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想了下,整了整衣冠后,将门打开。
这还未张口,就见得这二十多人低首作贺道:“贺林中允开坊升转,青云直上,步步高升!”
陡然得这么多人祝贺,林延潮有些反应不及,但他毕竟也是在官场历练过一段了,立即回过神,心道差一点显得小家子气了。不过见这么多同僚都齐声道贺,真是何等风光,何等面子。这喜悦之情,噌噌地就涨上来了,浑身上下只觉得好似泡在温水之中,无比的舒坦。
这官员升迁,同僚道贺也是官场的惯例。
林延潮看了一眼,眼前琉璃黑瓦的文渊阁,想起一件事来。
当年张居正因丁忧之事去位三日,吕调阳由次辅暂摄首辅之事,众翰林以及内阁僚属,都是如今日这般,还身着红袍,隆重地向吕调阳道贺。当时吕调阳竟当众受之。
结果吕调阳因此为张居正所忌,历经三朝,号称不倒翁的吕调阳,半年后被迫告病致仕。
想到这里,林延潮收敛喜色,连忙几步下了台阶道:“各位同寅的好意,小弟心领了,小弟能有今日实多亏了几位中堂的栽培,以及诸位协助,说来是小弟要先谢过诸公才是。”
说完林延潮反而向众人一揖。
张元忭见此哈哈一笑道:“宗海,你这么说倒是见外了。”
林延潮连忙道:“不是见外,句句是肺腑之言。”
众官吏见林延潮得志不骄,纷纷道:“大家都是协恭办事,相互提携。”
“是啊,林中允以后得志,不可忘了我们啊。”
林延潮笑了笑,他轮值入阁期限终也是有到了一日,说来与众人早晚也是要分别的。
于是大家给林延潮送上帕仪为贺。这帕仪不过是意思一下,每人几钱几两银子。
此刻在文渊阁二楼中,张居正负手站在窗边,透过竹帘的细缝,看着东房此发生的一切,见了林延潮辞去的这一幕后,略有所思然后对身后的张四维问道:“子维,这三个月林中允在你任下办事如何?”
张四维抱着手炉十分干脆地道:“此人办事干练,内阁无论大小轻重之事,他都能胜任,我用得很称手。”
张居正点点头道:“后生可畏。”
说完张居正与张四维闲聊了几句,张四维即回到值房里。
张四维到了值房中,然后披上一件厚衣。
尽管值房里放着炭盆,但他一贯是畏寒也畏热。张四维觉得身子暖了,方才坐下批改公文,不久听得外边敲门。董中书推门进来道:“阁老,东房林中允前来面恩。”
张四维搁下笔,想了下道:“让他进来。”
片刻后,林延潮推门入内,然后将帖子奉上道:“晚生林延潮面谢中堂栽培之恩。”
但见公案后的张四维满面春风,从座上起身对林延潮道:“中允,真是要贺喜你了,任官不过一年即开坊右迁,翰林中属你乃第一人。”
林延潮见张四维如此很意外。
这张四维从来对自己是不假辞色的,每次向他奏事,都说不上几句话,就被他打发出门。但一次居然笑着和自己说话,这真是头一遭啊!
林延潮想起内阁里对张四维的风评,说他对下属一贯如此,唯有对他看得上的人,方才破例。
自己这一次升官也成了张四维看得上的人了?林延潮心底这么想,面上连忙道:“这实多亏了中堂对下官的栽培,下官唯有竭力相报。”
张四维摆了摆手道:“宗海无需过谦,对了,首辅那去了吗?是首辅向天子提拔的你,你若先来我这,实是失礼。”
林延潮道:“去了,不过元翁只收了我的帖子,却没有见下官。”
张四维听了若有所思,脸上的笑容也是淡了几分道:“元辅日理万机,确无法分身,你既晋中允,但职事仍与原先不变,反而要更着力才是。”
林延潮道:“下官谨记中堂教诲,能在中堂下面办事,闻中堂耳提面令,实是令下官获益匪浅。”
张四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于是端起了手边的茶。
林延潮见张四维端茶,知是要送自己的客了,于是起身告辞。
从张四维值房里出来,林延潮又去申时行的值房前。
申时行今日没在值房,林延潮将帖子递给值吏。
然后林延潮告假出门往吏部一趟。
走在宫里的甬道上,林延潮想到,方才去张居正值房面谢时,张居正居然没见,这实在是颇有疏远之意啊!自己这一次提拔,虽说是天子授意,但毕竟还是经过内阁题请的,吏部才下的文书。
自己找张居正面谢,张居正居不承这情,这背后是什么意思呢?(未完待续。)
四百五十六章 堂兄来京()
张居正的态度,令林延潮着实费解。随后他去吏部衙门,给四司官厅的首领官,呈上了侍生帖子。
吏部四司,文选司、验封司、稽勋司和考功司的主官,一个都不能少,都要呈上侍生帖子。
这侍生帖子也是有讲究的,必须用双摺剌。双摺剌就是双红名帖,与之对应是单红帖,单红帖就是不折迭的名帖。下官见上官时需用双侍生帖为敬,若是呈单红帖,那么就失礼了。如六部尚书见内阁大学士都要呈双帖,而大学士只需回以单帖就好了。
林延潮准备了四封双侍生帖,一一送至。
林延潮在穿堂外等了一会,之后四位各回了一封单红帖子,里面写些祝贺的话。吏部这边去完,林延潮又去了六科廊。六科都给事中虽只是正七品官,但也还是要上双侍生帖的,如此才算流程走完。
下面几日就是同年,同乡,同僚官员的贺宴了。林延潮现在前途远大,无数人看好,也有不少人提前来战略投资,仅仅是贺仪就收了两千两之多,更不用说其他贺礼了。
如此繁多的大事小事后,马上就辞旧迎新,迎来了万历九年了。
到了年底了,京城各衙门都选在十二月二十日就封印了,现在临近日子,各衙门的官员也没有心事办公了。
就是内阁,六部这等衙门,也是不例外啊,除了必要的留值官员,大部分官员都能放一个月大假啊!
