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翰林向林延潮一指道:“并非他人,正是宗海你。”
全场顿时肃静。
林延潮一愣,回过神来心道,果真不能随便装逼啊!没料到,这打脸来得如此迅速。
林延潮立即离了翰林院,直接赶往奉天门。这样公然弹劾的奏章会经六科廊抄发,呈给大小官员过目。
林延潮到了六科廊找到相熟官员,先借过抄本过目。
将整篇奏章看完,林延潮反而松了一口气暗道,这不是坏事,反是好事,这是替我扬名啊。
没几日,众官员都知道了这篇弹劾林延潮奏章的内容。
奏章里说,臣于邸抄里所闻林中允惊世骇俗之言,竟有讲官于经筵上质疑程朱之言,如林中允这等大臣如何持天下之正,怎么能代表儒臣向天子进讲。所以臣等恳请天子撤林延潮经筵讲官,日讲官之职。
下面署名的几位大臣,众官员看了都是有名的理学名儒,朝堂上的道德模范。
此刻乾清宫里,小皇帝看完这本奏章发着火。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张鲸,张诚两位太监连忙道:“万岁爷,保重龙体,犯不着与这帮大臣生气。”
“这般大臣自命清流,平日只会说道德文章,要他们办事,整日只会与朕道,圣人不求其功,功自在其中的话。眼下朕身边,好容易有个敢讲真话的大臣,他们却容不得了。”
“经筵上儒臣辩经,自是太祖爷起就恩许,若都是一派正义明道的言辞,那还辩什么经?”
小皇帝在龙椅前焦躁的走来走去。
张诚道:“陛下依内臣看,他们奏章中借非议事功之言,弹劾状元郎,实是攻讦张先生。”
“怎么说?”
“陛下,你看张先生主一条鞭法,主清丈田亩,本就是变法,事功的路子,这朝堂上这些理学大臣不敢说张先生,故而就拿状元郎说事,这是挑软柿子捏啊!你看若是状元郎被弹劾罢了官,那么就撕开一条口子,下一步他们就要弹劾张先生的一条鞭法了。”
想到理学大臣一贯反对变法。
小皇帝恍然大悟道:“张诚,你这些奴才倒有点见识。如此这班人真是不怀好意,不行,朕要好好下旨训斥他们。”
见此张诚,张鲸连忙道:“陛下三思啊。”
“你们这些奴才,敢拦朕?”
张诚连忙道:“这些大臣虽居心叵测,但是道理却没有错,否则陛下就要推翻祖宗一直尊奉程朱之言了。”
奉理学为儒学正宗,是从朱元璋那就定下来了。
小皇帝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贸然更张。
小皇帝坐在龙椅上,看着这奏章躺在御案上,仿佛就似在嘲笑他一般。
小皇帝一怒将奏章丢在地上,无奈地说道。
奏章留中。(未完待续。)
五百九十三章 话题性(第二更)()
林延潮在经筵上的辩经,自从经邸报刊载后,京城上下无所不知。
邸抄本来就是官员,读书人了解朝廷政令,动向的主要,甚至唯一方式。
记载在邸抄上林延潮与周子义一干大臣的辩论,不少官员老百姓都曾看过。
而且名儒辩经,就是这时代官员读书人感兴趣的事,再加上林三元的名声,以及周子义这等理学大宗师的地位,这等辩论,本身就自带话题性。这十几日来官员士子,就着林延潮事功之学,着实大大讨论了一番。
称赞者,此事功学可以革除程朱理学之弊,是儒家里可以继往开来的真知灼见。
反对者,离程朱之意远矣,有离经叛道之嫌。
好揣摩者,这是朝廷试探民意,并粉饰变法之词,并且为张居正歌功颂德,特别是‘内圣不必外王’简直就是给张居正量身定做的。
好钻营者,已是从辩经中揣摩到朝廷可能要重用事功派大臣,从而研读永嘉学派,准备明年乡试,后年会试拿出来碰一碰运气。
而这一次几位大臣联名弹劾,却让这话题性再上了一层。
