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讲官治舜典,都是往四罪五刑五典,辩礼辩刑上着重。而林延潮在回答天子询问时,没有往这方向上靠,而是专捡典籍里奇事来说。这样说来固然显得林延潮学识渊博,天子听得也是很感兴趣,但却脱离教化之用,把天子拽至明白先王之道的正途上。
但日讲之上,大家也不能打断,就听着林延潮如此讲的。
直到一旁正字官上前道:“陛下时辰到了,请进东暖阁憩歇片刻。”
小皇帝方才点点头,罢了向林延潮继续相询的念头。见天子如此喜欢听林延潮讲读,张居正与张四维都是对视一眼。
小皇帝笑着道:“也好,两位讲官辛苦了,先下去用些酒饭,一会再与朕进讲。”
“谢陛下恩赐。”林延潮与何洛文都是向天子一躬。
下面小皇帝离了御案,走至后殿,而张居正,张四维两名阁臣也是陪小皇帝进入后殿。
林延潮目送小皇帝走至后殿,按照日讲的规矩,自己与何洛文一会可以去文华门旁吃个早饭,顺便休息个一会。
但小皇帝却不得空闲,他进后殿东暖阁后,司礼监会将各衙门章奏进呈御览。小皇帝要边吃饭边批改奏章,如果对政事有所疑难的,就随时召在西暖阁等候的两位阁臣咨问。
批改完奏章后,小皇帝又要接下去,让讲官进文华殿继续日讲。林延潮不由感慨,当个皇帝也不见得那么幸福嘛。
天子离了御案后,林延潮与何洛文一并出了文华殿,来至文华门廊下用饭。
两张红漆桌案摆好,几名内官在那忙碌着,在桌案下各摆了炭盆,升起炭火来驱寒。
林延潮不由替小皇帝细心周到,心底感一阵阵温暖。
一旁内官向何洛文,林延潮行礼道:“见过何先生,林先生。”
二人点了点头于廊下就坐。
内官先向何洛文问道:“何先生,今日还是喝羊乳吗?”
何洛文矜持地点了点头,然后就闭上眼睛休息。
林延潮一听不由大喜,这,这里竟然还能点菜的。
一旁内官向林延潮问道:“敢问林先生用些什么呢?”
林延潮先止住点菜的欲望,而是问道:“这讲官酒饭,不是由光禄寺办的?”
内官闻言不由失笑,声音听得有些尖尖的。
然后内官道:“林先生有所不知,原先日讲宴席都是由光禄寺承办的,但数年前,陛下言光禄寺整日只会白水煮丁肉,几位先生如何能吃得好,吃得饱?之后陛下下旨,讲官酒饭由御厨一并承办。”
林延潮听完,心底那个感动,居然能吃到御膳,真太有口福了,这个日讲官当的不亏。
林延潮当下毫不客气地问道:“今日都有什么菜?尽数与我道来。”
听林延潮说完,一旁何洛文睁开眼睛,白了林延潮一眼。(未完待续。)
五百四十六章 御膳()
对于皇家御膳,林延潮早有耳闻。
从嘉靖皇帝开始,明朝皇帝御膳不是由御膳房进,而是由左右太监供应。太监为了讨好皇帝,有多丰盛就办多丰盛。然后太监就以给天子供饭食的名义,向朝廷诸司要钱。
此举被当时官员骂为蠹政之举,天子是万乘之主,玉食万家,但在吃食上竟要受左右私养。唐玄宗时,御宴上奢侈,一盘菜值十家之产。咱们皇帝这样做,与唐玄宗有什么区别。
但就林延潮所知,皇室的御膳并没有奢侈到这个地步。大体上几任皇帝都还是比较节俭的。小皇帝的父亲穆宗皇帝有一日想吃驴肠,就要命太监备办。然后穆宗皇帝又说,他吃一次驴肠,就要杀一头驴,实在太铺张浪费了,于是下令就不吃了。
事实上御膳只是丰盛而已,奢靡铺张却是谈不上。
但即便如此林延潮仍是很期待。
听林延潮问询有什么菜,那名内官笑着道:“林先生有所不知,御膳都是先呈天子看过后,再布菜给讲官。不过林中允有什么喜好的,提前与我们先吩咐,下次进讲时,再给你单独备上。“
林延潮恍然,原来是这样,也就是天子先挑,挑完了臣子再挑,这样也算是不错。
林延潮道:“无妨,那我先坐着等一等。“
片刻后,就看见十几名戴着纱布口罩火者拎着金盒,从后殿东暖阁里出来。
