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屏笑着道:“宗海,见笑了。”
说完二人离去。
张居正终于致仕了。
天子下《赐内阁大学士张居正归田敕》,授张居正上柱国勋,正一品太师荣衔。
当年嘉靖曾要赐严嵩上柱国,但严嵩却推辞,尊无二上,国初时徐达为功臣第一,仅止左柱国,他不敢比徐达。对严嵩这话,嘉靖十分满意。
生赠上柱国勋,明朝大臣中唯有夏言,今又多了一位张居正。
至于同时领上柱国勋,太师衔的,唯有张居正一人。这等恩遇开国以来前所未有。
除了上柱国勋,太师衔,天子还下诏荫张居正一子锦衣卫世袭指挥同知。另外命司礼监太监陈政,及京堂官,锦衣卫官,驰传护卫张居正归里。天子,两宫太后皆赐路银,绸缎给张居正归乡之用。
这等大臣归里的恩遇,实前所未有。
天子的诏书经邸报刊出后,满京上下无论官员,百姓都是不敢置信。
他们不相信秉国十年的张居正,就这样走了。
张居正十年之治给大明留下的是,国库盈余千万余,九边宴然。
清丈田亩后,查出被权贵隐匿田亩两百六十万顷。将国家的在额田亩从五百一十八顷,增加至七百八十六万!
后世崇祯谈起张居正说,得庸相百,不如得救时之相一。
张居正虽走,但他主持的新政,仍在继续之中,有谁能接替张居正来继续新政之事?新政何去何从?这么大一个摊子谁来收拾?
众人都是揣测。
坊间谣言四起,说张居正临行前,向天子推荐前嘉靖,隆庆两朝担任过首辅徐阶,李春芳,让他们来起复,重新执政。
不过明眼人一听就知道是假消息,徐阶,李春芳虽是名高望重,论及资历张居正都尚在二人之下。只是这两位首辅都一把年纪了,别说担任首辅,眼下恐怕连路都走不动了,何谈接任之说。
后来才知是张居正临行前向天子上奏,说有一日世宗皇帝见疑于先帝穆宗,徐阶以明成祖之于仁宗的故事释疑,当时此事唯独张居正一人得知。所以张居正请天子赐年已八十的徐阶优礼,以昭太平盛世。天子答允赐徐阶玺书、金币。
之后朝廷下诏让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潘晟,以原官兼武英殿大学士
吏部左侍郎余有丁,以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二人具入阁办事之时。
天子果真没有让其他大臣起复的意思,而是让张四维继任首辅。
张四维在阁八年,但在张居正羽翼下,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若不是他身为次辅,官居内阁大学士,当朝官员可能都会忘了有这样一个人。
故而张四维当首辅,众官员皆感他与张居正比较起来威信不足。
这不,朝廷马上增补潘晟,余有丁入阁,这不是对张四维的不信吗?