林延潮就在内阁收拾了下,留下几份盖了印信的空白公文以备不时之需。这到开印还有一个月,若是是真要用印,就用这几份来凑数。
之后林延潮就返回家中,下面就是一个月的大假,除了几日必须要去侍直的,都是可以在家清闲的。
这方才到家,就看见家门口停着两辆马车。林延潮眉头一皱,心想是谁这么没眼力,这快过年了,还来府上拜访。
林延潮方走到府门前,但见几人迎了出来,激动地道:“二少爷!”
“二少爷,你回来了?我们都等了你一日了!”
这些人林延潮初见,只觉得有几分眼熟,但见他们一口一个二少爷叫得,才记得他们是自己福州老家的家仆。这些家仆都是林延潮中解元后,家里富裕后才买来的。
说来他们林延潮也见过几次面,却不相熟,何况自己快两年没见了,乍一看没认出来,也是情有可原。
不过林延潮心底奇怪,这些人来找自己干嘛?
林延潮回来的消息一传去,陆陆续续有十几人都是一并来门前拜见,有的是认识的,有的是不认识的。
但这些人见了林延潮都是一并下跪口称二少爷。
林延潮算明白过来问道:“我兄长也到京师了吗?”
“是啊,大少爷来京投奔二少爷了,还有程家的一位公子呢!”
“什么?”林延潮一听,顿时眉头皱起。林延寿来了也就够头大了,还来一个不知什么名堂的的程家公子,对了,这程家公子,不会是林浅浅那位兄长吧!
想起林浅浅那位兄长以前的破事,林延潮心底有几分不舒服。
不过不舒服归不舒服,既是人来自己家了,总是要见一见吧!
林延潮问道:“兄长在哪里呢?”
几位下人一并道:“大少爷与程公子都在正堂,与夫人说话呢。”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你们随大少爷几千里来京师都辛苦了,早点歇息,一回我让厨房给你们送饭。”
几位下人听了连忙道:“二少爷真是体恤我等,不过小人不辛苦,还有几车行李要往府里搬呢,等先安顿好了再说。”
搬行李?
林延潮一听,心道这简直是与自己长住一起的赶脚。
林延潮于是迈步往正堂去了。
来到正堂前,林延潮就见北墙下桌子旁太师椅上,林浅浅坐在那,与对首一名约三十岁穿着宝蓝色绸袍的男子说话。这人想必就是林浅浅的兄长程楠了。
至于自己那位堂兄则是负着双手,看着墙上左右挂得字画,一副认真欣赏的样子。
林延潮来了,不着急进去,先在门边听他们说些什么。
这时林浅浅与程楠道:“大兄,爹他身子还好吗?”
林浅浅眼角边挂着几颗泪水,显然是陡见家人心情有几分激动。
那程楠笑着道:“浅浅不要担心,爹身子一贯不错,我出发前爹陡感风寒,但去庆喜堂开了几帖药一吃就好,比咱们后辈好得好快。故而爹身子康健,也托我给你带话,让你不要如此挂念。”
“对了,你上一次托人带的鹿茸,辽参,爹也是收到了,对了,妹夫呢?”
听程楠这一声妹夫叫得是极为亲切,令林延潮立即竖起了鸡皮疙瘩。
林浅浅笑着道:“还在办差呢?算算时候,也快归衙了。”
程楠听了感叹道:“在家里听说妹夫,中了状元,还是三元及第,我与你嫂子听说了,都是为你们高兴啊。至于家乡父老们更是轰动了,说我们闽地要出大官!还没想到的是,这刚来京师,就在路边驿站里,听说妹夫升官的消息,这出仕不过一年就开坊入直,将来迟早是官拜一品的,妹妹,你可跟着享福了,将来妹夫官居一品,你这一品诰命夫人也是逃不掉的。”
程楠这几句话,顿时说得林浅浅心花怒放。
一旁林延寿却是咳了几声道:“程兄,这八字没一撇的事,还是不要乱说得好,免得被人笑话。”
林浅浅听了笑道:“还是大哥说得稳妥。”
林延寿点点头,继续负手看画。
而程楠笑着道:“林大少提点的是,不过浅浅,你和妹夫不衣锦还乡着实太可惜了,你可知福建左布政使大人在你原先住的解元第老宅里用了三个月,集无数能工巧匠建一座三元及第的大石坊!”
