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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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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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行行好吧!让我们进城去,不然我们一家都要饿死了!”

    城门口几千名遭了洪灾的流民,想要冲进城去乞食,结果被官兵们乱棒打出了。

    这次闽水泛滥,饿死了多少百姓?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闽水上游每日飘下多少浮尸?

    见到这一幕,林延潮不由拳头攥紧,却被林高著拉过,低声道了一句:“莫要多看!”

    被林高著这一声,林延潮一醒,自己不过是个孩童罢了,无力改变些什么,何况眼下他还有一场官司要打。

    省城共有七个城门,少天子驻跸的京城两个,城门处有瓮城重关。抬起头高大而黑沉沉的城楼子,雄伟耸立。

    排队搜身过了城门洞后,林延潮来到省城城内。城内城外另又是一番风景。省城重地,官府自是要粉饰太平。

    城西西湖上的舟舫,丝竹悦耳,透着靡靡之风,城门楼旁是城门庙,香火鼎盛!

    城内大小道路委巷纵横,店铺宅院以千百计,内河引自洪塘江,经城西西湖,由西门旁的西水关入城,城中河数十曲,萦回于民居前后。

    河道两旁遍栽榕树,柳树。从西门两侧水关进入的敞口船,顺着内河直接划入了城内。翠绿如绸的榕树下,撑篙的船娘,穿戴着鲜艳的衣裳,从眼前划船而过。

    林延潮记得在翻看秀才老爹的藏书里,曾有一句描写北宋时省城繁华的诗句,百货随潮船入市,千家沽酒户垂帘。

    大伯在侯官县衙帮闲,对城里也是门儿清。他向第一次进城的林延潮比划道:“西门前这条横贯东西的大路叫西门大街。沿着西门大街一直往东走,过了定远桥,这是去布政司衙门,府台衙门,都转运盐使司的路。咱们要去的侯官县衙,在城南通贤坊,乌石山脚下。”

    “你放心,到了侯官衙门,就是我的地盘了,到时候我罩着你。”

    大伯大言不惭,立即遭来林高著的训斥:“你几斤几两,你爹我还不知道。就你那几个狐朋狗友的,能帮得上什么忙?”

    “爹,教训的是,教训的是。”

    “还不快带路。”

    侯官县衙衙前街一茶寮内,一名腿脚利索的男子走到正在四方桌上喝茶的谢总甲道:“林家父子三人进城了,正凑着县衙来呢。”

    谢总甲将茶碗放下问道:“是林高著,他家老大,老三?”

    “老三没来,是个小孩。”

    “我知道了。”谢总甲想起林延潮,轻轻哼一声,心底倒有几分不详的预感,于是向同桌一名蓄着八字胡的男子道:“葛状师,那林家大人我都不怕,就是一个在社学念书的孩童,不知从哪里看得几条朝廷律令,居然说得有点门道,这官司烦请帮我上上心。”

    那葛状师斜瞅了一眼谢总甲一眼道:“一介孩童怕得什么,我葛某给知县老爷作刑名师爷时,他还未出生,在省城里五十两的状子也不配我动一下嘴,一百两的状子也别想我动一下笔,你五亩嫁妆地加在一起值个几两银子?”

    谢总甲被这一番话说得满脸通红,他在乡里高高在上惯了,但到了省城连一个状师都不把他放在眼底。

    不过对方地道的苏州口音,加上透出给知县当过幕宾的深厚背景,谢总甲也只敢在心底大骂,仍是低声下气地道:“还请葛状师看着黄书办的面子上,帮我这一次。”

    “知道就好,我不是卖黄书办的面子,而是看在徐典使的份上,状子我已给你写了,凭着这状子官司就赢了七成,其余三成你随即应变吧。”葛状师开口道。

    这也行?谢总甲心底大骂,但还是千恩万谢地掏出一两银子,放在桌上,葛状师将茶碗一端,竟是官场上端茶送客。

    一个讼棍也敢在老子面前摆谱,谢总甲心底大骂,转身要走。

    “慢着!难道还要我给你结了茶钱,乡下人真没见过世面!”