而且文渊阁里传来消息,张四维入阁后,虽执台印,但在首辅最关键的票拟之权上。张四维一人说了不算,要与次辅申时行,三辅潘晟二人共同商议后,才能起草票拟。
为何不提余有丁,因为余有丁在接到朝廷让他入阁办事的旨意后,立即上表辞命,表示自己资历浅薄,不愿入阁。
余有丁是林延潮的小座师,他给林延潮感觉就是一个厚道人。余有丁知道自己这一次入阁,纯粹是运气。张居正,冯保真正的用意是要保潘晟入阁,但又怕只推荐一个人不好看,故而拿他来凑人数。
从官衔上就可以看出,潘晟入阁是以礼部尚书挂二品衔,而余有丁则是吏部左侍郎,三品衔。
至于张四维,申时行二人早已是二品尚书衔,如此在内阁里还不是三个大佬,一个小弟的局面,根本没有余有丁说话的份。
凑人数也就算了,但入阁后余有丁少不了就会夹在冯保,张四维中间两相为难,这让本分做事,不愿介入党争的余有丁顾虑重重。
所以他宁可上书辞掉大学士,这绝对是真心,不是装出来的。
可惜小皇帝不明白余有丁的心思,以为人家只是谦让一番,于是下旨驳回余有丁所请。最后余有丁只能无奈的入阁。
余有丁入阁办事第一日。
放衙后,林延潮携厚礼至私宅来贺余有丁。
余府管家一见林延潮,即满脸堆笑道:“状元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余府管家知林延潮不仅是余有丁得意弟子,而今还是天子近臣,皇帝眼前的红人,当然也有几分讨好之意。
“余兄眼下是宰相家宰,哪敢劳你远迎。”
余府管家听了这话浑身上下都是舒服,笑着道:“老爷本是要归府了,但临行时阁内突有要事要议,没办法,你也知道老爷第一日入阁事肯定是少不了的。”
余有丁虽不愿入阁,但他家里人却因他入阁,而享受着这等水涨船高的喜悦。余管家说起话来,也是满脸得意。
“老爷知你们几位门生,今日必是到府来闹一闹,就吩咐让你们先宽坐,他回府后再与你们叙话。”
林延潮笑着道:“哦,几位年兄他们也来了吗?”
“就在客厅里坐着闲聊,让小人给你带路。”
“有劳了。”
余管家与林延潮方来到客厅外,就听得里面谈笑风生。
林延潮不由笑了笑,推了门进去。
六百八十六章 上座()
林延潮推开门,但见萧良友,顾宪成,董嗣成,卢义诚这一科二十几个同年都是到了。
除了张懋修因张居正之病不能前来,其余在京的同年能到的都到了,一并来贺余有丁新任内阁大学士。
里面的人一见林延潮到了,都是起身离座,向林延潮行礼。
董嗣成笑着道:“咱们的状元公,真姗姗来迟。我们在京的同年,就差你与张年兄了。”
顾宪成则是揶揄道:“莫非天子有什么大事召你相商,故而迟了吗?如此误了大事,我们可担当不起啊。”
听着顾宪成的话,众人都是笑,但心底对林延潮能侍直大内,着实是有那么几分眼热。
这一次坊间谣传,说林延潮竟劝得张居正致仕交权,办成了多少人也办到的事。这消息传出去,大家都是不相信,但奈何是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众同年想起林延潮平素之能,也唯有将信将疑。
萧良友的脸沉了下来,他与林延潮同为三鼎甲,一人在天,一人在地,心底当然是不平衡。
林延潮笑着道:“顾兄说笑了。就算是再忙,我也要来见恩师与各位年兄。”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人都是舒服。
如申时行,余有丁寿节,以及京中同年聚会,林延潮虽很少出面牵头组织,但这等聚会他能到一定会到,不能到也会知会一声,几乎不缺席。
余府下人知林延潮乃状元,这一科士子里第一人,于是请林延潮上座。林延潮说什么也不肯,只是坐了一个普通的位子。
众人入坐后,董嗣成与众人道:“咱们这一科进士,因没有庶吉士,本在京的就少,故而每回两位恩师过寿,能登门道贺的也就那么几个,若是人再少就难看了。”
“顾年兄方才开林年兄的玩笑,但大家心底都清楚,林年兄侍驾御前,我等岂能以俗事搅扰,但林年兄哪次不抽空来,可见着实看重我等间的情谊啊。”
顾宪成听了也当面与林延潮道:“宗海,我这人向来素来开玩笑,你别往心底去。”
林延潮点了点头心道,董嗣成不愧是前宰相家子弟,这番话说得着实令他心底舒服。
说来京里这些同年,林延潮虽是堂堂状元,但毕竟身在朝堂,没那么多功夫搞好同年关系。
所以在众同年里要属探花张懋修,以及留京的礼部观政主事张泰征,刑部观政主事董嗣成人缘最好,但也谈不上一呼百应。
一旁萧良友道:“听说去年年节时,去次辅家中拜会的门生,足有五六十人之多。万历五年那一榜的进士,本就有十几个庶吉士,加上五年过去了,他们都是不少人也历了一转,眼下在京为官,充斥言台不乏其人。”
刑部观政主事李同芳笑着道:“瞧萧年兄说得,张次辅早已居首揆十几日了,你这称呼还未转过来。一会张年兄到了,你若有意打听,不妨问问他家里年节如何过得?”
