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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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 第30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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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延潮看王家屏神色道:“我恩师乃帝王师,对天子期望自是甚高,此乃是公心矣,却不是为了谋私。”

    王家屏脸色如常,叹着道:“是啊,满朝大臣都能如申阁老这般就好了,陛下已是二十,又是大婚,连皇长女都出生,但仍未亲政。方才在文华殿上见陛下脸色,我实是心底难受。”

    “宗海你我身为帷幄近臣,君忧则臣忧,当思为陛下分忧。”

    林延潮道:“如何分忧?宗伯兄心底可有主意?”

    王家屏旁顾左右,但见附近只有几名火者擦拭左掖门的础柱,于是停下脚步。

    林延潮也是停下脚步,看王家屏要说出什么话来。

    但见王家屏低声道:“元辅手持太阿已是多年,强压朝局,无一人敢于争锋。相权之盛历朝罕见,天下官员只知元辅,不知今上,此为臣道乎?”

    林延潮沉默了一阵道:“忠伯兄,你也知我与元辅不睦,但秉持公心说一句,元辅此举也是不得已为之。天子年幼,元辅若不竖威,何以使宵小畏惧。”

    王家屏叹着道:“此恐强极则辱,当年元驭(王锡爵)在翰苑时,为诸翰之首。元辅夺情时,我随元驭往其府上建言,当时元驭斥元辅说汝掌天下大器,置天子于何地?与汝将来,汝子孙恐也无好处。”

    “元驭前辈之胆识,我辈不能及也,”林延潮随即问道,“莫非忠伯兄有意效仿元驭前辈之事,乘着元辅病重之时,建言让他归政天子?”

六百七十三章 约见() 
不得不说,林延潮为王家屏的勇气和忠心,深深感到敬佩,但他这么作风险太大。

    林延潮正要劝阻,王家屏却截断林延潮的话问道:“宗海,若我上本奏请元辅归政天子,你敢不敢与我联署?”

    上本请张居正归政天子?

    林延潮心道王家屏你不仅是坑我,还是要我的命啊。这谁给你的勇气?

    王家屏斩钉截铁的道:“此事我谋划已久,不仅是你,我还联络了几位交好的同僚,同年,其中有知府,有御史,有六科,无一不是朝堂重臣,忠贞敢言之士。”

    林延潮不由惊讶,原来王家屏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

    林延潮权衡利弊,眼下他要自己与他一并上奏。成则,张居正还政天子,王家屏,林延潮更这劝进之功,从此飞黄腾达,败则……

    林延潮想到这里摇了摇头道:“忠伯兄,我不仅不会联署奏章,还会阻止你上本。”

    王家屏不由怒道:“宗海,我将机密之事与你说,你不帮我也就算了,反欲背叛于我吗?”

    林延潮反问道:“忠伯兄,可还记得赵用贤,吴中行么?”

    王家屏轻哼了一声,赵用贤,吴中行就是万历五年时因张居正夺情之事,上表弹劾的翰林。结果二人皆遭廷杖,罢官。

    林延潮与王家屏道:“我只是为了忠伯兄身家性命记。五年前,众臣上本请元辅夺情,陛下是如何下旨的?陛下有言在先,若再有敢言让元辅归政者,杀!”

    林延潮在杀这一字加重了口气,王家屏沉吟片刻道:“我等此番所作所为,乃为了君上,陛下定能谅解我等此心。”

    林延潮语重心长地劝道:“但陛下毕竟话已说出口了,你怎么让他自食其言呢。我知忠伯兄乃忠君之臣,但身为人臣又怎么能令君主陷入两难之境地,这反而是有失臣道。”

    “故而忠伯兄还请三思,你为日讲官之首,出班后就算不迁至侍郎,也是翰院学士。将来手握权柄时,再拨乱反正,重竖乾坤,这不是比今日行有勇无谋之事更胜十倍。”

    王家屏听林延潮之劝,长叹一声道:“若非宗海这一言,吾险些犯了大错。只恨吾不是元驭兄。现元驭一去,满朝诸公恐怕也是无一人敢与元辅如此直言了。”

