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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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 第2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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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延潮不由失笑,一旁弟子们也都是齐笑。

    众弟子们见孙有功这喜出望外的神情,也是在心底道,先生不仅不肯让我们白做工,也不肯让孙匠人吃亏,真是仁厚啊。

    “孙匠人,你是质疑当今状元吗?”屈横江故意板着脸道。

    孙有功吓得连连叩头道:“小人不敢,谢状元老爷,多谢状元老爷。”

    众人又笑,这时一人忽道。

    “先生,弟子以为有些不妥。”

    众人看去说话的是贺自明,他是南直隶人,现为国子监监生,平日喜欢鼓捣杂事,在学功堂弟子们闲谈时,知道他特别推崇宋时‘农商皆本’,而对大明‘重农抑商’的政策颇有微辞。

    林延潮点点头道:“自明不妨直说。”

    贺自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算盘,一边拨打算珠,一边道:“先生,我们学功堂杂论半月一刊,一刊五百份,那一个月就是一千份,就算是一份二分五厘,一个月就是二十五两。但孙匠人若不接其他活计,抛去雕版,器材之费,以及店里四名男工,两名女工之资,还有交纳朝廷的丁赋,给上头的孝敬,一个月到手没有几两银子。”

    孙有功听了连忙道:“状元公这些不妨事,小人一个月赚这些钱已是很好了。”

    孙有功其实心底打得是另外心思,虽说匠坊里只能接林延潮生意,但若是有富裕功夫,他可去官府或者其他匠坊打几天零工,这也是收入。

    低层的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智慧的。

    不过这话孙有功不好说,怕说出来惹林延潮不快。

    林延潮对贺自明称许道:“此言甚善。你有何策?”

    贺自明得林延潮鼓励,大着胆子道:“先生,弟子浅见,当初杂论定价两钱一份时,尚可售得五百份,眼下定价最多不过五分银,贩夫走卒都可买得起,不如售八百份,最多我们多费些纸张,墨工,但于我们与孙匠人盈利都有好处。”

    “有何好处?”弟子们问道。

    贺自明拨打算珠:“你听我说来,若是售八百份,那一个月就是一千六百份,暂定价五分,一个月就是八十两,得资学功堂与孙匠人各半,那就是四十两。若是一个月四十两,孙匠人以为如何?”

    孙有功感激地连连道:“使得,使得,这都比小人一个月赚得还多了。”

    一个月多出了十五两,不仅养活这一个匠铺了,还绰绰有余呢。孙有功这么说,他下面几个匠人也是高兴,低声私语各个都有喜色。

    林延潮听了点头,他压缩成本的初衷,就是为了让学刊普,只要能识字的老百姓都能买得起地步。

    林延潮又向其他弟子道:“自明此言甚善,你们觉得还有何改进之处吗?”

    见贺字明提出一条建议就得到林延潮夸奖,众弟子们都是开动脑筋。

    陶望龄向孙有功问道:“孙匠人一日可雕多少字?”

    孙有功开口道:“一日从早到晚可雕得三百多字,小人雕板几十年,很少错字,但再快就易错了。还有我这儿子新学雕版不过数年,但两三百字也是不在话下。”

    听孙有功这么说,贺自明道:“那一日以五百字计,学刊五千字需十日刻完,加上印刷装订,最少要十二日了,这还不算上编撰之功呢。”

    几名弟子议论道:“是啊如此太慢了,先生在课堂上讲义,弟子都是立即摘抄,外面书肆都以银雇我们士子抄写讲义后,给他们一份,若等个十二日,恐怕京城里的读书人早就人手一份。”

    一名弟子道:“这还不简单,我们禁止讲义外借就是,若是谁敢,我们就将他逐出学功堂。”

    “这如何禁得了?就算能禁得夹带,若是记心甚好的,出了堂也可默下大半。”