萧良友冷笑一声不说话。
萧良友,李同芳这番言语有些失和,董嗣成见了立即转开话题,大家也齐说了几个笑话,这才将气氛缓和。
这等同年聚会,张懋修,张泰征不在,董嗣成不免八面春风挑起话头,接下话头的,大多平素喜欢交际。也有不少人,本是生性内敛,但也不得不乘此机会与人打好关系,建立官场人脉。
至于顾宪成,李同芳这等二甲出身,在六部任观政主事,他们为同年间翘楚,动则点评各部时政,言语间颇有底气,这时众人都会放下谈论,静静听他们说事。
林延潮则是很少说话,只是笑着听大家谈笑,有人将话题引至他身上时说上两句。
坐在林延潮一旁的户部观政主事温显,忽低声对林延潮道:“宗海,你听说了吗?内阁兴办义学的票拟,可能要被礼科事中封驳了。”
温显乃泉州府人,与林延潮分属同乡,那日在金殿上,天子曾先后问温显,林延潮家乡何奇。林延潮答'家贫子读书'。
封驳之事林延潮尚不知,见温显与他通风报信问:“温兄如何得到消息?”
温显道:“我在礼部观政,平日在六科廊也有走动,故而有些手段。这一次听说内阁虽通过票拟,张,申,潘三位阁老都是点头同意了,但六科里出面封驳的给事中,却是潘阁老的门生。”
林延潮听了不由冷哼一声,这潘晟明知道是兴办义学是天子主张。
可他在内阁里没动用封驳之权,想来是不愿意刚上台就扫天子的面子,但却指使他的门生使阴招。
林延潮点点头道:“多谢温兄告知。他日必有厚报。”
温显闻言大喜,笑着道:“哪里话,你我又是同年,更是同乡,彼此知会消息不是理所当然吗?”
林延潮见温显这番主动示好,不由笑了笑。
正在这时推门之声响起,但见张泰征入内。
张泰征不等众人说话,就先抱拳道:“诸位年兄,实在不好意思,有事耽搁了,一会恩师贺宴上,我自罚三杯以作赔罪。”
见张泰征这么说,大家也不好真追究他,一并起身作礼。眼下张泰征是首辅家的公子,不少同年都是离座迎了上去,态度比方才林延潮进门时更尊敬几分。
见礼后,余府下人也忙上前,殷勤地道:“张老爷请上座。”
张泰征目光扫过四周,笑着道:“此哪里使得?状元公都陪在末座,我那敢造次,你搬张椅子来,让我坐状元公身边,如此也算上座了。”
听张泰征这么说,大家又是一阵笑声。
更多人则是在心底揣摩,看来传言有可能是真的,这一次张居正退位,张四维担任首辅,林延潮在其中真出了不少力,否则张泰征也不会如此巴结。
林延潮身旁位子都坐满了,一时插不进椅子,余府的下人不由为难。
张泰征也不说话,站了那片刻,立即就有一名同年起身道:“张年兄,你坐我这。”
张泰征也不谦让,称谢一声,就坐在此人位上,挨着林延潮一旁。让座的同年则是自动坐在角落里。
六百八十七章 有备算无心()
严嵩严世蕃父子起,从徐阶至张居正等几位首辅,他们家里子侄,皆不少在朝廷官居要职,既是为官,也是为父亲的幕僚。
张泰征是张四维长子,娶了前吏部尚书,名臣杨博的孙女。眼下张四维晋首辅,张泰征在一众同年里,隐隐有几分‘小阁老’的样子。
众人不免想从他的口中探听消息,能揣摩出张四维的意思,神色上都带着三分讨好。
张泰征拿捏着架子,不平不淡,不近不远与众人聊着。
他口风很紧,不露半点风声。大家尽管明知他说得是敷衍话,但众同年反觉得这位‘小阁老’高深莫测。
谈论了一阵后,张泰征忽对身旁的林延潮问道:“我近来新得了一方老坑洮砚,以及几本唐宋古籍,听闻宗海乃是方家,不知今日宴后,可否有空去小弟府上品鉴一二呢?”