    从西门行至县衙所在的官贤坊,费了小半个时辰。

    待林延潮行至衙前街,街首立着一匾,抬起头上面写着八闽兼邑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据林延潮所知,这四个字,是与一坊之隔,与侯官共处一城的闽县县衙坊前,那写着‘十闽首邑’的牌坊打对台,以示不甘于其后,一争排名的决心。至于府台衙门前,则是不吹不黑立的是‘八闽首郡’的牌子。

    县衙紧靠侯官县县学,坐北朝南,八字大门南面而开,正合有理没钱莫进来的规矩。

    衙门前一条长街,就是衙门街。自古衙门街前好风景,这自不用多说。

    眼下息讼期已过了两个月,按道理不是衙门告状高峰期的时候,但衙前街仍是人潮汹涌,县衙大门旁的旌善亭,申明亭,都是挤满了人,这样子都是来打官司的苦主和被告。

    若是酸儒见了这一幕,难免要感叹,什么叫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孔子都说了,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儒家认为无讼是社会理想状态,讼告越少,越说明民风淳朴,百姓易治。治理地方的官员,也容易得到个政治清明的考评。

    相反地方讼告多,则认为当地民风浇薄,换句话说,就是刁民太多。

    从这点上看,闽地不是官员们喜欢呆的地方。地方志上,民贫者众,喜讼轻生;其俗俭啬,喜讼好巫这样的话比比皆是。

    今日正是衙门的放告日,知县当堂坐衙,放告牌这才放出,民众们就涌到了牌前。

    一人苦主纠起被告的衣领骂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若是不还今日就叫你大牢坐穿。”

    还有人在推推搡搡,一个女子大哭着道:“相公,你相信我,我和张相公是清白的。”

    “贱货,还敢狡辩。知道什么叫抓奸在床!”

    林延潮正要听下去,却给大伯堵住了耳朵,一旁道:“小孩子不要污了耳朵。”

    这个大伯,林延潮顿时无语了。

    林延潮正是大开眼界,这时候却听到一旁有人冷笑一声。

    谢总甲负手而立,而谢家老三跟在一旁。

第二十六章 对薄公堂() 
这一番对峙,两边都是神色不善。

    谢总甲还没说话,谢家老三就冲到大伯面前,大骂道:“你他娘的,怎么有种还敢来。”

    大伯怒道:“我怎么不敢来了。”

    谢总甲拉住谢老三道:“别生事,这里是衙门口。”

    林高著向前一步对着谢总甲拱手道:“亲家,过去的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大家都是乡邻,容情商量一二,弄得闹上衙门,大家都不好看。”

    谢总甲冷笑两声道:“姓林的,现在认怂也太晚了吧,好,我也不想仗势欺人,还是那两条道,一你带着你儿子,在乡里给我女儿磕头赔罪,请我女儿归家;二将当初我女儿陪嫁奁妆,这几年她攒下的体己钱,一文不少的退回,我外孙归我谢家,我们两清。”

    林高著道:“你闺女窃夫家的家财,刻薄子侄,我不会再容她,更别提赔罪了。至于她回娘家,这奁妆我可以给,但其他不行,你看成不成。”

    谢总甲哈哈大笑道:“你这老浑货,我老谢家的女儿求着你要吗?今天我是来与你讲道理来了吗?”

    大伯怒道:“这欺人太甚了,哪里有这么霸道的。”

    谢总甲看向大伯道:“老谢家的人就是霸道,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

    “既然如此,我们只有对薄公堂了。”林高著沉声道,他也算先礼后兵。

    谢总甲冷笑道:“对薄公堂,就凭你,衙门哪里开的都不知道,看,这是葛状师写了状纸,省城里的讼师,他排在五个手指头里,到时候输了等着哭吧!”

    县衙们吵吵囔囔一阵,衙门们终于才有点反应了,闹事太凶的,用了一番棍棒教育。

    这时一名书办喊道:“递告状先在一旁候着,一会自有刑房典使来收,告诉两边的人都齐了,先来过堂。”

    这衙役一说,一旁的人都是骚动起来,随着林延潮他们随着一波人,在县衙门前排队,然后依次进入县衙大门。

    侯官县衙看着有几分破旧,也难怪上一次重修是在宣德年间,屈指算来有一百八十几年了。这并非是太过廉洁,而官吏们都迷信着官不修衙的说法。

    后面一百八十多年的知县,奉行着新三年,旧三年,修修补补又三年的作风,只有在正统,正德年间,加建了穿堂,后堂,其余一律如故。林延潮随着林高著,大伯过了县衙大门,就是中门,这里才是县衙的心腹之地,中门西面是县狱,东为寅宾馆、土地祠。

    看门的门子,让衙役领着的百姓统统放过,至于其余苦主亲戚,闲得蛋疼来衙门乱逛的百姓,竟也是放过,让他们进入中门。这是县尊大人的意思,周知县每次放告之日升堂办案,都会允许百姓旁听,以示公正清明。

    过了中门,就是县衙正堂,堂东为典史厅,堂西为库房,架库阁。正堂后面,则是知县,县丞、典史,主簿的宅院,这些地方就不对外开放,谢绝参观了。

    百姓们堆在正堂月台上,算上来打官司的足有三四百号人。

    “升堂!”

