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允贞,王继光,张鼎思都是这一次弹劾潘晟之人,申时行这话说得也是绵里藏针。
张四维不置可否,点点头后迈步下台阶。
听了二人的话,林延潮即知潘晟的仕途到这里为止了。
潘晟不过说了自己应该说的话,作了一名不阿谀皇权大臣应作之事,且身为内阁大学士,他的处事也算周到,记得向天子解释此事。
只是张四维算计太深,而潘晟败则是败在自己太方正了。
林延潮不由对潘晟深表惋惜。
林延潮当下进入文华殿面见天子。
小皇帝在御案前左右踱步,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见了林延潮即问道:“林卿家,你以为潘尚书是如何人?”
林延潮问道:“敢问陛下是哪位潘尚书。”
小皇帝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当下道:“就是礼部尚书,现文渊阁大学士潘晟。”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潘阁老原为大宗伯,执掌一部,而臣在翰苑,本就不曾来往。后臣侍直御前,身为内朝官,谨记本分,更不敢与外朝官有所往来,故而潘阁老为人如何臣也是不知。但昨日潘晟召臣前去言封驳奏章之事,并非忤陛下之意,命臣转告陛下。这也是臣唯一与潘阁老的交谈。”
小皇帝听林延潮回答,甚是满意点点头道:“朕知道了,潘晟当时说了什么,你告诉朕。”
林延潮一五一十说完后,心道潘阁老你交代的事,我已是替你办到,但下面如何,就看陛下是否愿意用你了。
这时张鲸入殿向小皇帝道:“陛下,潘阁老在殿外伏阙请罪!”
小皇帝想了一番后答道:“不见!”
林延潮经天子这番话明白,小皇帝原来也不想用潘晟为阁臣。
潘晟原为明穆宗讲官,以此晋礼部尚书,但当今天子登基后,潘晟却没有侍直的机会,对他也不甚亲近。张四维看准这一点,让潘士桢弹劾潘晟时,就有一条说,先帝常斥之其再起也舆情共恶。说潘晟侍奉先帝时,就不怎么样,现在就更不行了。
不久小皇帝用午膳,林延潮从文华殿里退出,在殿外正见到潘晟。
但见潘晟正指着张鲸等太监怒叱骂道:“本阁部欲见陛下陈情!你们这般奸佞,蒙蔽圣听,堵塞言路,若先帝在位,定会将尔等剥皮抽筋,打死在宫门之前。”
见潘晟怒叱,张鲸一边赔笑,一边无辜地道:“潘老先生,并非我们不让你见,实是陛下不肯,我们已是为你通报过了。”
林延潮听了也是恍然,张鲸禀告也很有诀窍,潘晟明明是在殿外求见,但一转眼却变成了伏阙请罪。
若是求见天子未必不见,但伏阙请罪,就是自认罪名,天子要见他,就成了决定原谅潘晟,宽宥其罪名了。这张鲸也不知收了张四维多少好处,或者说与张四维一并达成扳倒冯保的密议。
不过林延潮知道以天子眼下的打算,就算明知潘晟是冤枉的,但最后也不会让他再留在内阁。
潘晟见怎么说张鲸就是不肯,顿时大怒道:“你若是不通禀,本阁部就在这里跪死!”
说完潘晟将官帽一掷,对着文华殿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
潘晟跪着对文华殿老泪纵横地哭道:“陛下,陛下!内朝有奸人蒙蔽,外朝有窃国权奸,内外勾结祸害江山社稷啊,请陛下见臣一面,如此臣就是死了,也是无怨。”
潘晟边哭边叩头。
请陛下恩典,见臣一面!