内官吩咐对这些人吩咐道:“打开盖子,给何先生,林先生看过。“
何洛文淡淡地道:“我就不必了,呈林中允看过就好。“
于是十几名火者一一端着金盒,在林延潮面前打开。
御膳有饭食十几样,茶食三五品,火者端给林延潮过目。
为了进宫进讲,林延潮也是天没亮就顶着寒霜从家里赶到紫禁城。看着这些饭食,林延潮感觉自己是真心的饿了。
内官见林延潮迟疑不作决定,问了一句:“林先生,还是担心饭食冷了,咱家命人立即热过。“
“不必了。“林延潮立即拒绝,这饭食上还冒着热气了,哪里是冷了。
林延潮吩咐了几句后,火者将金盒里的饭食一端出。林延潮面前的桌案上摆上玉井饭,腊肠香米粥,三个萝卜蒸卷,两块红枣糕,鸡蛋面,海参雪花羹,另外糖钹儿茶食和泡茶,则是饭后再上。
林延潮是南方人,喜食清淡,什么撒面,油茶面肯定是不会选的。
眼下看着满满一桌子饭食,林延潮食指大动。
玉井饭就是藕片莲子饭,之所以叫玉井,是藕截成块后,一片片看来像是一个井字,藕色又近于玉色。林延潮不禁想起韩愈有句诗是,太华峰头玉井莲,开花十丈藕如船。玉井饭就那么一小盅,用藕色地锦御瓷,小巧精致不够几口吃的。
至于萝卜蒸卷,红枣糕也是林延潮的大爱。
海参雪花羹美味滋补,热气腾腾的。至于鸡蛋面,林延潮让内官先盖住,留着最后填饱肚子。
林延潮拿起汤勺,在海参雪花羹舀了一口,不烫不冷的,鲜咸的汤水入口,恰将寒意与疲乏驱散。
然后林延潮几口将玉井饭吃完,又端起香米粥,再夹起一萝卜蒸卷。与林延潮并坐在另一张桌案上的何洛文,则是保持讲官风度,所**洁。他拿着银制小勺,就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乳,抹去奶皮,在那一勺一勺的挑着。
那等谨慎小心,似生怕羊乳,有丝毫沾到了官袍上。
半响后,何洛文已是将羊乳喝完,内官奉上湿巾,他拿了一点一点的擦着嘴唇。
“林中允!”
林延潮将筷子上夹的枣糕放下,擦嘴后向何洛文问道:“何谕德,有何示下?”
何洛文看着文华殿,慢慢地道:“林中允,你今日第一次进讲,需记得进讲之时,句句切乎先王之道,不可因圣上爱听什么,就讲些什么。”
林延潮知何洛文在提醒自己,并没有按照讲官的那一套,与天子讲经。尽管说得很委婉,但指出林延潮在迎合圣意,专用捡皇帝喜欢听的来说。
但林延潮有自己的主意,于是道:“谢何谕德提点,下官以为将先王之道糅于俗事中进讲,更易讲明。”
何洛文听了眉头一皱道:“圣贤之道何其精微,林中允怎可擅衍其义,糅于故事。”
何洛文这话微微重了,但对方毕竟是首席讲臣,资历和官位远在自己之上,林延潮出言不能顶撞。
于是林延潮就沉默着不说话。
这时两名内官从暖阁步出来到何洛文,林延潮面前道:“何先生,林先生,万岁爷见今日御膳上有云南进贡鸡踪菜,想两位讲官还从未吃过,故而命我等端来。”
林延潮和何洛文一并起身致谢。
内官笑着道:“万岁爷赐食给大臣,这是不轻易授予的恩典啊,多是林先生今日进讲,令龙心大悦,故而万岁爷推食食之。”
林延潮有些不以为然,皇帝吃过再给我吃,多不卫生啊。但对‘推食食之’却不得不感谢。内官离去后,何洛文也就不说什么。小皇帝显然是十分欣赏林延潮进讲,故而给他撑腰嘛,他还能说些什么。
林延潮将饭食吃完,又喝了半壶茶,方才满足。
片刻后,天子在殿上宣二人继续进讲。
二人一并起身进文华殿,一旁内官收拾饭桌,也是谈论起二人。
一人道:“何先生持儒臣之仪,一饮一食都合乎于礼数,无可挑剔,难怪万岁爷赞他为人臣楷模。至于林先生嘛……”
几名内官都是一笑,一人道:“虽看得没有词臣的清贵庄重,但却不似捏架子的人,应是比较好说话。”
“我觉得有理,你们看他们二人谁会更得万岁爷赏识?”
