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摆了摆手道:“我之前看舍兄的文章,已是较去年一年长进良多,这已足见孙先生之高才。”
林延潮虽是这么说,孙承宗仍感到十分抱歉,一脸的惭愧。
林延潮心底也不由吐槽,孙承宗的水平有目共睹,历史上堂堂的状元,入翰林院后,教导三位帝王,那不仅是教学水平杠杠的,而且责任心极强。
就算一头猪,给他一年这等一对一教学,也能懂得在地上怎么用猪蹄划字了吧。可自己堂兄承他之教,连个县试都中不了。林延潮都不知替自己堂兄怎么找话下这个台阶了。
没料到还未出门,就有人惊喜连连地道:“延寿老爷回来了!”
“是啊,延寿老爷回来了。”
“这怎么浑身都湿了?”
林延潮立即走到府门前,但见林延寿似哭过了一场,眼眶红红的,而且浑身上下衣裳都湿透了。
林水一脸惊喜交加的样子,哭着道:“老爷,你怎么这样啊,你一直不回来都吓死我了。”
见林延潮,孙承宗以及不少人涌至自己眼前,林延寿道:“休要提了。”
“先别说了,给堂兄换上干净衣裳,还有烧一壶姜茶来,免得得了风寒。”林延潮吩咐道。
众人立即去忙了。林延寿换上干净衣裳,又喝了一壶姜茶后,神色方才定了下来。
“回来时,一时不慎掉进水池里了。”林延寿解释道。
众人都是长叹。
“不会第一场就出圈了吧?”孙承宗问道。
众所周知县试第一场出案后,名列前茅的都写在团案上,再不济的也能名列副案之上,唯有团案副案都没名次的,称为出圈。
比如这一次大兴县县试。大兴县身在京城,就是大明朝的首县。所以一次县试录取一百五十名士子,这比其他县要多,当然这也是为了彰显天子脚下文教兴盛。
所以林延寿定然是考了一百五十名以后了。但县试不止有一场,还有招覆,再覆这等第二场第三场,考生只要是在副榜上都有希望。
孙承宗有些焦急,考不了一百五十名也就算了,若林延潮连副榜都考不上,那就是出圈,说明你连来参加县试的资格也没有,那他真的无颜留在林府。
听孙承宗这么问,林延寿立即涨红脸辩道:“怎么没在副榜,名次还好前呢。”
“那副榜多少名?”孙承宗升起一丝希望,县试虽最重首场,但副榜也不是全无机会,只要是副案前十名,那么团案上前一百五十名士子在下两场中犯错,那么林延寿还是有机会替补。
“可进副榜前十?”孙承宗怀着一丝希望。
林延寿羞愧地道:“差一点。”
“那就是前二十?”一旁林水喜道。
“还差一点。”林延寿垂下头道。
“前五十总该有了吧?”孙承宗气道。
“还是差那么一点。”林延寿拿出两根手指,用间隙比划了一下。
“前一百?”
“就是差那么一点点。”林延寿手指比划的弧度微微小了一点。
众人都是集体无语了,一并心道,你这一点点,到底是多少点啊?你这是与我们玩猜数字呢?
孙承宗摇了摇头,他已是不想问了。若是前十还有希望,前五十就非常渺茫了,至于前一百……何况还是一百名以后。
一百名以后还名次好前?你又诓人。
孙承宗向林延潮长长一揖,然后离去。
林延潮套路地道:“兄长不用灰心,考完了三场再说,不到最后一场都不可轻言放弃。”
林延寿问道:“延潮,我还有希望吗?”
林延潮道:“你考之前不是信心满满吗?”
