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叩拜数次后,提起官袍向后退行数步,转身离开武英殿。
武英殿外,暮色已降紫禁城。
远处宫墙笼罩在夜色之中,近处是天子仪卫手持金瓜长戟列于殿下。
两位太监上前,后面跟着十几名仪卫。太监道:“两位大夫,让咱家送你们出宫。”
周子义哼了一声,林延潮则拱手道:“有劳了。”
二人离开武英殿,太监侍卫跟在后面。
林延潮离周子义一步,对方虽免职了,但仍是保持六品官对四品官的官场礼仪。
“你之事功学除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句,其余尽是功利之说,不足取。”周子义不客气地道。
“非功利,是事功。”林延潮辩道。
监视林延潮,周子义二人离宫的太监,皆是不解。
二人今日遭夺官,本该是一脸郁闷才对,要不然也是对朝廷抱有怨气这才算正常,怎么这一出门就是争执这些无关紧要的话来。
“老夫还不是认同你事功学的一套。”
“侍生也以为理学暮气已重。”
“老夫返乡必著书讲学,斥你的事功之学。”
“侍生也必争锋相对。”
……
作别时,林延潮对着周子义深深一揖,周子义则是点点头。
“祭酒保重!”
“你也是。”
两日后,都察院。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合称三法司,掌管一朝刑律。
这三处是官员们平日远远避之的地方,平日轿子来到这里,宁可绕道,也不愿在这几个衙门经过。
此刻都察院大门外。
一名御史亲自送林延潮出门道:“申阁老早与我们关照过了,此不过是例行公事,请宗海宽心就是。”
林延潮笑了笑道:“有劳了,看来以后要常叨唠风宪了。”
“哪里话,就当这几日来都察院喝茶好了。”
说完御史毕恭毕敬地送林延潮坐上马车。
马车驶回林府。
陈济川对林延潮笑着道:“有申阁老金面在,看来不用过多久,老爷就可以官复原职了。”
林延潮不以为然地道:“你只说对了一个字,金是要的,面则是次要的,只要打点到位,我就算再矫诏一次,也是无妨。”
陈济川忍不住笑出声,连驾车的展明手腕都是抖三抖。
见陈济川,展明二人的反应,林延潮不由道:“瞧你们,我说笑的。”
陈济川,展明摇头纷纷表示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行驶一半,马车却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老爷,你还是下车一看吧。”展明口气中有几分吃惊。
林延潮挑开车帘,见了车外一幕,却是惊讶。
林延潮连忙下了马车,陈济川则是跟着他的身后。
道左一名士子一揖到地:“宣府生员林志平见过中允!”
林延潮点点头。
“昌平县举子路兴见过中允!”
“济府监生屈横江见过中允!”
“沧洲生员姜启明见过中允!”
……
随林延潮行过,道路左右的士子如波浪般伏下作揖。
“江夏郭正域见过中允!”
“嘉兴于大中见过中允!”
“泾阳雒于仁见过中允!”
……
林府府门这时推开,徐火勃,陶望龄与十几名林府下人走了出来,但见府门前聚满了不知多少士子,正一一向林延潮作揖。后面的士子更多,来不及一一说清,只好勉强道个名字。
“岳封。”士子长长作揖。
“林品然。”
“周正。”
……
徐火勃,陶望龄看着在人潮中行来的林延潮顿生自豪,此公道自在人心!(未完待续。)
六百二十八章 门生()
万历十年。
张居正居首辅的第十个年头。
也是万历皇帝登基的第十个年头。
国人喜整数,特别在这第十年的整数上。
为酬张居正十年来辅政之功,天子加其太傅诰命。张居正位极人臣,其恩遇大明开国以来,无一大臣临于之上。
而临近新年,皇室内也有喜事,皇后王喜姐诞下一女,虽不是皇子,但也是皇家嫡女。
另当初怀龙嗣的王姓宫女,也就是王恭妃临产在即。
天子登基十年,皇后诞女,另有一妃怀龙嗣,两宫太后都十分高兴,命皇宫上下大肆操办庆典。
初一这日,天子御皇极殿,接受百官朝贺,并设宴赏赐诸大臣,赏赐大臣银币,至于三位辅臣,五位讲官另厚赏了彩币,银两,绸缎。
而居于家中,被勒令冠带闲住的林延潮,自不能赴宴,当然也没有赏赐。
冠带闲住后,林延潮的牙牌被上缴,连紫禁城都不能进。