    林延潮听了,心想论及效率,雕版印刷确实不如活字印刷。活字印刷只需排字就可以了,但问题是活字印刷的模具比较贵,导致成本下不来。

    一名弟子建议道:“先生,不如换木活字或是泥活字,虽贵了一些,但所费之功却比雕版印刷更快。”

    听说要换木活字,泥活字,匠坊里的人听了都苦着脸,孙有功嘴唇一动,想说又不敢说。

    一名弟子建议道:“先生,雕版印刷若是多雇人,也未必会慢。我们可以让孙匠人在司经局应役的大儿子,也回家帮手。”

    孙有功心态此刻早已转变,初时是不情愿,眼下是担心林延潮反悔,但听这弟子这么说道:“是啊,状元公,小人可以让大儿子回家帮忙,只需缴代役银就好了。”

    明代嘉靖以后,因匠户逃亡太多。

    朝廷对匠户也有优免之策,一是本要上京轮班匠,可缴纳匠班银,免除千里迢迢上京轮班之苦。朝廷规定,匠班银一两八钱﹐遇闰征银二两四钱,匠户交钱即可免除南北奔波之苦。

    同样住班匠若不愿给朝廷应役,也可向朝廷缴纳代役银,让朝廷自己雇匠,住班匠代役要交纳一月一钱。虽然这代役银中间要经层层盘剥,但总体而论已是比开国时,朝廷强制服役好了许多。

    林延潮笑着问道:“你舍得让你儿子从司经局回自家匠坊帮忙?”

    孙有功也有些犹豫,倒不是匠坊里添了一人,利润就薄了,还要缴代役银的缘故。匠人在司经局应役还算不错,不似其他的官匠坊,每日绝早入局﹐在官吏监督下造作抵暮方散。

    当然若是林延潮的印书是长久之计,孙有功定是让儿子辞了司经局差役,回家专心帮忙。但万一林延潮以后不干了,他大儿子重新进司经局,也没有这么好的差事了。

    林延潮看出孙有功脸上的为难之色,对那提议的弟子道:“即便如此,一日也只能雕八百字,那还是太慢了。”

    见弟子们又继续思考,林延潮点点头,他心底早有定计,所问只是看看弟子们所言能否与自己相合。

    事实证明集思广益很有效果的,众人埋头思考一番,陶望龄突然面露微笑。

    林延潮见了道:“望龄有策直说。”

    陶望龄见林延潮询问道:“先生,弟子有一策,我们将学功堂杂论由原先十五日一刊,改至一旬一刊或七日一刊,甚至五日一刊,并将一刊五千字减至四千三千字,甚至两千字。”

    “如此缩短刊期,不需几日,孙匠人就可完工了。”

    “两千字?五日一刊?那不与朝廷邸报差不多了吗?”一名弟子立即反对道。

    一名弟子道:“我以为陶师兄所言有理,但两千字确实太短了,五日一刊也太仓促。我们不如七日一刊,一刊三千如何?”

    听了这名弟子这么说,徐火勃他们思索一阵,都不出言反对。

    林延潮最终也是点了头,七日一刊,其实就是与后世的周报差不多了。

    学功堂杂论是自己试行之举,若是成熟,下面自己会推行有关民生政治的日报,晚报,时报。

    贺子明立即拨打算盘道:“一刊五千字,给银两分五钱,三千字,则给银一分五钱,八百份则是十二两,二十八日即是四十八两。一月最少可入五十两。孙匠人你以为如何?”