换了旁人能得此邀请,往宰相府上一趟可谓求之不得。但林延潮深知张四维的为人,贸然去他府上被他卖还不知怎么回事。
或许对方只是纯粹拉拢,但以张四维的性子,断没有付出不求回报的意思。
林延潮笑了笑道:“明日正好在下御前当值,今晚不敢晚归,还是改日吧。”
张泰征点了点头道:“也好。”
张泰征与林延潮闲聊,自是有不少人目光看向这里。但二人一位是宰相公子,一位是天子近臣,都是可参赞枢密之人,所谈绝非他们可闻。
众人都是知趣的不打扰。
张泰征压低声音对林延潮道:“宗海,今日内阁兴办义学的奏章被礼科事中封驳的事,你可听说了吗?”
林延潮余光看了温显一眼,然后讶道:“竟有此事?”
张泰征点点头,低声道:“在内阁时,家父与申阁老都允此案,但潘阁老偏生不肯。家父据理力争,这才使得票拟通过。但没料到潘阁老,竟授意他任礼科给事中的门生行封驳之事。”
“今日退衙后,家父气得连饭也不肯吃,与我抱怨几句。我也是怕宗海不知内情,怪罪到家父头上,并非是家父不肯帮你这个忙,实是有心无力,六科自有封驳之权,内阁无法干涉。”
张泰征的话与温显差不多,但温显没告诉自己,张四维曾据理力争过。
林延潮道:“蒙阁老挂心了,下官也在内阁供事,怎不知朝廷规矩,倒是年兄你特意与我解释此枢密之事,着实惶恐。”
张泰征笑了笑,借喝茶的动作,盘算了一番然后道:“宗海,是我们张家的好朋友,这等事,我怎能不与你通消息,到时天子过问此事,你可一定要替家父开脱啊。”
林延潮淡淡地道:“天子问什么我就答什么,若元辅有意借此事来攻讦潘阁老,我在天子面前定是两不相帮。”
听林延潮平平淡淡几句话,张泰征脸上不由流露出怖色,甚至连茶碗烫手都未察觉。
他知兴办义学乃林延潮非常执着之事,眼下被潘晟阻扰必是动怒,故而他前来挑拨几句,看看他的反应,甚至从林延潮口中试探天子对潘晟的态度。
若是林延潮能因此事大怒,加入张四维的阵营,帮着对付潘晟是再好不过了。
但没料到林延潮丝毫没被他挑拨,反而窥破了张四维打算对潘晟下手这等机密之事。
张泰征佯笑着道:“宗海,哪里得来消息,潘阁老方才入阁,与家父并无不和之事,宗海怎会猜家父有意对潘阁老下手呢?”
林延潮见张泰征的神色,说话语气,心底更是确信。
于是他也不说破,笑着喝一口茶道:“我一时胡言乱语,在这里给年兄你赔罪了,不要往心底去。”
若林延潮追问也罢了,见他如此笃定,张泰征反而心虚,不由牙齿轻颤,心道难怪爹多次在我面前夸奖此子,甚至到了有几分忌惮的地步,与我说此人只能为友不可为敌。
我原先以为只是爹一贯的小心谨慎而已,今日才知爹看人老辣独到之处。此人心思细密无人可及,又侍奉天子,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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