这声音一直回荡在文华殿外,但文华殿内是却是一片寂静。
林延潮见之不忍,但张鲸等太监却是铁石心肠,满脸冷漠,甚至有几名太监见此在旁偷笑。
林延潮走上前去,张鲸见林延潮来到这里,不由失色上前低声道:“林中允,潘晟入阁,乃冯保一意为之,此事陛下早是圣心已决,你切不可参合,以免陛下怪罪。”
林延潮朝张鲸点点头道:“谢张公公提醒,但内阁大学士自有尊威,如此有失枢臣之体,我来劝一劝吧!”
张鲸道:“林中允,谨慎啊,此举若落入有心人眼底,对你也是不好。”
林延潮道:“我有分寸。”
此刻潘晟哭得声音也是沙哑了,林延潮来至潘晟身边,在他耳边低声道:“中堂,下官刚从文华殿出来,此事已无法挽回,你还是回府侯旨吧。”
潘晟看向林延潮已知他这番话言下之意,他苦笑道:“老夫明白了,原来是圣心不眷。看来我纵为枢臣,也是徒然,只是辜负了冯双林,张江陵之所托。”
林延潮叹道:“阁老已是尽力了,不必再怪自己了。”
潘晟道:“宗海,你不知道老夫不过是第一人罢了,我先倒了,下一个就是冯保,再下一个就是张江陵,最后就是新政。宗海,你身在朝堂上,无论如何也要提醒天子,让他明辨忠奸啊!”
林延潮道:“下官记住了。”
然后潘晟长叹一声从地上起身,林延潮帮潘晟捡起了官帽,替他戴上。
最后潘晟蹒跚而去。
林延潮目送潘晟的背影,心底也是不好受。
次日。
对于七名言官弹劾潘晟之事。
次辅申时行表示默许,首辅张四维当下拟旨允之。
天子下诏命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兼武英殿大学士潘晟,以新衔致仕。
上任不过数日,即遭罢免的潘晟,也成为明朝历官最短的内阁大学士。
六百九十章 冯保之反击(第二更)()
很多宫里贵珰,都不住在宫里,在宫外都有一处豪华的居所。
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的冯保,其宅邸之华丽令人难以言语,起居之奢侈堪比天子所住的西苑。
不仅是在京里,冯保还在其老家修广厦五千余间。
眼下冯保正在他的华邸里养病。
一名太医正给卧床的冯保诊脉,半响后对冯保道:“老公公之疾不过时症,再开几帖药后服了就可痊愈了。”
冯保点点头道:“有劳了,自从元辅致仕后,吾一直心思不宁,方有此病。”
说着冯保叹了口气,眼角渗出几点泪来。
太医见了不由好笑。
时人有个俗语叫‘三个性儿,不要惹他’。
哪三个性儿?就是太监、闺女、秀才,这三种人不要惹。
明朝秀才时常聚众闹事,稍不得志于地方官,就群聚而侮辱之,或编造歌谣传奇,等等中伤之术。市井之人争斗,吃亏的一方常撂下狠话,我雇秀才打汝!
所以秀才第一难惹。
至于太监与女子情相近,有官员曾言,宦官、妇女看杂戏,至角色遭难,无不恸哭失声,人多笑之。
而太监性子比女子还要更喜怒无常。
不过太医不敢在冯保面前露出半点讥讽之色,那不是嫌命长吗?
太医刚走,这边一名太监急奔入冯保屋里,与冯保耳语几句。
冯保一听即从榻上坐起惊问道:“此事当真?”
这太监道:“当真,陛下昨日召见张四维,申时行,命二人拟票,今日已是明发谕旨,着潘阁老他以新衔致仕。”
冯保听了大怒道:“我不过小恙卧床数日,他们眼底就没有我了吗?”
这太监忙道:“请宗主爷保重身子。”
冯保怒道:“我的病不碍事,这张四维以为他逐走了潘晟,自己首辅的位子就稳了吗?他也不问问自己,可否比得上当年的高拱?”