    孙有功与手下的匠人此刻已是幸福得快要晕过去了,马上坚决地道:“小人立即让老大滚回来就是,全家一并为状元公鞍前马后。”

    众弟子都是齐笑。

    贺子明继续道:“孙匠人得五十两,我们也可得五十两,扣去十五两笔墨纸张之费,尽得利三十五两,若是作为几位编撰同窗,以及先生的润笔之酬,简直绰绰有余。”

    众弟子都是点头,原先他们都是打算以劳力贴补,作为弟子应尽义务。但没有料到林延潮还给他们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

    徐火勃却一直凝眉,林延潮看向这弟子道:“火勃有什么话不要放在心底。”

    徐火勃吞吞吐吐地道:“先生,学生浅见,既是有足够之利润,弟子建议可以让学刊在纸张,墨工上更考究一些,如此方才对得起先生的匠心之作。”

    林延潮听了笑着道:“火勃的建议也为可取之策,两者兼顾,方为上策。”

    徐火勃大喜道:“谢先生。”

    见徐火勃,贺自明,陶望龄他们的建议都得到林延潮采纳,学生又陆续提了几个建议,最后大致定下。

    下面林延潮给孙有功交了定金,孙有功哪里敢收。

    林延潮也不坚持,他让孙有功将学功堂杂论的创刊号,定在一千份。

    除了售卖之用外,林延潮还准备三百份投给自己相熟的同僚,同乡,同年等等。至于天子,张居正,申时行那一份肯定也是要的。

    他们除了第一手阅读,同时也是给林延潮学功堂杂论打响名气。

    下面林延潮就让陶望龄,徐火勃作为学功堂杂论的总编,让他们自己从门下弟子里招收人马,来一并进行编撰之事。至于贺子明,林延潮认为他有运营之才,就让他负责出纳会计之事。

六百四十四章 道可御器() 
从孙有功的匠坊回至府里,众弟子们都觉得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喜上眉梢。

    但林延潮见了弟子如此,却眉头微皱,似有几分不乐。

    众人不明林延潮心事,大多数却不敢擅自发问。

    唯独屈横江忍不住问:“先生为何不乐?”

    林延潮却反问道:“你们国子监监刻坊的铜活字,一日可印多少字?”

    屈横江道:“弟子曾问过坊匠,一日可二十余纸。”

    众人听了惊呼道:“二十余纸!”

    “如孙匠人两日方能一纸呢。”

    “铜活字确有长处。”

    屈横江以为林延潮为此忧心,于是道:“先生,这铜活字虽快,但也确实太贵了,平常人也是用不起的。就以咱们京师而论,也唯有监刻坊一处有铜活字,有铜模字二十余万,江南的私人刻坊都不如监刻坊。”

    陶望龄点点头道:“屈兄所言甚是,江南唯有无锡会通馆,兰雪堂,桂坡馆等私人刻坊才有铜活字,铜模字数万,十几万如此,但私人刻坊没有监刻坊之财力。如要印书,都看有无缺字,若缺字需立铸方可。”

    贺自明补充道:“铜活字虽好,但都太贵了,若是要弄齐一套几十万铜模字,不知要费几万两白银,不提还有备字,故而还是雕版印刷好用。”

    一名弟子不明问:“何为备字?”

    屈横江解释道:“就是重复的字,好比你要印王右军的兰亭集序,仅是‘之’的铜模字就要备上二十一个。”

    听了屈横江这么说,众弟子都是摇头:“华而不实。”

    林延潮从弟子们议论而知,是啊,正是因此活字印刷才无法推广。雕版印刷仍是社会主流,而活字印刷仅据次地位要,甚至划时代意义的金属活字就是华而不实。

    因为除了模具太贵外,铜活字还要用到铜,可中国产铜数量稀少,铜更是流通钱币,谁会用铜来铸字模。

    中国汉字近十万,常用汉子三千多,不提还有回字的四种写法。唯有士大夫刻书成风的明朝,才会闲得蛋疼使用铜活字。

    可是金属活字到了欧洲却是另一个样子。

    英文,拉丁文几个字母?他们的铜活字比我们简单一百倍。

    在欧洲古腾堡发明活字印刷后,在一四八零年欧洲已是全面推行活字印刷,在之后二十年间所出版书籍,已超过欧洲之前一千年来所有出版书籍的总和。

    到了十六世纪,欧洲出版书籍更是将明朝远远甩在了身后。

    众所周知中国与西方近代文明拉开差距,在于文艺复兴。

    西方文艺复兴在于几个思想家?几个划时代发明?在于但丁?在于达芬奇?在于蒸汽机?