初一至初三,紫禁城热闹非常,一片君臣同乐,共享太平盛世的景象,唯独林延潮似被朝堂上下遗忘了一般。
但对于忙碌奔波了一年的林延潮却没什么失意,反而打算借此过一个好年。都察院封印,林延潮免去都察院报道,正好抽空在家陪林浅浅度佳节。
不过虽是少了公事上的烦恼,但林延潮却仍是不得闲,反而府上是车马如市。
林府的大门前,来拜会的读书人可谓是络绎不绝。
陈济川又拿着厚厚的一叠拜帖来找林延潮。
手中拿着这么多拜帖,陈济川却对林延潮苦恼地道:“都是闻名而来的士子,要么是送礼上门,要么是景仰大名投帖,最难办的却是这些投拜师帖子。”
林延潮笑了笑不说话。
徐火勃点点头道:“是啊,这要拜入老师门下的,可是不少!老师在宫门前所讲'明月映万川'后,这事功学在京城士子里是真正流传开来了。”
“众士子眼下都将永嘉之学,直接称为林学,不知多少士子每日习之,投帖上门的,送上拜师程仪的,都是要拜在老师门下。”
陶望龄点点头道:“幸亏老师现在冠带闲住,否则来得更多,而且多是趋炎附势之辈,现在门外才是真心求学之人。”
陈济川闻言道:“老爷,这帖子的事,你可需斟酌一二,若是再推却,则是伤了不少士子之心。况且里面还有不少老爷你的同年同僚引荐呢,这些人的面子可不能扫。”
正说话间于伯走了进来道:“老爷,门外有一人持翰林陈学士的帖子,说陈学士引荐他要拜入老爷的门下。”
听闻是陈思育介绍,林延潮当下对孙承宗道:“既是光学士引荐,不可怠慢,你先替我应酬一二。”
孙承宗应了后,连忙离去。
下面又有人持帖子上门,有数人还是拿着六部部堂的帖子,说是他们的亲戚,子弟要拜在林延潮门下,研习事功学。
林延潮自不可能亲自迎接,于是只能派孙承宗,陈济川,徐火勃,陶望龄见客。
上门的士子来头大一些的,由孙承宗,陈济川接见。
普通的士子,就让徐火勃,陶望龄代己接见。
忙碌了一整日,好容易送走了这些热情的士子,几人都是累得不行。
徐火勃不由道:“老师,孔圣当年教授三千弟子是如何办得?我等今日见了十数人,已是力竭。”
陶望龄在旁笑着道:“三千弟子孔圣也不是一一授之,子夏,曾子也曾代师传圣贤之道。”
林延潮看了陶望龄一言,微微点头,然后对二人道:“这几日上门说要拜入我门下的弟子,你们以为如何?”
二人一并道:“老师,大多人其意甚诚,并非是一时兴起,还有数十人都是来了一趟二趟,甚至好几趟的。”
林延潮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一旁孙承宗道:“东翁,这讲学之事,还需谨慎,眼下东翁冠带闲住,身处嫌疑之地,若是在此讲学,难免会触人之忌,洪近溪可是前车之鉴在前!”
林延潮点点头道:“多谢孙先生提醒。”
陈济川道:“可是老爷,这些弟子中不少都是大臣显贵所荐,若是贸然拒之,于这些大臣显贵的面上,也是不好看。”
“以你之见呢?”林延潮问道。
陈济川道:“我看老爷不妨先收了这些人的拜师帖子,也算是收录门下,如此老爷不用出面讲学,触人之忌,也可收拢人心,为己之用。”
“这不是拜师帖子成了门生帖子?”孙承宗皱眉道。
没错,就是门生帖子。
如林延潮一干同年,身上要常备一封申时行的门生帖子,如此出去办事方便。
这按道理来说,三品以上官员或者督学,地方正印官收门生帖子丝毫不稀奇,只是林延潮这区区正六品官,还是被夺职在家的官员,也收门生帖子,那就十分罕见了。
林延潮想了想,官场上对于收授门生忌讳也不忌讳,如果你是会试,乡试主考官,或者是一省督学,国子监祭酒,这就是公开收门生的途径,朝廷官员知道也不会有二话。
但是如果你不是通过这途径,大肆收纳门生,那么就有结党之嫌了。而且随意给了门生帖子,很多人就可以拿这门生帖子出去招摇撞骗。
这个时代师生之间,有权利和义务关系。
比如历史上顾炎武落难,有人求钱谦益帮忙,钱谦益说行,你让顾炎武向我递一封门生帖子,我就帮他。于是此人冒名给钱谦益送了帖子,顾炎武知道后表示拒绝,我怎么能当你这大汉奸的门生呢?于是就向钱谦益要回门生帖子,否则就要在众人面前澄清事实,钱谦益不得已,只好将帖子还给顾炎武。
故而林延潮也不好滥收门生,再说这些士子多是慕林学而来,想要研习经学的。若是林延潮收门生帖子,不就成了官场利益关系?成了结党营私之途?
