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心道哪里能这么说,大明朝几十个首辅,申时行能力不是排前几的,但论做官人家可以是排前三的。
林延潮听申时行这么说,当下道:“恩师,弟子为官在于事功二字。为官者必有实绩,否则就不配居于德位。”
申时行听了欣赏地道:“然也。多少人为官只是为了汲汲于仕途,却忘了为国家,为社稷作些实事。但若是你眼底的事功,却妨碍了别人怎么办?”
“弟子愚钝,请恩师赐教。”
申时行道:“譬如你身为县令,朝廷要你为百姓修坝,你手中没钱,去问富户借钱,若富户不借,你强取之,那么你对百姓而言是事功,对富户而言又是什么呢?”
林延潮当下道:“恩师,孟子有云,为政不难,不罪居室,我等为官岂能舍难取易,既是为官当为百姓谋,为社稷谋,开罪巨室亦在所不惜。”
申时行摇了摇头道:“如此你就危险了,三代以来为何王道不行?乃阴阳失位,如公理为阳,私欲为阴,为民请命是阳,保全自身为私,为官之道在于燮理阴阳四字。”(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九章 口碑()
申时行向林延潮问道:“我说燮理阴阳四字你明白了吗?”
林延潮道:“恩师的意思,贫民百姓固然当救,但富户也是无辜,济贫当然是为官之责,但也不必杀富济贫,这就是燮理阴阳吧!”
申时行欣然道:“孺子可教。再转到你直文渊阁,要事功是不错,但你没有为官经验,说得和看得,难免浮于表面,若出言建议,很容易得罪人的。元翁指你们翰林来轮值文渊阁,不是让你来替建议的,而是让你们翰林们参预枢务,以书中所学观政要之道。你若是真要事功,二十年后,你入阁大拜之时,还怕没有机会?”
林延潮知申时行说的,轮值翰林就是一个履历,让翰林先熟悉内阁事务,学习阁老们处理政务之道。
因为翰林院是只内迁,不外调的,所以翰林官是不可能有如其他官员那般,去六部,任外官实习的机会。
但是翰林将来又都是内阁储备宰相,朝廷担心翰林们整天在翰林院里写诗修典,成了彻头彻尾的书呆子。于是才安排了翰林轮值文渊阁的流程。
林延潮等五位轮值翰林,表面上是来去内阁东房写诏书的,但实际上在内阁见习参预枢务,甚至过去内阁大学士权力不大时,还有向他们建议政务之责。
而翰林到了学士这一级,还会去吏部,吏部任侍郎,或者去国子监任祭酒,如余有丁,许国这般,就是让他们在六部里实践,如何处理政务,体察世情,这就是入阁前的最后实践了。
因此申时行的意思,就是让林延潮在见习过程中,多听多看不要插嘴。
换到现在来理解,就是你一个实习生,到公司来带着耳朵和眼睛来好了,千万不要对公司运作指手画脚的。
申时行这话林延潮明白,但他也是在考虑自己处境。
林延潮现在已不是官场新丁了,在初时的收敛锋芒后,现在要准备崭露头角。
一个人要如何展露头角,首先要竖立口碑。
比如朝廷有一难办之事,天子要选任事之臣去办,林延潮觉得自己可以胜任,但天子,满朝大臣却觉得你不行。
这是为什么?这就是没经营好自己的口碑。
身为一名有理想的技术性官员,换句话说我林延潮就是来事功,要事功先要有口碑。
林延潮当道:“多谢恩师提点,但弟子仍是想为官,当以事功为先,弟子想为百姓,为天下苍生作一点事,故而不惜此身!”
申时行见此怫然道:“你若坚持如此,老夫也没办法了,你好自为之。”
林延潮表面上垂下头去,心底却想大丈夫怎么能没一点坚持呢?申时行说得再有道理,可他几句话就打消了自己事功的念头,那么自己这番话不就成了空话。
要经营好自己的口碑,首先就在坚持二字上啊!