    林延潮同意王家屏所言,当初夺情时,王家屏敢与张居正这么说话,还逼得张居正把刀横在脖子上,威胁要自杀。这等胆识和担当,在诸位朝臣中,王锡爵真不愧是无人能及。故而王家屏以及诸大臣们到现在提及王锡爵仍是一脸的敬佩。

    林延潮与王家屏道:“忠伯兄,当今朝堂间确实如元驭前辈这样的人太少了。”

    王家屏忽道:“也并非唯有直谏一条路,当面犯颜元辅或许不允,若私下进谏,不知元辅可听否?”

    林延潮道:“元辅岂是轻易为言辞所动之人,这实在是更难。”

    王家屏颇有深意地道:“不,虽是更难,却未必没有人,据我所知还有一人可劝元辅。”

    林延潮心念一动问道:“哦,不知忠伯兄所言何人?”

    王家屏熟视林延潮良久,林延潮不由笑了笑。

    王家屏也是笑着道:“宗海,莫非以为我指得是你吗?别自视过高了。”

    说完王家屏与林延潮一并大笑。

    两人说说聊聊,待离了宫门时,林延潮向王家屏作礼告辞。

    王家屏也对林延潮长长一揖。

    走到马车旁,陈济川问道:“王讲官为何对老爷你持礼甚重呢?”

    林延潮道:“他欲使激将法,让我去趟这浑水。”

    陈济川惊疑地问:“这,王讲官不是与老爷一向甚是和睦吗?”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他倒不是欲害我,只是有私心罢了。”

    陈济川一头雾水。

    林延潮解释道:“此乃利国利君之事,在他心底,非我不可。若是他能犯险,他自是自己去了。只是可惜我也有顾忌。”

    于是林延潮上了马车,陈济川问道:“老爷,是否回府?”

    林延潮道:“不,去促织街。”

    陈济川微微讶异,随即催车夫驾车。

    林延潮手里攥着一纸条,原来是方才在文华殿时,张四维的心腹董中书趁无人时塞给自己的,邀林延潮前往促织街会通馆一聚。

    马车刚动,林延潮敲了敲马车车壁对陈济川吩咐了几句。陈济川领命后,马上离去。

    不久马车来至促织街。

    斗促织也叫秋兴,因民间都从秋天起斗促织。

    明宣宗因喜欢斗促织,有促织天子之称,民间有首诗讽刺,促织瞿瞿叫,宣德皇帝要。百货皆作贱,蟋蟀盆子俏。

    正所谓上行下效,明朝时无论官民上下,老少百姓都以斗促织为乐。当时斗促织所用的鬭盆筩礶,几乎无家不贮也。民间对促织喜爱到了一种疯狂的地步,甚至善斗的促织死了,还有殓以金棺银椁的。

    至于促织街,顾名思义,有不少专门的促织场供百姓看斗促织之用。林延潮在马车上换了常服,来至促织街的会通馆。

    会通馆原本就是京里最大的几个促织场。这个时节虽没有斗促织看,但会通馆人仍是不少。

    林延潮来到馆前,但见馆门上垂着挂帘,看不见里面场景,门下一片人来人往的景象。

    如会通馆这样鱼龙混杂之地,门口自是有二三十名魁梧健汉看着场子。在春寒下这些健汉仍穿着单裳,胳膊和肩膀上都是壮硕的肌肉,眼中更是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入场之人。

    林延潮先去馆旁围着的木栅栏边。此刻不少百姓涌着木栅栏边,仰着头看着馆壁上高挂着几张红木牌。红木牌上写着今日有数场角抵上演,至上到下从午时几刻,未时几刻,申时几刻依次标下。

    这角抵一看就知是代替斗促织,拿来百姓们作赌之用的。

    林延潮见入馆之百姓,皆是到一旁窗口买筹入场。自己要入馆见董中书,自也是交钱买筹入馆。

    林延潮正要派展明去买筹,即被门边候着一名青衣下人认出,上前道:“这位公子,是我们老爷的贵客。”