众人闻言都是对视而笑。
这时林延潮,何洛文已入穿廊。
日讲分早讲与午讲,早讲将四书五经,午讲讲通鉴节要,也就是讲史,与天子讲述历朝兴亡事实。
林延潮站定后,觉得张四维似有意无意地看了自己一眼。
林延潮想起张四维的叮嘱,正是要他在讲史之时,借历史之事,委婉劝诫天子。
这才是今日日讲的关键所在。(未完待续。)
五百四十七章 拐弯抹角()
林延潮与何洛文依旧是对立而站。但见小皇帝从后殿来至廊房时,脸上却涨得通红。
林延潮察言观色,见天子这样应是生气动怒的样子。然后他又看站在天子身后的张居正,张四维的脸色。
但这二人都是城府深沉之人,令林延潮丝毫看不出端倪来。
林延潮猜得没错,就在自己用御膳时,小皇帝确实发了顿脾气。
当时小皇帝正在文华殿后殿东暖阁里批改奏章,而张居正,张四维就坐在暖阁外,君臣内外以一帷幔间隔。
就在这时司礼监太监冯保来了,身后两个钤束长随各捧着一叠奏章。
冯保穿着一身大红色的斗牛服,走进文华殿。
冯保眼下是司礼监太监兼提督东厂,在内廷中司礼监太监有内相之称,可谓权视首辅,排名在司礼监太监之后就是提督东厂太监。东厂督公向天子奏事时,连司礼监太监也要退避。
而冯保身兼‘内相’与‘督公’两大称呼于一身,除了嘉靖朝的麦福,黄锦,下来就属他一人,权势未必在张居正之下。
但冯保待张居正十分恭敬,天子曾赐他蟒服,但冯保有张居正在场时,坚决不穿。
冯保有侄儿叫冯邦宁,格外跋扈,横行于京师,一日遇上张居正一位长随姚旷,二人互相不爽,先BB,后打架。姚旷吃了亏向张居正告状,张居正写信给冯保让他约束侄儿。
冯保知道后没有护短,而是把冯邦宁抽了一顿。张居正变革之所以这么顺利,也因冯保善于处下,丝毫不给他找麻烦的缘故。
张居正,张四维见了冯保,一并从椅上起身,离开椅下的毛毡行礼道:“双林先生。”
双林是冯保的号。
冯保也是对二人行礼道:“咱家将奏章进献给天子,就不陪二位阁老说话了。”
于是冯保走入暖阁,小皇帝看见冯保,搁下笔来笑着道:“大伴你来了拉!”
冯保堆起笑容道:“见过陛下,这是外廷刚送来的奏章,这里有京兆尹的折子,说有民间有祥瑞,内臣看了就立即给陛下送来了。”
小皇帝笑着道:“有什么祥瑞啊?”
冯保道:“他说有百姓几个月前在西山夜间见一赤光,亮如白昼。”
小皇帝听了顿时没了兴趣,道:“这算什么祥瑞,这地方官也真无趣,拿这些事来说。”
冯保笑着道:“陛下有所不知,十六年也百姓见一赤光,后不久民间有一女子,未婚而孕。”
小皇帝听了顿时面色不快问道:“未婚而孕怎么了?”