在被弹劾后的第二日,林延潮正值休沐,就索性宅在家里,任何客人也不见,然后他将孙承宗,徐火勃,陈济川等一并打发出去,去茶馆,会馆里听消息,自己在家稳坐钓鱼台,也是陪林浅浅说话,说一说家长里短。
到了午后,孙承宗,徐火勃,陈济川他们都回来了,还带了两名客人。
这两名客人,分别是刘镇和卢义诚。
他们都是林延潮的老乡,大家一并同赴过万历八年的会试。
现在卢义诚中了进士,在行人司里当差,而刘镇则是继续落第,正准备一年后的会试。
在这敏感关口,林延潮谁也没见,而是见了自己两位老乡。
事实证明,离家在外靠老乡,这话是一点也没错。
卢义诚因林延潮缘故,得了吏部赏识,成为京官后一直很感念他的恩德,同时因为乡谊加年谊的关系,二人一直走得很近。
至于刘镇会试落第后,流寓京师,林延潮看在老乡面上,借了他钱让他继续读书准备考试,与此而言刘镇对林延潮更是感激。
这一刻对他们来说,就是回报的机会。
卢义诚先道:“宗海,我今日在朝堂上走了一圈,替你打听过了,朝野上下对此反应并不激烈,在咱们大明朝,官员靠弹劾和被弹劾出名,不是什么稀罕事。正是哪个官员不弹劾人,哪个官员不被人弹劾,大家都不稀奇,以往遇上这事,同僚们都不会议论的。”
“只是这一次特殊,几位都是持重的理学名儒,故而大家不得不重视,几位大臣里最有名的就是湖广道御史马子明,上一次他上表弹劾吏部尚书王阳城,说他为老不尊,一树梨花压海棠,七十多岁还娶妾。”
“还有刑部员外郎柯守正,眼底不掺一粒沙子,去年向天子上书七十余道,堪称海刚峰第二。”
“另外就是大理寺评事吴中有,此人乃周祭酒的门生,有公报私仇之嫌。”
听卢义诚说完,众人都是笑。
林延潮也是点头。
卢义诚继续道:“任何一人上书,往常都没什么的,大家只是拿来当个笑话听,如马御史弹劾王天官他纳妾,大家一听心道还有这事,天官这也太低调了,赶紧的,没送礼的备上厚礼,这可是钻营的好机会。”
众人又是一片笑声。
“只是这一并上书,不少大臣认为他们,似有小题大做之嫌。毕竟经筵上满朝大臣都没有说什么,尔等当时也在经筵上,为何不当场与状元郎辩一辩,事后这才来弹劾,未免有博名出位的嫌疑。”
听卢义诚说完,林延潮点点头,在意不是自己,而是卢义诚,这几年大家进步都不小,卢义诚原先说话结结巴巴的,遇事底气不足,但在官场历练了两年,人也是活络了许多,变得能言善道起来。
官场果真是最能磨练人的地方。
然后刘镇道:“咱们举子不同,多年来承圣人之教,又是会试在即,于事功,以及朝堂上的事,不是那么太热衷。前几日我参加一文会,文会的题目就是‘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这句话在场的人都耳熟能详了,就是孔子在论语里论述‘学而优则仕’的道理。
大意是,老百姓家的孩子,先学礼乐再当官,官二代是先当官后学习礼乐,孔子说我要用就是先用,先学礼乐再当官的。
刘镇继续道:“文会时,大家说孔圣人这话,是先读书再出仕,也就是先内圣再王道,先明理再事功,而不是不事功。状元公在朝堂倡议事功,是因为他已当官了,现在求的不是读书明理,而是事功之学,当然可以这么说,但我等读书人要先求明理,学而优则仕才是正途,当然是以程朱之道为先,两者不相冲突。”
林延潮听完不由生出一股‘长江后浪退前浪’的感觉,对于这些年轻的举人,真要送上一个大写的‘服’字。
读书人最擅长的是什么,就是在两个看似对立的例子间,找到一个两边都说得通的道理。
比如父母在,不远游,但出仕为官,为天子所用,就要离家万里。这忠孝之间要如何取舍呢?要忠还是要孝呢?
