头了。”
两位师爷无奈道:“不错,东翁所虑甚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必须有所取舍才行。”
徐敏行负手来至案前吟道:“公退之暇,被鹤氅衣,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此本府平生之志矣。”
“可惜自任府尹来,治下的内官,勋戚,外戚,大臣,读书人本府是一个也得罪不起,这位子我是坐如针毡啊。早知当日就不该听武清伯的话,去查封报社,将事揽在了自己身上。”
沉默许久,徐敏行终于决然道:“传话下去,本府明日问案。”
高个的师爷问道:“东翁,可是有了主意?”
徐敏行面无表情地道:“唯有‘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应之。”
次日顺天府升堂问案。
衙门一问案,月台上就挤满了人,除了林延潮的门生,还有不少立场持中的读书人,官员,他们都是来旁观的。
至于武清伯这边,也遣了几十个市井流氓,装作老百姓的样子进入衙门旁听。
这些市井流氓一进衙门就粗暴地推搡学生们,寻事挑衅。
学生们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顿时吃亏。
陶望龄,徐火勃都是学生里为首的人物。
当下陶望龄对人吩咐道:“我们稍安勿躁,先尽量忍让,若是与这些人冲突,被赶出府衙,那么就中了他们的奸计了。”
听了陶望龄的话,众学生们都只能忍住气。
就在这时升堂了。
衙役们柱着水火棍,高喊堂威。
郭正域戴着手镣脚镣被押上大堂。
众学生们见了都是一并情绪激动地大呼道:“郭兄,郭兄!”
郭正域闻声转过头来,举起镣铐对着众学生们拱手。
众人见他容色憔悴,却没有遭过刑,显然顾及到他的举人身份,官府也不敢动用私刑。
这时市井流氓起哄道:“嚷什么嚷?哭丧呢。”
学生们正是群情激愤,忍不住骂道:“你们这群无赖说谁?”
“无赖说谁?”
“说你。”一名士子忍不住道。
“哈哈,中计了,果真读书人多草包。”群流氓们纷纷大笑。
公案后的徐敏行一拍惊堂木喝道:“堂外再敢喧哗,一律鞭十,逐出堂去。”
徐敏行这一句话,众人这才止住了。
徐敏行翻开卷宗,对郭正域道:“堂下人犯听着,本月初三,你在燕京时报上所登,由詹事府左中允林延潮所撰的《谏二事疏》,此文你是从何处得来?”
郭正域毫不犹豫地道:“林中允递此疏前,曾给我过目。”
徐敏行没料到郭正域答得如此干脆问道:“你又非朝廷官员,林中允为何拿此奏疏给你过目?”
郭正域欲开口说话,这时堂下的流氓地痞们连连怪叫,来试图打岔。郭正域不为所动,道:“敢问府尊大人,朝廷律令有哪一条有言,奏章上呈前不许给旁人过目吗?”
徐敏行一拍惊堂木喝道:“是本府问你的话,不是你问本府,如实说林中允为何将此奏疏给你过目?”
郭正域道:“府尊大人真要问,在下唯有说,在下乃是林中允的门生,学生看老师的奏章有何不妥?”
“那林中允有无授意你,将此奏章看后登之在燕京时报上?昭告京城百姓?”徐敏行凑上前问道。若是郭正域答有,那么他就可以罗织罪名,给林延潮,郭正域定一个造谣生事,非议朝政,诽谤天子太后的罪名。
郭正域冷笑道:“老师并无此言。这奏章上通政司后,通政司发六科廊传抄,文武百官皆可过目。本报以往刊登无数官员奏章,皆不见府尊大人过问。为何初三刊登林中允的奏章,知府大人反要罪我非议朝政,诽谤天子太后之罪!此理从何来?”
说得好!
陶望龄,徐火勃等林延潮的门生是一并鼓掌叫好,甚至连持中的读书人,旁听的官员,胥吏在心底也不由为郭正域喝彩。
徐敏行被郭正域问得词穷。
这时郭正域却仍不放过,正色道:“至于造谣生事?敢问府台大人,这天下为公疏里,哪一句是谣言?”
“朝廷是否为潞王大婚之事费银五百九十万两?朝廷是否挪用九边军费九十万两?朝廷是否犹嫌不足,命户部追加几十万两采买金珠?”
“黄河决堤,下游上百万老百姓衣食无着,无家可归。户部拿不出一文钱来赈灾。而朝廷呢?却在忙着抄家,想着籍没冯保,张居正旧党的家财,以支璐王大婚之用!”