“那是考前。”
林延潮道:“我只知道自己放出的话,就算是含着泪,也要把这牛皮吹完。”
次日起早,林延潮正要赶往学功堂。
这时门外下人禀告道:“甄府甄老爷和甄夫人上门求见。”
六百五十章 甄家的打算()
待下人禀告时。
林延潮不由心道这甄家早不上门,晚不上门,非要在林延寿县试几乎落榜时上门。
林浅浅正给林延潮扣衣服,也是道:“相公,这甄夫人我见了几次,乃极为势利之人,之前因你被罢官夺职之事,对我们家就冷淡了几分,好几次我们派人上门,都没给好脸色,这一次他们上门来不会是要赖掉这亲事吧。”
林延潮道:“这要见了才知道。”
此刻甄老爷与甄夫人正在林府正堂。
甄老爷五十多岁,卖相很好,一见就知饱读诗书的读书人。
甄老爷乃隆庆年间的举人,考五六次进士,但却没有中,于是绝了科举之念,在家习字作画为乐。甄家世代为官,还是出过臬台这等显贵,所以就甄老爷而言就算不做官,也没什么。
相反在家当了寓公,也是当时文人常有的事。
甄老爷呷了口茶道:“好茶,这是六安的松萝,看来状元公虽罢官,但林府日子过得却不差嘛。”
甄夫人冷笑道:“不过是在我们家面前打肿脸充胖子而已,都到这了,你可别再心软了。”
甄老爷叹道:“可是出尔反尔,并我读书人所为啊,传出去恐为人不耻。”
甄夫人粗鲁地道:“老爷这事,我们来前都说得清楚了。”
“我只是担心状元公不肯啊,反而得罪了人家。”
在二人身旁还有一年轻人道:“大姨夫大姨妈,你们放心,只要报出我干爹的名头,量他就算是堂堂状元也不敢如何,何况他正罢官闲住,更不足为惧。”
见那年轻人自信满满的样子,甄老爷,甄夫人点了点头。
这时林延潮,林浅浅已至。
三人一并起身,林延潮笑着道:“劳两位亲家久候,真有失远迎。”
甄老爷也是第一次见林延潮,但见林延潮年纪甚轻,一看即知温润如玉的谦和君子。
甄老爷心道,若我女儿嫁得此人,该多好才是,纵使他被夺了职,也是无妨,可惜怎么偏偏是他堂兄。
甄老爷心底感慨了一番,他中举比林延潮早,但他不是进士出身。一把年纪的举人,如果没有官身,见了二十岁出头的进士,也要行礼参见的,又何况林延潮状元及第。
不过林延潮拿甄家当姻亲,故而也是放下身段来,行后辈之礼。
甄老爷知礼数,不敢托大正要还礼,却见甄夫人使了眼色。甄老爷有些为难,也就改了平礼相见。
林延潮一见就知,在甄家拿主意的是这位甄夫人。
林延潮见甄夫人身后有一年轻人,在府内一副行止随意的样子。对方看向自己时,目光先是打量了两眼,然后方才施礼。
林延潮见此人,没有如其他年轻士子见到自己时那敬重之色,反而有几分平起平坐来。
林延潮向甄老爷问道:“这位是?”
甄夫人抢着道:“这位是我大侄儿。”
说完这年轻人上前笑着道:“晚生张绅见过状元公。”
然后张绅从袖子中取一封帖子,双手奉上。林延潮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让陈济川上前接过帖子,再递给自己。
林延潮见了帖子,不由恍然,原来这年轻人是这等来头,难怪这份得意的样子。
“原来仁兄是中贵人张大珰的公子,幸会幸会。”
林延潮言中所指的中贵人,张大珰是谁?乃是张鲸。
要知道现在内相虽是冯保,但小皇帝与冯保关系一直不是很好。小皇帝本人最宠信的侍从宦官,有三人而且都是姓张,一位是张宏,一位则是曾来府上的张鲸,还有一位则是张诚。
张宏年纪老迈,且一贯处事严谨,严于律己,外官很少见到他。
张诚虽也得小皇帝宠信,却当不得中贵人这三字称呼。
唯有张鲸得此称呼。这张鲸平素与林延潮打得交道不多,不过自己知他是天子幸近,与兵部尚书张学颜兄弟相称。张鲸倚仗皇帝的权势,还让亲信,家人替他暗中收揽权势,收受贿赂。
而这张绅就是张鲸的干儿子,不过也没什么,听闻张鲸干儿子十几个,但此人敢在自己眼前摆谱,那就不懂得掂量自己了。
不过林延潮已经知道甄家一行上门,可谓来者不善。
林延潮笑容已是敛去,淡淡地道:“几位都是稀客,请坐!”