“眼下文官至此坊下经过落轿,武官经此坊下下马,别提多有面子了。至于洪塘市上,也为妹夫建了一座状元牌坊,一座三元牌坊,这条道百姓们也称为状元街。”
听了程楠叙述,林延潮想起,这条街道当初自己与浅浅不知走了多少次,没料到也因自己而改名了。
林浅浅听了也是高兴,但立即问道:“那林家爷爷身子可好?”
“好着呢,”程楠笑着道,“林老爷子现在有了官身,平日就算见了知府知县,他们也要与老爷子拱手作揖。就算林老爷子没有官身,官员们敬妹夫乃当朝翰林,哪个不把他奉为上宾。上一次福建巡抚过寿诞,还将老爷子请去,坐了上席。老爷子兴致好,当场还喝了好几杯呢。”
听此林浅浅不由扑哧一笑然后问道:“那大兄,你此来京师找延潮,有什么事吗?”
程楠听了身子在椅上挪了挪,露出难以启齿的神情。
林浅浅笑着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程楠点点头,琢磨了一番正要开口,林延寿就抢着道:“还有什么不好意思了?你千里迢迢来京,还不是求我们林家给你,给你们程家谋一个官身吗?”
被林延寿这一提,程楠不由脸上露出赧然之色。
林浅浅讶然问道:“大兄,你是要做官?”
程楠点了点头道:“浅浅,说来惭愧,正是如此。”
林浅浅问道:“我们程家不是经商好好的,为何大兄要求做官呢?”
程楠解释道:“浅浅你有所不知,这生意上需要有官面上的照拂,这生意才作得下去。”
“那有我们林家照拂你不就好了,你自己谋什么啊?莫非你们要自立门户?”林延寿打断道。
听林延寿说得自立门户四字,程楠,林浅浅都是无语。
程楠涨红了脸道:“其中自有缘由,妹妹,还是等妹夫回来再说吧!”说完程楠闭口,瞪了林延寿一眼,显然心底因林延寿很不痛快。
林浅浅不再追问下去,而是看向林延寿问道:“那哥哥你来京师是为何?”
林延寿看了程楠一眼,然后傲然道:“我与他不同,我是千里赴京赶考的,后年春闱考一个进士出身的功名!”
林浅浅听了惊讶不已问道:“哥哥,你是何时中了举人?我怎么不知道?”
听林浅浅这么说,程楠不由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但是面上却不说话。
林延寿听浅浅这么说道:“举人,那尚且还没有中。”
“没中举人,这又如何考进士?”林浅浅问道。
林延寿听了道:“弟妹,谁与你说没中举人就不能考进士了,真是见少识浅!”
以往在家时,林浅浅与林延寿也没少拌嘴过。听林延寿这么说,林浅浅气鼓鼓地道:“那敢问哥哥你没中举人,怎么考进士?”
林延寿道:“说你平日不多读书,但凡两京国子监监生都可不经乡举,直赴春闱!只要我成了监生,就能考进士了。”
林浅浅问道:“成为监生?那你院试过了吗?”
“没有!”林延寿干脆道。
程楠对林浅浅道:“妹妹不要问了,他来京师是打算让妹夫给他捐个监的!”
林延潮立在一旁,算是将来龙去脉听得清清楚楚心道,好啊,你们俩个,把我当作神龙,来投币许愿啊!(未完待续。)
四百五十七章 感激()
林延寿与程楠的要求,林浅浅想来,林延潮既是接受也不是,拒绝也不是。
这都是左右为难啊。
若是不帮,恐怕伤了亲戚情分,传至家里,乡里,以及官场上也不好听,若是帮了,但见二人不知日后还要生出多少事来。
林浅浅顿时不知如何是好,但在二人面前,她却不好明说。就在林浅浅左右为难之际,只听得外边一咳嗽声,林浅浅不由喜出望外,她知是林延潮回来了。
林延潮头戴乌纱帽,身穿着御赐的麒麟服,腰悬着牙牌,缓缓踱步而来。
见林延潮这一身,林浅浅平日见得习惯倒不觉得如何。但是林延寿和程楠见了却是一下子震撼了。
他们虽不知这麒麟服乃是重臣所着,但只看一眼就知比知县父母官还要气派不知多少,甚至连身穿绯袍的知府,都不如林延潮。
见此官服,程楠第一个反应从椅上站起身,再下跪叩头,这也是条件反射,知府大员出行,百姓都是避轿跪道的,甚至林延潮身上的官威比知府还胜了一筹。程楠刚站起身膝间一软,正要跪下,却想起眼前之人,实乃他的妹夫,心中暗暗叫险,若是当堂跪下,自己颜面丢了不说,连浅浅,自己程家的脸也是丢光了。
程楠心想,两年不见,林延潮竟如此气派,若不是妹妹告之,我还差一点以为是当朝宰辅驾临了。
因此程楠有几分大气不敢出,本来他是准备见了林延潮之面,先一口叫一声妹夫,攀攀关系,拉拉交情,但此刻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