考官若出这样题目考人,然后不要说举人,就算一个童生也会仰天大笑,这简直是送分题嘛。这样的文章不假思索,咱信手捏来,当场提笔写下。‘事亲乃孝,仕君乃忠,孝者不过一家,忠君则孝于天下。忠者孝乎?实大孝也。’
对于大部分用心于科举的举人而言,林延潮和周子义对与不对,对他们而言都不重要,重要是找到一个两边都对的办法,将来考官若出了这题,咱心底不慌。
刘镇说完,轮到孙承宗,徐火勃。
孙承宗笑着道:“生员们也是差不多,但也有不同,我朝生员本就喜欢风闻言事,对于朝堂之事更是关心。”(未完待续。)
五百九十四章 门生()
孙承宗与徐火勃讲了一通。
林延潮从二人口中,得知眼下生员中对于‘事功’之学,还是争议比较大的。
弹劾消息出来前,读书人津津乐道,还是林三元经筵上舌战群儒,以一抵十。
还有人称林延潮的事功之学,近乎于王阳明‘知行合一’,知中有行,行中有知,算不得新意。更有人斥为虚妄之学,但这意见并不多。
但是弹劾之事一起,争论就变得严肃起来,有点演化为学术之争。
诚然无论是民间还是官方,理学既是官学,也是显学。理学是读书人的敲门砖,唯一能与理学一时长短的唯有心学。
明朝心学,起源于陆九渊。
在南宋时,儒学分为三支。
一是程朱理学。
二是陆九渊的心学。
三则是陈亮,叶适的永嘉学派,事功之学。
三派的弟子遍布天下,分不出谁更高一筹,在当时三派学术,可谓堪称三足鼎立。
宋元之际,儒学断裂,三派都没有了传承。到明朝北逐鞑虏,收复中原后,摆在朱元璋面前的问题是,谁来继续持儒学的旗帜?
最后朱元璋选了老朱家亲戚朱熹的理学,定为官学,从此理学大兴。
百年来理学一统天下,直到心学出世。
王阳明创立心学,且还做到了立德,立言,立功此三不朽,堪称为千百年孔子以后,儒家第二人。王阳明不仅从陆九渊手里继承了心学的衣钵,并创立新说,且发扬光大。
心学刚复兴时,一直被理学打压,后来徐阶为首辅后提倡心学,心学一度有与理学争锋之势。
但王阳明去后,心学自己不统一,分裂成很多门派,内部在谁才真正继承王阳明衣钵这个问题上不团结。大家都是认为自己是王学正宗,于是相互撕逼,从此没有再挑战理学的气势。
而明朝理学经过心学的挑战后,自己也在不断完善,并出了湛若水这样可以与王阳明可论一时长短的大宗师,重新修补了理论。
理学不仅没垮,反而再度压倒了心学。
而朝堂局势也不利于心学,张居正原本也是支持心学,但作了首辅后,就开始打压心学,特别是心学里的号称能赤手搏龙蛇的泰州学派。
泰州学派传承是,王阳明…王艮…徐樾。
徐樾后分为两支,一支传赵贞吉,赵贞吉传邓豁渠。
另一支则是颜钧,颜钧传罗汝芳,何心隐。
泰州学派中官当得最大的是赵贞吉,官至内阁大学士,在内阁时与张居正,高拱都十分不对付,堪称政敌。最后赵贞吉被二人联手赶回了家。到了张居正秉政后,泰州学派唯一留在朝堂上的罗汝芳,也被赶回了家,甚至何心隐还被杀。
所以无论是泰州学派,还是现在的心学都处于一个低谷。林延潮在心学上,觉得自己不可能有超越王阳明的见地。因此当初严钧拉他入泰州学派时,林延潮没有答允,这是原因之一。
就在众人商议时,展明赶到,一脸喜色地道:“老爷,你猜谁来了?”