“宗主爷,萤火之光岂能与皓月争辉。”
冯保披衣而起道:“立即令徐爵,张大受,曾省吾,王篆来此见我。”
“是。”
冯保从病榻上起身,方才听得潘晟被罢免的消息,传至他的耳里,将他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他面上虽是镇定,但心底明白张四维居首辅还不到十日,就组织门生弹劾,将潘晟罢官。这等迅雷不及掩耳的手腕,令他着实吃了一惊。
此人冯保心底实有几分慌乱。张居正一走,已无宫府一体之势,加之太后也归政天子,冯保更失依持。故而他引潘晟入阁相助,现在潘晟一去,他才惊觉张四维竟先发制人,向露出了爪牙,予他重创。
冯保凝思对策之际,忽抬头看到卧房里的一副字。
这幅字上写的是李白的沐浴子。
沐芳莫弹冠,浴兰莫振衣。处世忌太洁,至人贵藏晖。沧浪有钓叟,吾与汝同归。
此字落款是张太岳三个字。
冯保记得这幅字是自己六十大寿时,张居正送给他的。冯保很喜欢此诗,将其挂在卧室里。
此诗从楚辞渔父而来。
屈原被谪时,遇一渔夫。
渔夫问,大夫怎么被谪到这里?
屈原说,因为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
渔父说,圣人不凝滞于事物,且能与世共进,举世皆浊,何不搅浑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只饮其酒而不食其糟呢?
屈原说,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我宁葬身鱼腹,也不愿高洁之躯染此尘埃。
渔父听完长歌,说沧浪之水清时可以洗我之缨,沧浪之水浊时可以洗我之脚。
李白沐浴子说得就是此事,即是沐芳切莫弹冠除灰,浴兰切莫振衣去尘。处事不要太高洁,聪明的人懂得藏锋,沧浪边那个渔夫啊,我跟你是一路的。
冯保看着此诗,不由心底触动,垂泪道:“太岳啊,太岳,世人何真有清浊,不过是遇清时而清,遇浊时而浊罢了。你欲革除时弊,还天下之清,可天下又有几人懂得你的苦心,只说你祸国权奸,欲浊此天下。”
“眼下张四维已是项庄舞剑了,意在你我了。”
过了片刻徐爵,张大受,曾省吾,王篆一并都到了。
冯保定了定神,见了来人。
几人中,徐爵是锦衣卫指挥同知,为冯保心腹,可出入禁中。
张大受是冯保心腹太监。
至于曾省吾,王篆在张居正之后,则是厚结冯保。张居正致仕后,原先的张居正一党官员,要么是投申时行,要么是投冯保。
而此刻林延潮正在申时行府中。
申时行,申五,林延潮一并具在书房里喝茶品茗。
三人说说聊聊,谈及官场趣事时,说说笑笑,一片师生和谐,其乐融融之景。
这时林延潮道:“今日潘阁老被劾致仕,学生要在此先恭贺恩师了。”
申时行与申五对视一眼。申时行与林延潮道:“我与潘新昌素无瓜葛,他被劾与我何干?”
林延潮知申时行是考校自己的意思。
林延潮道:“一喜,潘新昌虽为人中正方直,但与阁内三辅臣从未来往。恩师有他肘制,处事不易放开手脚。”
申时行道:“你话是不错,但眼下张蒲州已除潘晟,内阁之中唯独剩老夫与他不是一路。若潘新昌在位尚且替老夫抵挡一二,若他不在,张蒲州接下来对付老夫,如何是好?”
申时行说得在理,张居正在位一人独掌票拟,眼下张居正一去。张四维之威望不及张居正,故而内阁又恢复众阁臣同执票拟的老规矩。
之前内阁张四维,申时行,潘晟三人同掌票拟。
眼下最有威胁的潘晟一去,变成张四维,申时行二人同执票拟,对于张四维,申时行而言当然是大大有利。但没有潘晟缓冲,将来阁务上,若张四维,申时行二人意见相左,那么激发矛盾的可能大为上升。
申五道:“老爷,不如引入余阁老,如此鼎足之势可成。”
申时行摇了摇头道:“不妥,余同麓的性子我素来清楚,他处事明哲保身,若我与张四维相争,他是不愿牵扯进来的。你不如听听延潮是怎么说的?”