郭正域越说越是慷慨激昂,对徐敏行道:
“满朝大臣于此事心知肚明,却不敢说一字,唯独我的老师,不惜身家性命冒死上谏,但结果呢?却落得入诏狱的下场。”
“朝廷不思拨乱反正,却在迫害忠良,而知府大人你身为朝廷命官,不思辨忠除奸,反在堂上唆使我郭某人,加罪名于忠臣,这天理何在?你为官几十年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七百四十七章 千古奇冤()
郭正域的话,句句如刀,字字似斧,凿击在公堂上每个人的心底。
一旁持笔记录的文书,边写边是落泪。
堂下堂上不少人都是双目怒瞪,意不能平。
大家在心底问为什么?为什么朝廷诸公一个个都是饱读诗书的有识之士。
朝廷费五百九十万给潞王大婚,没人奇怪,挪用军费私馈潞王,他们不说,河南大灾百万百姓流离失所,他们不问。
他们是真看不明白了?
唯有林延潮发声直书此事,上奏朝廷,但落得下诏狱,这是为什么?
这是朝廷不公啊!
“恳请府台大人主持公道!”
“恳请府台大人为林中允申冤!”
四下学生们纷纷高呼,中间夹杂着地痞流氓的怪叫。
众人心想郭正域如此一番慷慨激昂之词,或许能将徐敏行打动。
一高一矮两位刑名师爷,目视徐敏行,示意他不可再放任郭正域如此说下去。徐敏行点点了头,当下道:“不见棺材不掉泪,真以为你身为孝廉,就可肆无忌惮吗?”
说完徐敏行拿着一公函道:“这是朝廷革除你举人功名的公文,本府本欲定案后,再行褫衿予以定罪,但你如此冥顽不灵,本府也唯有不留情面了。”
“方才你咆哮公堂,甚至辱骂本府,照律例辱骂父母官,当予以重罪。但眼下本府法外施恩,可饶你一次。你告诉本府,是不是林中允指使你,将奏章之事登在燕京时报上,意胁迫众意,以要挟朝廷?”
“若是继续欺瞒,二罪并罚!”
徐敏行此言一出,众人都是骂他卑鄙。
他本可先剥夺郭正域功名再行问案,如此郭正域未必敢在公堂上怒斥徐敏行。
但徐敏行先让郭正域骂,之后再夺去他的功名,如此就算用刑杖责时,也可说是郭正域藐视公堂,而免除了用刑逼供的骂名。
自古以来,能在京兆尹的位子上坐稳的,不敢说是能臣,但都是这等面厚心黑的官僚。
众人心底都是为郭正域捏了一把汗。
徐敏行无耻也就算了,最令人心寒的是朝廷。
生员犯错,禀告提学官,提学官革除生员功名后,地方衙门就可处置。
但举人的功名就相当于官身,是在吏部注籍的。朝廷未在证据确凿下,就夺取了郭正域的功名。徐敏行之所以敢背负骂名,要将此案办成铁案,就是因为背后朝廷在给他撑腰。
郭正域是绝难幸免,只是在于他愿不愿意供出林延潮,以少吃苦头。
“林先生他三元及第,堂堂状元,当今翰林,尚且不惜此身,我区区举人功名,又有什么可惜呢?”
徐敏行道:“功名尚在其次,皮肉之苦倒是真的,你犯不着用血肉之躯硬抗。”
郭正域惨然一笑道:“汉时董宣为洛阳令,湖阳公主之苍头杀人,董宣杀之。公主禀光武帝,光武帝命董宣与公主叩头赔罪。董宣不从,天子强使顿之,董宣两手据地,终不肯俯。光武帝赞董宣为强项令。”
“而府台大人你以今日之事扪心自问,你之脊梁比董宣如何?”
徐敏行大怒,将令签掷于地上喝道:“给本府打!”
门外悲呼一片,但徐敏行却不为所动。
而公堂上,两名魁梧的衙役抡起水火棍,一下一下地打在郭正域身上,顿时血肉横飞。
学生们有数人大骂狗官,却被衙役或地痞拿下,一个个被拖去公堂外,然后挥鞭抽打。
“停!”