    门口二三十名壮汉听了立即收敛狂傲之色,一并向林延潮抱拳道:“贵客里面请。”

    左右入场的百姓们平日对这些壮汉甚是畏惧,见林延潮年纪轻轻,竟受如此恭敬的对待,不由皆是称奇,猜测是哪里的举人,或是哪家的世公子。

    青衣下人请林延潮入了会通馆后,馆内人声鼎沸。

    馆央是一块方地,此刻正有一人在舞杂耍,显然角抵还未开始。

    方地四周前前后后,摆满了朱漆的长条板凳,里面低外面高,一层高过一层。入场的百姓们寻了空着长条板凳坐下与相熟的人聊起了赌经。

    “老爷在楼上雅间等你。”

    林延潮点点头举步到了楼上,来到青衣下人所指的雅间推门一看,但见一名清瘦的老者,正坐在雅间里喝茶。

    这老者不是张四维,还能是何人?

    林延潮装出惊讶之色:“中堂大人!”

    张四维笑了笑,伸手示意林延潮入内坐下。林延潮令展进留在门外,自己进入雅间后,青衣下人立即关门。

    林延潮毕恭毕敬地坐在张四维下首处。

    张四维将茶盅放下笑着道:“宗海,是否讶异老夫为何会约你到此相见。”

    林延潮道:“确实未曾想到。”

    张四维笑着道:“看来宗海平日与老夫除了公事上交往,私事知之甚少。老夫乃这会通馆的常客。”

    林延潮讶道:“中堂也好斗促织?”

    张四维道:“不仅是斗促织,但凡与赌沾边的老夫都爱。”

    林延潮这下刷新了三观了。在内阁时,据林延潮所知张四维平日洁身自好,不喝酒,不好美食,不好女色,堂堂阁老好似苦行僧一般生活着。却不曾料到张四维竟是好赌。

    张四维捏须道:“这会通馆,乃是老夫下朝后常来的地方,平日很少请同僚齐来。若非是好朋友,老夫不是不会请他来此一见的。”

    林延潮垂下头道:“能得阁老赏识,实是下官荣幸。”

    张四维笑了笑,似漫不经心地道:“昨日元辅病重之事,是你给申汝默通风报信的吧!”

    林延潮听了‘失色’道:“中堂,此绝对没有的事,下官直大内,侍奉陛下,自是知道有哪些话当说,哪些话不当说。下官怎么会将这等机密之事泄露呢。”

    林延潮料想此事作的天衣无缝,张四维不可能有证据的,自己自是可以与他抵赖。

    张四维淡淡地道:“是吗?我与汝默认识十多年,相交也有七八年了,他是个慢性子,做事常三思而后行,任何事前前后后若不想清楚,绝不会轻言。”

    “今日在中极殿上,局势突变,片刻之间老夫与冯保,尚不过是见招拆招,他怎么这么快下了决断,还是如此高明?想到昨日陛下恰好宣你相见,老夫不得不怀疑是你通了消息。”

    张四维分析得入情入理,林延潮则是摆出动怒的神色道:“中堂,这算是欲加之罪吗?当日殿上不止有我,还有几位中官,为何只怀疑我一个?”

六百七十四章 未卜先知() 
就在林延潮抗声而辩时。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喝彩声,想必是角抵之士出场,故而引来场内场外一阵喝彩声。

    对于林延潮的动怒,张四维丝毫不以为意,反道:“宗海先不着急分辩,喝茶再说。”

    林延潮继续表现着,被冤枉后那等惊怒的表情,然后也作出追悔的样子道:“中堂,下官失言了。”

    张四维笑着道:“无妨,老夫也不过是相试而已,现在老夫是相信宗海确实是没有透漏消息。”

    林延潮也不管张四维是真信,还是假信,反正他就把话说死。

    “中堂,下官确乃冤枉。”

    张四维笑了笑道:“翰林之中,才气者纵横者有之,文章写得好者有之,通晓国事者有之,深得天子青睐者有之,但唯独宗海你可称通才。”

    林延潮连忙道:“中堂,谬赞了。”

    张四维道:“本官素来不轻易夸人,你在内阁半年,我不会看走眼,今日请你来,别无他意,宗海是否有意来助老夫一臂之力?”