林延潮见申时行不高兴,自己却不担心。申时行如此豁达之人,怎么会因此小事怪罪自己。
他又不是张居正,张居正主持变法,变法要上行下效,唯有选用听话好用的人为官。
但申时行的政治理念是要‘燮理阴阳’,何为燮理阴阳,就是让上下中和,调济折衷,天子百官百姓能各局其位。所以申时行能容人,甚至政治理念主张与他南辕北辙的人。
所以林延潮与申时行打交道,拉关系,拍马屁是要,但却不是重点。
朝廷最需要的,还是能办事,敢于任事的官员。
整日溜须拍马屁一事无成的人遍地皆是,但真正怀才不遇的人却很少。若真有怀才不遇,可能就是此才未必是真才实学罢了。
林延潮当下静静等着,申时行等了一阵也是好像‘消气’了道:“你啊你,他日必是要吃此亏,不知老夫能否替你兜的回来。唉,这么多门生,唯有你与顾叔时最得意,切不要让我失望。”
林延潮感动地道:“恩师放心,弟子行事也有分寸,绝不给恩师添大麻烦。”
申时行笑道:“你行事稳重,料想不会出大差池,当然这一番话,也是为了你好,这燮理阴阳四字你多思量思量。”
“是,恩师。”
没错,申时行方才这一大碗心灵鸡汤。林延潮也没白喝,燮理阴阳四字,倒是令他想起申时行一个故事来。
历史上申时行致仕后,不免求田问舍,其中他想拓一下他的家宅。申时行的邻居是一个做梳子生意的梳篦主。申时行与这位邻居商量,但邻居不买帐,好说歹说坚决不搬。
过去致仕回家的官员都要买田扩宅,手段多为强取豪夺,经常闹出很大民愤来。
也有品德贤良之人,如红顶商人胡雪岩要扩宅时,遇到一邻居也坚持不搬,于是他就答允了,不搬就不搬,如此还传为佳话。
到了申时行手上,家人提议让官府强买,或者强拆。当然以他的身份地位,搞掉一个小商人是轻而易举。
不过申时行没有答允,反而让他的管家到这家梳子店买了很多梳子。此后家里每当有客人上门时,申时行就赠送客人一把梳子,并称赞这梳子如何如何好。逐渐这家梳子店的生意越来越红火,特地到他店里来买梳子的人络绎不绝。
不过梳子卖的好后,问题就是店面太小,原本不够用了,于是梳篦主不得不找找一块地方扩大经营。于是梳篦主主动找到申时行,请求他买下其店面。
如此申时行既达到了目的,也成全名声,达到了双赢,这大概就是申时行说的燮理阴阳吧。
所以大明那么多宰相,被世人称为大贤大奸的都很多,能做到无咎无誉也就申时行一人,要不怎么说他做官本事,首辅里能排前三。
林延潮从申时行房里告辞,申时行还将林延潮送至门外。
等候在申时行门外的内阁属吏引林延潮出门,还笑着道:“阁老很好不因公事与外人谈这么久的,状元郎真是阁老的得意门生啊!”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当然这番朝中有人的感觉,实在是好啊。(未完待续。)
第四百章 不收礼()
拜见完三位阁老,林延潮就回署了,收拾一下东西准备第二天,正式赴阁坐堂了。
而翰林院的同僚们知林延潮与刘虞夔,要入阁办事之后,众同僚们少不了向二人道贺一番。
林延潮与刘虞夔也是答允,在翰林院旁的酒楼里摆了一桌宴席,第二日宴请上下同僚。
林延潮回到家中,这才进家门,就听值门的下人于伯道:“老爷,今日不少人上门来贺你,送什么冰晶。”
“冰晶?”林延潮笑着道,“是冰敬吧,这是官场上朋友来送礼的。”
于伯嘿嘿地笑着道:“是老爷,小人在乡时,就是给老太爷看门的,没见过达官显贵,啥规矩不懂,让老爷见笑了。”
“无妨。“林延潮心底想,看来他入值内阁的事,官场上的人也是都知道了,所以京里的同年,同乡来上门来送礼。
内阁里的轮值翰林,官虽不大,但是有机会接触到枢务,机密公函,每日接触的都是帝国最新发生的大事,所以无论京官,外官也会想办法来与自己攀交情,打听一些内阁的机密之事。
林延潮走到北屋,就见林浅浅坐在屋里向自己说:“潮哥,今日有人来给我们家送礼了。”
林延潮道:“我听于伯说过了,是什么礼?”
林浅浅拿出十几封信。林延潮先草草看了下署名,有外地为官的同年,各督抚驻京的提塘,甚至还有京里六部的官员,连顾宪成也送礼贺自己直文渊阁。
林浅浅拿着一信笑着道:“潮哥,你看此人还题了一首诗,赤日炎炎似火烧,京里老爷锦扇摇。欲得晴空展双翅,纳来寒玉配君腰。”
林延潮笑了笑:“别看写得文绉绉的,说白了就是送冰敬。”
“潮哥,什么是冰敬?”林浅浅眨着眼睛问道。
林延潮将信放在一旁道:“此乃官场之陋习,外地官员给京官的,冰敬名义上就是为京官消暑降温为名的孝敬了。”
林浅浅点了点,又问道:“相公,这信上说五子登科是什么?“
林延潮道:“就是纹银五两。“
“为何不直接说五两?“
“读书人嘛,耻于言利,此乃是风雅。“
林浅浅不免翻了个白眼,然后又拿起一封信问道:“那这梅花诗八韵就是银票八两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可以的,都举一反三了。“
林浅浅听了林延潮夸奖,高兴得不行,然后又问道:“那这大衍是什么?“
林延潮道:“语出周易,大衍之数五十。“
“五十两?这么多,那这双柏图一座?“
“纹银二百两。“
“两百两?什么人送这么多钱给你?“林浅浅大吃一惊问道。
林延潮扫了一眼署名道:“是仓场坐粮厅。“
冰敬炭敬的多少,有三个衡量标准,一你的官位尊卑,也就是几品几品官,二是是否六部科道等要害部门,三就是与你的关系远近亲疏。
林延潮补充道:“这还不算最高的,还有秦关一座,一百二十两,意函谷关高一百二十丈。毛诗一部,三百两,原因是毛注诗经,一共三百零五首诗。当然最高就是孟津一渡,纹银八百两,意为八百诸侯渡孟津伐纣。这是地方督抚给阁老,秉笔太监的冰敬。“
林浅浅听完了立即道:“潮哥,这钱咱们不能要。”
林延潮听了笑着问道:“这可是真金白银?”