徐敏行示意衙役停手,他凑近一看但见郭正域已是奄奄一息,对文书道:“让他画押认罪。”
“是,”文书含泪拿起文书走至浑身是血的郭正域身旁,用二人可闻的声音道,“郭先生,上面的意思,要将此办成铁案,你招与不招都是一样,还是少吃些皮肉之苦。”
郭正域此刻双腿已断,趴在地上,口中含血已是说不出话来。文书见此将笔递了过去。
徐敏行也劝道:“你签了此书,再道出汤显祖,屈横江,卢万嘉三人的下落,本府就饶了你。”
那知郭正域接过笔来,然后掷笔在地,笔上饱蘸的墨汁撒了一地。
然后郭正域使尽全身力气,沾血用手指,一下一下在地上写了一个字。
冤!
写完郭正域晕转过去。
真是千古奇冤!
堂下士子见之大恸,痛哭之声四起!
见此徐敏行面露迟疑之色,两位师爷向他直摇头,示意不可放过。
徐敏行只能言道:“来人,泼醒再……再打!”
“慢着!”
这时但见一人推开衙役,大步走进衙署大声道:“我乃郭正域同犯,愿与他同罪!”
徐敏行讶道:“你是何人?”
对方昂然道:“在下绍兴府举人陶望龄,燕京时报,我负责校对。”
徐敏行冷笑道:“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徐敏行正待说话,一旁师爷道:“东翁,此人乃南京礼部尚书陶承学之三子,榜眼陶大临的侄儿,还请三思啊!”
徐敏行一愕,这时又是一名读书人入内道:“在下举人赵蒙乾,前几日读燕京时报,不明就里,印一百份传抄,造谣太后天子之事,也请大人将我拿下!”
徐火勃将泪水一摸道:“我也有罪,我乃林中允弟子,与陶兄,郭兄都是同窗,你也将我拿下、请府台大人,将我与郭兄一并打死吧!”
这数人一带头,身后林学弟子们,以及义愤填膺的读书人们纷纷道:“我等也是同犯,请府台大人也将我们拿下!”
“是啊,若府台大人不将我们拿下,今日之事,我们会宣扬至京里,让他们知道你的骨头有多软!”
徐敏行未料到将郭正域打服,反而激起了众怒,不由浑身发颤,拍案道:“反了,反了!你们是要造反吗?”
但这时学生们已是不顾了,与阻拦的衙役们推搡起来。
徐敏行正要下令衙役拿下,这时一旁师爷连忙拉住道:“东翁不可啊,你忘了前刑部主事洪鸣起吗?他就是下令镇压这帮林学的书生,这才将事闹大,丢的乌纱帽啊。”
徐敏行闻言无奈,只得跺足转入后堂。
而没有徐敏行的话,衙役不敢对这些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动手。
之后数百名愤怒读书人将大半个顺天府衙——砸了!
七百四十八章 分歧()
京城下了一场大雨。
须弥座上的螭龙,喷吐雨水。
雨下得很大,令宫殿远远近近都蒙了一股雾气。
慈宁宫里。
宫女放下了垂珠帘,太后与天子二人沉默了许久,殿内只闻暴雨倾泻之声。
太后卧在塌上,天子则是跪在塌旁。
跪而白事,立而侍食,此乃天子家法。
天子登基十年,母子二人说话似君臣。太后叮嘱皇帝听着,天子倒是羡慕璐王,自己弟弟倒是在太后那得了一抹天家少有的亲情。
太后闭着眼剥了一会念珠,忽问道:“听说这一次读书人砸了顺天府衙门?”
太后的话带着寒意。
天子立即答道:“母后,朕已命刑部查办此事,锦衣卫,东厂协办,但凡闹事的读书人,抓住后,一律开革功名。”
太后悠悠地道:“开革功名,就能堵住读书人的口吗?这些读书人自负天命,哀家听说什么牝鸡司晨。”
天子惶恐道:“母后,儿臣……儿臣,让母后负此之名,罪该万死。”
太后温言道:“是那些读书人说的,又不是你说的。我们母子俩是一条心,一条命,离间我们母子之情的读书人,才是罪该万死。”
顿了顿太后道:“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林延潮的奏章,已传遍天下,你看当怎么办?”
天子琢磨了一阵道:“儿臣以为,此无稽之谈。咱们不必理他,谣言自解,若是真澄清此事,天下人反而以为是真的。”
“民间议论,哀家岂会放在心上。哀家气不过是,有人挑动舆论,欲对抗天家。”
天子继续劝道:“母后,无知小臣狂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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