    林延潮垂首道:“下官不是一直在为中堂鞍前马后吗?”

    张四维道:“宗海,老夫说得并非是这个意思。虽说宗海你前途可期,但你为官太锋芒毕露,不知韬光养晦之道,将来必会出事。此番若不是元辅病重,你早已被他收拾了。”

    “不过老夫不是张江陵,不会嫉贤妒能,更不会独断朝纲,若是你肯助老夫一臂之力,我可保你五年内独步青云。”

    张四维开出的筹码,可是了得,就算申时行也不敢许诺自己什么。

    但张四维却可以,他马上就要成为大明首辅了,若是他真愿提携自己一把。那么林延潮内有天子支持,外有首辅撑腰,在仕途上就可以少去三五年的磨练之功了。

    张四维继续加一把火:“老夫当年若没有高文襄提携,就不会有今日。而老夫今日视你,与当年的高文襄无二。”

    这等的诱惑,着实令林延潮心痒不已啊,要答允呢?还是不答允呢?

    林延潮不由左右为难。

    不过张四维说要保自己五年内,独步青云,不是不能,但是他首先要先当五年首辅再说。

    可是林延潮忽然记得张四维老父亲尚且在堂,他能不能连续当五年首辅还是个问题。若是他真能当五年首辅,那么林延潮对他一定有印象。

    可是自己却不记得历史上张四维当过首辅。

    所以……

    林延潮不由向张四维问道:“敢问中堂,那恩师那边下官又如何交待呢?”

    张四维面无表情地道:“恩师明面上仍是恩师,不过老夫生平最恨人吃两家聘礼。”

    林延潮点点头道:“如此下官明白了,既是如此,还请中堂见谅。”

    张四维有些意外,仍道:“也好,老夫也从不勉强人。宗海心底也别留下芥蒂,老夫仍如往常待你无二。”

    “谢中堂成全,下官实是惶恐不已,先行告退。”

    见林延潮如此果断,张四维也是点点头:“也好。”

    于是林延潮起身告退。

    林延潮走出房门时,正见到董中书。董中书见林延潮如此快就出来,不由意外上前道:“宗海,怎么这么快就走,不再多留一回,待会赛燕清可是要出场。”

    林延潮笑着道:“下官身有要事,怕是没有这眼福了,多谢董兄盛情相约。”

    董中书挽留道:“宗海不必走这么快。”

    林延潮笑着道:“抱歉了。”

    董中书见林延潮走后,进入雅间向张四维道:“阁老,这姓林的真不给你这面子?”

    张四维点点头道:“不出我所料,他连张江陵的面子都是不给,又何况老夫呢?”

    董中书怒道:“此子真不识抬举,既是如此,阁老将来手握大权时,再好生收拾他。”

    张四维摆了摆手道:“他是自持有天子与申时行撑腰,故而有持无恐。”

    董中书道:“是啊,上一次廷议之事,不仅此子安然无事,还被他翻盘过来。但也并非收拾不了。阁老,你看我们是否把今日他私至会通馆之事,放出风声去?”

    张四维捏须问道:“我明白,但我们不过是见了一面,申时行会起疑吗?”

    董中书冷笑道:“既是公事见面为何不在公署内,而是约在朝堂之外,其必有私心,消息若传至申时行耳底,他如何会不疑呢?”

    张四维道:“此事容我再想一想。”

    董中书道:“中堂放心,此事我早已做了不止一次,从未失手过。今日就算拉拢不成林宗海,也可让申时行失去在大内中之耳目。”

    接着张四维与董中书二人离了雅间。

    这时角抵之戏已是开始,满堂喝彩声响起,不少赌徒都是蹲坐在长条凳上大声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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