林延潮想了想道:“也好,若是再拒之门外,未免也不近人情。若是这些人明日再来,就告诉他们拿几篇趁手的文章在身边,我看过后若是合意就收下,算是记名在旁,其门生帖子我会收下,但给不给,却要考核其功课品行。”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人都是说妙。
一般官场上递门生帖子,都是请德高望重之人引荐,为师之人看过可以,就收入门下,两边就结成师生关系,这是比较重利益关系的方式,至于指点门生学问品行,那基本没有。
如此就脱离了真正意义上的师生了。
但林延潮不同,若是不合自己的意,就不收你的门生帖子,就是合意,只是收下你的门生帖子,好比学武里面的投帖,记名弟子。
之后林延潮还需考核学生的学业品行,若是林延潮认可,就在门生帖子上写上自己大名,交还给你。真正的门生帖子都是一式两份,以后士子就可以以林延潮门生的身份在外行走了。
这认可的方式,就好比是佛学里的印可一般。
这也是将师生关系,真正变成传道授业解惑的那等,而非官场上利益关联的师生关系。
如此既能收录真正要学经学的士子,也避免了结党营私,或者说就算是结党营私,也避免了当上此罪名。
“老师此举极是,宁缺毋滥,也免得有宵小在外借着老师名头行事,败坏了老师的名声。”陶望龄第一个赞成道。
徐火勃也是笑着道:“是啊,如此我们以后不更是老师的左膀右臂了吗?”
林延潮看向徐火勃一脸高兴的样子,自是知道他高兴什么,徐火勃,陶望龄二人可谓是林延潮一手培养的,将来是可以传衣钵的。
若是以后拜师人多了,他们二人自是水涨船高。
林延潮不由心想,自己这一划分,不就成了仙侠小说宗门里,外门弟子,内门弟子,真传弟子如此模式。
比如收帖子的叫记名弟子,给帖子认可的,叫门下弟子,然后如徐火勃,陶望龄这样的入室弟子,到最后还有传以衣钵的衣钵弟子。
而孙承宗,陈济川这等的就是长老。
这简直是开启了武侠帮派模式嘛,自己不就变成堂堂掌门了?
这脑洞确实开得有些大。
次日。
林延潮有意收录门生的消息一放出去,顿时士子云来。
虽说他们被告知,暂时不能先给门生帖子,但仍是有不少人愿意一试。
孙承宗他们依林延潮所说的办法,当场叫来人当场写了一篇事功学为心得的文章,以及趁手文章,荐书,履历等一并交给林延潮过目。
投献文章这一套,古人称为行卷。行卷也是士子自荐信,若是对方收下你的文章,就有提携你一把的意思。
当初林延潮得胡提学赏识,也是献他一篇文章,得他收录。
林延潮将文章一一过目。
林延潮收录也是综合数面考量,比如引荐这名士子的人,很有背景,或者是这个士子是显宦家子弟,当然优先考虑。
要么就是举人,监生出身,或者是科试中获得不错名次的。
还有就是文章里观点有一见之得,真知灼见的,这样的士子着重收录。
当然也有门生拜师礼送得特别丰厚,其他方面差一点,也是可以的,有教无类嘛。(未完待续。)
六百二十九章 拜师()
窗外大雪纷飞。
灯火下,林延潮正细细读着文章,一面读,一面手中的笔不停。
每一名投帖之人的文章,林延潮都有仔细看过,并着一一批改。
不仅是文章上写了批语,甚至句词用法,甚至语病错字都一一改在文章里
当然这也多亏林延潮一目十行的本事,否则一般人哪里能如此。
林延潮写得极快,没过多久,就写完一封,无论合意不合意都会将文章,帖子让陈济川带出。
在书房外的天井里,雪花落在井里的青砖上,天井四面屋檐下摆着几十张椅子。
几十名书生穿着狐裘,棉袍,或站或坐,林府的下人提着茶壶,往书生手里的茶碗里添上热茶。士子们对手上的热茶并不在意,只是在热烈的攀谈着。众人都有志于事功之学,故而在场的多是志同道合之士。
不久陈济川拿着文章,帖子走出了门。当下所有士子都是停止了谈话。
“蒋越!”
陈济川叫了一声,当下一名二十多岁的书生来到陈济川面前行了一礼。
陈济川将文章和拜师帖子交给他说了几句,这名书生听后顿时露出沮丧之色,看了文章后道:“得状元如此尽心批改,纵不能得愿,但学生也是铭感五内。”
“老爷说了,兄台与他不过缺了一些缘法而已,倒不是其他。”
两人重新作礼,这名蒋越的书生转身离去,一旁书童连忙赶着给他撑伞。众人再见对方,此人脸上的沮丧之色已是少了许多。
几名士子商议道:“此人乃是嘉兴蒋越,他的文章我看过,是不错,但匠气太重了些。”
“匠气太重就是修饰文辞。方才写得事功策论,又不是重文辞,再好的文辞难道能出状元公之右。状元公收门生,绝不是要那些只知寻章摘句的书生。”
“不错,我等都是来求经义之道,宫门前吾闻事功之道,仿佛如见一片新天地,若不能拜状元公门下,此生憾矣。”
众人谈论间,陈济川又是来到天井里。
“许文昌在吗?”
一名三十多岁穿着粗布棉袍的士子,走来忐忑地行了一礼。
陈济川说了几句,但见许文昌脸上露出大喜之色。
这等喜悦之色,犹如许文昌刚刚榜上提名了一般。
一旁众人看了也无不羡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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