    其实不是,文艺复兴在于知识的廉价传播,而引起思想大碰撞。

    可以负责任的说,没有活字印刷,就没有文艺复兴!

    但中国与西方,真的就差了一个活字印刷吗?

    林延潮向弟子们道:“你们可知泰西?”

    众弟子摇摇头,又是点点头。

    一人道:“听闻泰西是红毛鬼的地方。”

    一人道:“不对,听闻泰西是弗朗机人的地方。”

    二人争执了一会,陶望龄问道:“先生何故提泰西呢?”

    林延潮道:“泰西有文与汉文不同,如泰西有一国名为英吉利,其文不过二十六个字母,词意乃字母拼凑而成。他们在百年前就已用铜活字印书,其功百倍于我!”

    众弟子们听了都是一惊。

    “秦汉时以竹简为书,以千为率,士人不过五六尔,隋唐以雕版印书,士人百不及二三,而今我大明富有四海,文教兴盛,但论及读书识字之人,二十人中有一人乎?”

    “而泰西之人用铜活字后,读书识字之人比率已远胜我中国。”

    众弟子们闻言惊疑不定。

    屈横江紧张道:“这岂不是国人之法为泰西学之,泰西反胜我十倍,先生有何策御之?”

    众弟子同是问道。

    这个问题屈横江不问,几百年后中国人同样要问。

    西方文艺复兴数百年后,原来的野蛮人来至东方,强行叩开国门。

    清朝朝廷感叹于洋人的船坚炮利,定下‘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国策,决定中体西用,兴办洋务。

    清廷采购了无数西方的枪炮舰船,平定太平天国,打造出一个咸同中兴来。

    洋务派志得意满,觉得可以与列强掰一掰手腕,洋务大臣,两榜进士出身的李鸿章也忘了年少时读的圣贤书,开口说,孔子不会打洋枪,今不足贵也。

    但甲午一战后……

    大家才发现我们输给洋人也就算了,现在怎么连近邻倭国都打不过。

    是我们采购的枪炮舰船不够多?

    朝廷腐败,怪政府?

    清廷防备汉人?

    制度问题?

    李鸿章,丁汝昌的战略战术问题?

    最厚黑的还是洋人教我们的留了一手?上树的本领没教?

    但这问题最靠不住,明治维新与洋务运动几乎同时而起,为何日本人从洋人那学会了,我们却没学会?

    洋人根本没藏私嘛。

    而且洋务运动,主张是中体西用。

    明治维新,则是和魂洋才。大家的方针差不多。

    但林延潮却知有个细节很多人没主意到。那就是日本其国民的识字率甚至比同时代工业革命后的英国还高,这个数据是在明治维新以前,不是明治维新以后。而同时代的清朝,不过百分之十。

    说来天荒夜谈,但却是真的。

    这是为什么?

    因为日本大量推广寺子屋,在江户时期就已开创了国民教育的先河。

    所谓寺子屋是专门针对平民子弟的教育,男女都有,其内容近似今天小学教育。民间如此高的识字率,如同堆垒了无数的柴薪,有了雄厚的积淀,待明治维新,西学涌入时,大势如烈火直冲而起。

    往事已远。

    林延潮回到现实中,寺子屋的事,却给了他启发。

    日本与我们一并错过了活字印刷的思想爆发期,但不等于错过一切。

    如果朝廷的士大夫们,能够不那么重道而轻艺,不重义轻利,能少谈论些经义,多谈些事功,那么错过活字印刷也没什么。

    若国策以经世致用,务实为本,以中国之地大物博,人力物力之雄厚,总会想出替代的办法。

    活字印刷,器也,但道却可御器。

    道可御器,这是理学的道理,但此道却非理学的道。

    想到这里,林延潮目光悠远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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