六百九十一章 以行践言()
申时行的书房里点着檀香,烟气氤氲而上。
申府的下人给申时行,林延潮端上六安茶,果脯。
至于申五如下人般候在一旁。
申时行喝了口茶,再将果脯含在口中问道:“延潮,我们方才说到哪里了?”
林延潮向申时行道:“回禀恩师,学生其实没什么见识。只是学生料想潘阁老一去,以冯珰的性子,必不肯干休。冯珰若要对付张四维,必要一阁臣相助。眼下潘阁老已去,冯珰唯有找恩师帮忙。不知这对恩师而言算不算是二喜?”
申时行将果脯嚼完道:“你看事很透彻。以你之见,为师该怎么作?”
林延潮躬身道:“学生没有见解,一切以恩师决意为重,恩师让学生怎么办,学生就怎么办。”
申五在旁不由称许点点头,向申时行笑着道:“阁老,你这么多门生,还是林中允最与你贴心。”
林延潮笑着道:“弟子与恩师,自是一条心。”
申时行闻言笑了笑道:“若你问老夫态度,那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若是冯保真有意要老夫帮忙,一定帮这个忙。”
林延潮听申时行这话,知申时行已是决意介入党争,站在冯保一边挑战张四维。但是党争就是赌博,将自己筹码都丢上去,赢能赢得更多,输也输得更彻底。
所谓的‘成王败寇’就是如此。
可是林延潮要不要加入这党争,冒这风险呢?
他若正常仕官,以林延潮之能,以及天子的信任,将来稳稳地熬资历,早晚也有出头之日,甚至入阁大拜之时。
若申时行一旦决定与张四维翻脸,那么林延潮也没有置身事外的可能了。除非林延潮与申时行划清界限,甚至如刘台,吴中行,赵用贤那般弹劾张居正,以门生弹劾座主献投名状,否则申时行一旦事败,那么林延潮也必遭到张四维的报复。
更何况林延潮处于日讲官那么敏感的位置,所以即便林延潮不愿参加这党争,实际上也不得不加入这场党争之中。
不过林延潮最大的底气就是,就算申时行斗不过张四维也没关系。自己虽记不得张四维历史上当了多久首辅,料想他没干多久就下台了。后来的申时行可是任首辅近十年之久,这就是自己的大腿所在。
就算短暂地被打压,但这一次跟对人,将来申时行起复后,那回报则是十倍。
林延潮作为帷幄近臣,侍奉天子在侧,是有机会可以左右皇帝意见的,就算不能左右意见,也可以为申时行通风报信,在这党争之中,可以出大力,为申时行添了不少胜算。
所以林延潮果断压上这一注:“弟子一定为恩师竭尽全力。”
申时行闻言哈哈大笑。
申五笑着道:“老爷你真没有看错人,还记得当初张江陵不允林中允为日讲官,是老爷再三于张江陵面前争取的。”
确如申五所言,林延潮能有今日,不说申时行点他为会元,就是官场上升迁,也是受申时行帮助甚多。故而冒着风险回报申时行也是应当的。
申时行捏须道:“过去之事,就过去了,申五,你替我看看大少爷回来没有,若回来请他来此与延潮说话。”
申五躬身道:“是。”
申五离去后,申时行屏退左右,室内只剩下林延潮与他二人。
申时行与林延潮道:“延潮,你方才能这么说,老夫很高兴,但党争之事,老夫不愿你卷进来。”
林延潮闻言讶然问道:“恩师,为何这么说?”
申时行缓缓道:“这是老夫与张蒲州之间的事,无论我们二人谁胜谁负,老夫都没有将你牵扯进来的意思,不仅是你连嗣成,宪成他们,老夫都不会让他们卷进来。”
“恩师……”林延潮要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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