林延潮皱眉道:“不是说我今日不见客吗?”
展明喜道:“老爷,并非是外人啊?”
林延潮眼光一转,惊喜道:“莫非是望龄来了?”
林延潮刚说完,展明喜道:“老爷,真神机妙算。”
下首徐火勃大喜道:“什么?周望兄终于来京了。”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什么神机妙算,算算日子也差不多。”
徐火勃向林延潮行礼道:“恩师,我去将周望兄接来。”
林延潮无奈摇了摇头道:“你啊你,早是忍不住了,快去将他带到这来。”
说完林延潮坐在主位向,看着门外,有几分翘首以盼的意思。
不久一名翩翩公子举步迈入院子,见了堂上的林延潮后,先在堂外的石阶下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至堂上又再度拜下磕头:“弟子陶望龄叩拜老师!”
林延潮笑中带泪:“真是望龄来了,快起身入座!”
然后林延潮与孙承宗,卢义诚,刘镇笑着道:“这是我弟子陶望龄,前南京礼部尚书陶泗桥之子,陶文僖的侄儿。”
“原来是名门之后。”三人都是露出震撼之色。
林延潮与陶望龄一一介绍了孙承宗,卢义诚,刘镇,然后道:“这几位都是你的叔伯。”
对于孙承宗,卢义诚,刘镇,陶望龄神色就有几分淡淡的了,不如对林延潮时恭敬了。
卢义诚笑着道:“仓促之下,也没什么见面礼,此贴身把玩的就先收下。”卢义诚拿出一玉猴子。
这玉猴子颇为贵重,但陶望龄看了一眼,向林延潮相询,见他点头后。陶望龄方才谢了一声收下,脸色却是淡淡的。
众人料想他出身名门,对于这些普通器物自是看不上了。
陶望龄与徐火勃同门师兄弟,甚是亲厚说说笑笑,没有对外人那般高冷。然后陶望龄起身向林延潮道:“老师,弟子想携内子拜见师母。”
陶望龄拜在林延潮门下读书时,林浅浅照顾他饮食起居,说是师母,也是半个母子。
林延潮笑着道:“不急着一时,让你妻子先去见过师母,你在此正好向叔伯们请教学问。”
陶望龄道了一声是,又重新坐下。
刘镇对于这公子哥早就不舒服了故意道:“早听闻宗海兄收了一位高足,今日一见果真不凡,不知领了乡书没有?”
陶望龄道:“尚未。”
刘镇笑着道:“这样啊,论及乡举之难,浙江可谓是十三省中的第一。一举中第,哪有那么容易?我也是考了三次,方才得意的。一时落第不要灰心啊!”
陶望龄听了道:“刘叔叔,有所不知,前年乡试时,家父突生疾病,故被人连夜叫回,实并未下场,所幸事后家父并无大碍。”
刘镇听了道:“原来如此,但终归迟了三年。”
陶望龄道:“虽是可惜,但也是无妨,不过早三年迟三年中举罢了。”
听陶望龄这么说,众人都是心道,此子真好大的口气。莫非又是一个林延寿不成。
林延潮笑了笑,却也没说什么。
众人见林延潮没有丝毫指责之意,那即袒护的意思了。(未完待续。)
五百九十五章 爱卿真乃高才()
众人不由心想,徐火勃虚心好问,行事低调,这陶望龄却是张扬高调,怎么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两个弟子,性格这么不一样。
众人离去后,林延潮询问陶望龄课业,一面看他的文章。
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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