林浅浅道:“纵是真金白银,可是万一潮哥你受贿被锦衣卫抓了,那可怎么办,听闻太祖爷在的时,官员贪污十两以上,都要。。。”
林延潮听了林浅浅这么替自己打算,又是感动又是好笑道:“眼下早不比太祖爷那时了。”
“那也不能大意啊!”林浅浅焦急地道。
林延潮将十几封礼单重新看了下,官员送的冰敬,比林延潮本该拿了多了几倍。
特别是坐粮厅给得两百两。
这些钱林延潮就算收下,也不能说有错,京官都是靠这外官补贴过日子。这是官场上潜规则,没人会因此检举你贪污。
比如海瑞堪称大明第一廉臣,但他当外官时也向京官行贿,他说了句话,朝觐之年,为京官收租之年。
林延潮想了下道:“不过你说的是,除了撇不开的人情,其他不明不白送上门的,就让济川明日一一还回去了。特别这坐粮厅的两百两绝不能要。“
林浅浅没有二话道:“好,那如何回那些送礼之人呢?“
林延潮想了下道:“那无妨,我就亲自写一手信回复他们,上面就写‘今年过节不收礼’。”
不过尽管退还了一部分,林延潮一次冰敬也有近百两的入账。
次日。
林延潮与刘虞夔就赴文渊阁坐堂了。
这才刚到阁门之前,就看见阁门外的几排长凳上,坐满了各个衙门官吏,这都是等待入内禀告奏事的。
在众多官员里,不少堂部大僚也是坐在长凳上。
见了这一幕,换了嘉靖朝以前的官员都要惊掉下巴。
林延潮还记得,自己在殿试第二道题,裴度奏宰相宜招延四方贤才与参谋,请于私第见客论。
说的是,唐朝时裴度向天子建议,让百官聚于宰相府邸奏事。
换句话说,唐朝的宰相,是不能在府邸上接见百官的。
而明朝根本没有设宰相,六部是直接向天子负责。至于内阁大学士说白了就是天子的文秘啊。
六部官员奏事正常程序是将奏章递给天子后,天子再令太监交给内阁大学士票拟,票拟之后的奏章再交给天子批红。
为了遏制内阁大学士权力,天子规定,入阁者不置官署,不得****诸司,诸司奏事,亦不得相关白。诸司奏事,亦不得相关白,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各衙门向天子奏事前,不能向内阁大学士请教意见的。
但是内阁大学士权力作大后,票拟几乎等同于最后的批红,诸司衙门为了保证奏章的通过率,不得不就所奏的事先向内阁大学士禀告,再递奏章给天子。
这样朱元璋废宰相,由天子直属六部初衷失败了,又变成了阁臣统六部,再由阁臣向天子负责。
诸司奏事向内阁关白后,天子严令内阁不得****诸司,也成了一句空话。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内阁大学士只掌票拟,权力却几乎等同于宰相的原因。(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一章 入直第一天(第二更)()
长凳上一排大臣们焦急地张望的时候,林延潮与刘虞夔向把守阁门的宫禁递上牙牌,以及一小木牌,这小木牌是他们出入文渊阁的凭证。
小木牌上写着官阶,官职,官衔,差事。
如林延潮的小木牌上就写着,官阶承务郎,官职翰林院修撰,差事直文渊阁诰敕房。
官阶承务郎,是林延潮现在从六品散官的官阶,三年考满若是合格可以升授为儒林郎,儒林郎也是散官。不过散官在明朝只是荣衔,所谓荣衔,对于百姓有用,但对官员而言就是屁用。
至于官衔就是修撰从六品,当然若是林延潮开坊,也是升官了,升为詹事府的中允,那官衔就是詹事府中允,正六品,但官职还是翰林院修撰不变。
而差事才是重中之重,直文渊阁诰敕房。
直就是侍直,特指在皇宫里当差,而在衙门比如六部当差,则是用署。
一个直字说明林延潮的差事,当然这差事不是当公公,而是驻大内的文臣。京师里十八衙门,公署都在宫城以外,惟独只有内阁与六科的公署设在紫禁城里头。
宫禁检查过林延潮的小木牌后,当下恭敬地道:“原来是两位大人,里面请。”
林延潮与刘虞夔当下从阁门前大摇大摆地走入,而一旁等候阁老接见的大小官员们,都是以一副羡慕的目光看着二人走入文渊阁。
第一天正式上班,林延潮与刘虞夔先至文渊阁向圣人铜像上香参拜后,再到三位阁老直房门口作揖。
然后属吏带二人,去公署报道。
文渊阁东侧,会极门的南侧城墙下有一排庑房,就是内阁东房,也称作诰敕房。
林延潮站在诰敕房庑房前,左手边是高高的紫禁城南城墙,右手边是文渊阁,背后是制敕房,抬头四望有种坐井观天的感觉,这个办公地点选的着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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