冯保道:“古书云,女子梦赤光未婚生子,多为圣人也,故而可称祥瑞。”
小皇帝听了冷笑道:“此古书为伪也,此子也可为妖孽。”
说完小皇帝重重拂袖,冯保连忙道:“陛下息怒。”
小皇帝看了冯保一眼道:“京兆尹不理会庶务,而专打听这些歪门东西,可见其失职,立即下旨,朕要好好申斥他。”
“这。”
暖阁外,张居正,张四维都不由摇头。
……
此刻小皇帝坐在文华殿上,想起方才之事,仍是气得不打一处来。
他怎么听不明白,这些臣子借着这些事,变着方的暗示他。
只是他的性子,隐隐犹如他的祖父嘉靖皇帝那样软硬不吃的脾气,你要我这么干,我就偏不。
这时何洛文已是上前了,小皇帝方才回过神来道:“何先生今日讲哪一段?”
何洛文道:“陛下,臣今日讲得是宋真宗皇帝。”
林延潮一听何洛文起了个头就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好啊,你何翰林也是给李太后,张四维当说客来了。
林延潮不动声色站在一旁,听何洛文怎么与小皇帝讲。
小皇帝不是林延潮,当然不知何洛文肚子里卖的是什么药,反而笑着道:“朕听闻真宗虽有澶渊之耻,但在位时能恤民免租,整顿吏治,却也算是一位有为之君。”
何洛文道:“陛下所言甚是,不过臣今日讲的是真宗皇帝身边的大臣张茂实。”
小皇帝哦地一声,问道:“张茂实?这朕倒是第一次听说,此人有何功业啊?”
何洛文道:“此人无甚功业。”
于是何洛文将张茂实经历道来,小皇帝听了顿时再度脸黑。
这张茂实什么人,史载是皇子乳母朱氏之子,但事实上朱氏却是出身宫女。
然后何洛文说得是野史,宋真宗临幸了朱氏,朱氏给天子诞下张茂实。但宋真宗是在居丧之际临幸朱氏,怕影响帝王名声,故而怎么也不肯承认这儿子。
下面就是正史了,宋真宗就将张茂实送给太监张景宗当养子,并养在宫中。后来张茂实长大后,担任禁军马军副都指挥使。
这时宋真宗已是过世了,传位给宋仁宗,但宋仁宗皇位却后继无人。有一日张茂实的一名部下,得知内情,向张茂实说,你不如认回这门亲戚,从此就是天子的皇兄,皇亲国戚了,甚至你的儿子还有继承皇位的可能。
张茂实没答允,但消息却传了出去,民间百姓都听说了。
张茂实吓得不行,于是向天子请罪,宋仁宗听说了于是解除他兵权,到外地任节度使。
过了几年,宋仁宗将张茂实调回继续任禁军马军副都指挥使,但大臣不干了,说人谓茂实为先帝子,岂宜用典宿卫?
然后张茂实不断被御史弹劾,到死的那一天,还在担惊受怕中度过。
无论这野史是不是真的,但何洛文讲出给天子听,就又是另一个意思了。
林延潮看小皇帝笑脸气得涨红,但何洛文却是耿直进言。
林延潮心想这何洛文讲得却也是在理,他之前听说,小皇帝要将王姓宫女所生之子,送至宫外让百姓私养。但何洛文恰恰就给皇帝讲了,当一名皇帝私生子是什么结果。
林延潮也不得不佩服何洛文,居然找了这么一个野史上的例子,来劝诫皇帝。皇帝还拿他没办法。
咱们读书人就是擅长拐弯抹角。
何洛文劝诫后,小皇帝还不得不夸奖了他一番,然后看向林延潮道:“林中允,你今日要与朕讲得是通鉴哪一段呢?”(未完待续。)
五百四十八章 说一不说二()
林延潮看出天子的神色。
小皇帝的城府仍是太浅了些,何洛文这一劝诫,但是他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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