当下众人一并入座。
重新上了茶后,大家没营养的寒暄一阵,然后甄夫人给甄老爷频使眼色。甄老爷受迫不过,这才向林延潮道:“怎么不见令兄?”
林延潮道:“县试还有三场,故而家兄在房里安心读书,以免分心。此失礼之处,我想亲家可以体谅一二。的”
“当的,当的。”甄老爷连忙笑着,又见甄夫人催促的脸色,不由心下踌躇。
林延潮看甄老爷与甄夫人的神情,不用猜也知道大半。
他们甄家本来答允这婚事就勉强,眼下林延潮被罢官,林家势力大弱,又加上林延寿县试居然考了个一百名开外,这还是副榜上的名次。
眼见林延寿如此废材,林延潮将心比心,若是甄家真要退婚,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但这也没什么,退婚之事也属正常。
君不见‘退婚流’小说之盛行,这年头谁要没被退婚过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
男人总是在退婚中成长嘛,说不定堂兄经此一事,悟出了‘莫欺少年穷’的终极奥义,从而一发不可收拾。
但是甄夫人直接上门说明此事,林延潮虽不高兴,但说不准也会答允,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嘛。可他还要带着他的侄儿,这分明是要借助张鲸的势,来压林延潮。这倒令林延潮心底十分不快了。
甄夫人笑着道:“我们这一次不是空手上门。来人!”
说着甄府的下人端上礼盒,甄夫人满脸笑容地道:“来的寒碜,不曾备下重礼,令兄大考,故而送上白银五十两,四季衣裳一套,不成敬意。”
林延潮,林浅浅对视一眼,心道,不对啊,这情况看样子不是来上门退婚的,否则不会还送礼。难道是甄家知强行退婚为人不耻,因此心底愧疚,故而送金银来弥补。
林延潮哪将这点东西放在眼底:“金银衣裳之事,我家里也不缺,亲家有话不妨直说。”
甄老爷笑着道:“状元公,快人快语,不过这些话老夫想当面咨询下令兄的意思。”
林延潮道:“吾兄正在备考,实不宜分心。亲家可与我直言,有些事上我还是可以替家兄做主的。”
林延潮当然不愿甄家见林延寿了,这退婚之事当面和林延寿说了,那不是瞬间爆炸?
林延潮不把林延寿放出去,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你们甄家好。
甄老爷被林延潮拒后不好继续说,一旁张绅接过话来:“我大姨夫大姨妈也知尊兄大考在即,不过征询之事不会耽搁太久,我大姨夫大姨姨今日来就是想与令兄一晤而已,别无他意,请状元公不要误会。”
这张绅说完,甄老爷甄夫人都是一并点头。
林延潮也不知甄家卖得什么药,但毕竟他们还是名义上的亲家,也不能拦着他们不见自己女婿。于是林延潮吩咐了下人一句,把林延寿请至堂上来。
片刻后林延寿来至堂中,然后甚有礼数的甄老爷,甄夫人行了一礼口称员外,员外夫人。
甄老爷,甄夫人也是一并点点头,态度甚是客气,也没看出什么两样。
甄老爷道:“既是贤侄在这,我就当面说了。听闻贤侄这一次县试名次颇为不佳。”
林延寿涨红了脸,林延潮在旁道:“甄员外此话怎讲,还有三场未毕,不敢轻下断语。”
甄夫人笑着道:“状元公,你我都是明白人,以令兄的名次其实已与落榜无异。你或以为我们甄家有嫌弃之意,但实是未有。科场之事,哪里有一定的,今朝不中未必明朝也不中了。我们此来是告诉令兄,尽管放宽心,一朝失意没什么,下一科可以再考,来日方长。”
这转折够厉害的,林浅浅听了满脸羞愧,甄家这么大度,自己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林延潮却心知,哪里有这么简单:“甄夫人话中有话?”
甄老爷立即向甄夫人道:“夫人来,咱们喝茶喝茶。”
甄夫人怒瞪甄老爷一言,然后强笑着道:“瞧,状元公说的,其实也没什么。我想请令兄入赘我甄家而已。”
入赘!
这……这转折也太快了。
好嘛,今天本以为甄家是来强行退婚的桥段,没料到画风一转竟成了强迫林延寿入赘了。
话一说出口,甄老爷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
张绅则是频频点点头,示意姨妈做得对。
甄夫人得了侄儿支持,当下更没什么好顾及的口里如连珠炮地道:“我们甄家书香门第,底蕴深厚,不比那些一朝得意的寒门之族。”
听到这里,林府上下脸色都是一变。
你这话什么意思,还不是分明讽刺我们林家就是一朝得意的暴发户吗?
“你们去居贤坊随便问问,哪个不知我甄家的名声。说来也是,我甄家虽称上乐善好施,但子嗣不盛,让汝兄入赘,也是想继我甄家香火。”
六百五十一章 我干嘛答应你()
甄夫人此言一出,堂上一阵静默。
林延寿居然出乎意料的没有立即表态,而是静静坐在那。
见林延寿如此镇定,林延潮反而有些意外。据林延潮所知甄家除了长女外,还有一子,不过自幼体弱多病,眼下勉强靠药养着,想来甄夫人才有此请求。
话说回来,林延寿若不拒绝,林延潮也不好说什么。甄家虽说不上豪门,但也可以称得上家大业大,论家财肯定是比林家多了。林延寿入赘去肯定是白得一大笔财产啊。这可是非常划算的事。
“哥哥可是我家长房一支的独子啊,甄夫人还请三思,从未听说偶拿独子入赘之事。”林浅浅在旁开口。
林浅浅开口,甄夫人反是大喜,若要反对,也是林延潮,林延寿开口。二人不说话,但一介女流来出面,说明有机会。
甄夫人笑着道:“怎么会没有,那是林夫人你没听过,何况我听闻林老太爷有三个儿子,前不久三房才添了一男丁,哪里似我们甄家人丁单薄。”
“这样吧,令兄入赘我甄家,将来可继续科举,若是将来出人头地,对你们林家也是光耀门楣,到时我们甄家也可答允令兄归宗回林家。”
古代赘婿地位是比较低,但明朝比宋朝好一点。宋朝时赘婿是不能参加科举的,但明朝可以。明朝不仅可以参加科举,还不会歧视,甚至允你出人头地后归宗。
如万历朝进士朱国祚,文名出众,连申时行这等大佬也是对他十分赏识。朱国祚中秀才后,为名族长洲何氏赏识,最后入赘于何家。
当时人也没有多看不起,之后朱国祚不仅中了进士,还成为了状元。朱国祚中状元后,何家就允朱国祚归宗回朱家。后来朱国祚所生六子,皆归朱姓。
王绅点了点头,向甄夫人道:“大姨妈,为何不听听状元公之意呢?””
众人都看向林延潮,此事林延潮的态度举足轻重。
甄老爷更是提心吊胆,生怕因此得罪了林延潮。
甄夫人笑着向林延潮道:“状元公,我就直说了。你将来要起复,吏部那要打点地方,恐怕还不少。就不说打点。京城居大不易吧,这么大的家要操持,之前为官那点底子哪里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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