    随着一声有力的声音,升堂排衙开始。衙役们各就其位,口喊堂威,水火棍往地上戳得,嘟嘟直响。

    外面几百号百姓一下子就肃静下来,充满了对权威的畏惧。但见周知县穿着官袍,迈着八字步走出堂来,师爷,主薄各跟在后面。

    这周知县当初在社学见时,林延潮就觉得此人官威很重,今日这等排场下一见,官威更是添了三分。周知县就坐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下后,拿起案上放在一旁的告状,与师爷说了几句话后,坐在一旁的书办唱名,审起案子。

    主,告双方跪在堂上陈词,周知县边看告状,边听二人述情。

    审理了好几个案子,都是状纸看完,述情大多没问几句,就作了判决,除了重大的案子,才多问了告诉两方几句话。

    不是想不问,而是言语难通,而来告状的百姓们又多不会讲官话,审案的县官都是外乡人,还是状纸最简洁明了。林延潮这才恍然为何古代讼师业这么发达,原来官吏断案看得是纸面上的功夫。所以一张告状的好坏,关系案子的成败。

    才审了一会,堂上就有打板子的,原来一个案子,父偏心后娶之妇,而刻薄前妻之子,后儿子状告父亲。而周知县状纸,情由未问,就命衙役先把儿子抓来打三十扳子。

    原因是子告父,有逆伦常。

    林延潮也是一点一点理顺古人的思维。

    儒家法治思想,传承自两汉的引经决狱。重伦常次刑法,清官海瑞就曾说过,与其冤屈兄长,宁愿冤屈弟弟。与其冤屈叔伯,宁愿冤屈侄子。不搞懂这一点是不。如明朝大臣给皇帝上奏折,里面总有一句,圣朝以孝治天下。以孝治天下,而不是以法治天下。

    如此断案更重是教化百姓,引导风向,而不是简单的审案子。

    儿子被打得鲜血淋淋后昏了过去,被衙役泼了一盆冷水,接着再审。看到这一幕场外的百姓,都有几分色变。连林延潮也是有几分震慑到,打官司真不是好玩的。周知县一口气审了十几个案子,又五六个人遭了板子,吃了顿打。

    “谢家告林家无故殴妻案,谢家,林家各出一人上前。”坐在书案上的书吏唱名。

    谢总甲扫过林家一眼道:“林铺司,请吧!”

    林高著看了谢总甲一眼,脚跟没有动。

    “你莫不是怕了吧?”谢总甲讽刺道。

    “谢总甲,对付你,我林家一个三尺小童就可以了,何必我爷爷出马。”林延潮上前一步。

    “你……你们不要自误,”谢总甲骂道,他倒是没想到林延潮与他对薄公堂。

    “你放心,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哼,到时候哭得是你。”谢总甲拂袖走进了大堂,在砖头上跪下。

    林延潮也是迈过门槛,踏进堂内,跪在谢总甲一旁。

    林延潮也算是第一次在古代尝到了下跪的滋味,脸贴在地上,只看到左右皂吏的靴底。

    “抬起头来!”

    林延潮抬起头,公堂上一目了然。周知县正坐在公案之后,端起茶呷了一口,一旁衙役喝道:“堂下所跪何人,报上名来!”

    “小民谢彘,乃洪塘乡永安里妙峰村人士,隆庆二年任永安里里长至今。”

    周知县听了道:“谢里长为朝廷教化地方,起来回话!”

    “谢老父母!”谢总甲站起身来,神色颇有几分自傲。在公堂上,没有功名的百姓要从头跪到结束,而谢总甲能免跪,这就是里长的权力。

    “小民林延潮,乃洪塘乡永安里洪山村人士,现在社学读书两年,先父是庆隆年间的秀才,讳定。”

    周知县听说是秀才子弟,微微颔首,仔细看去不由道:“这不是洪塘社学那个少年,你怎么来与本乡里长打官司了?”

    林延潮心底一块石头落下,他之前还生怕周知县,认不出自己来,故意穿着那日在社学见胡提学的旧衣来。一旁谢总甲却是脸色大变,他反复打量林延潮,心底有种坏事的感觉。

    林延潮答道:“承蒙老父母惦记,里长谢家本为亲家,祖父闻亲家指使长媳,无中生有向衙门告状,气得五内俱焚。孙儿担心祖父身子,故而代祖父应讯!”

    谢总甲心底大骂,好个卑鄙的小童,还未开审,就给自己抹黑。而一旁围观的百姓,也是议论纷纷,一是赞林延潮有孝心,二是担心林延潮一个孩童,怎么与一个大人对薄公堂,这不是以大欺小。

    林延潮听得议论,微微一笑,一来强调孙子替祖父应讯,这是孝道之举,二来暗批媳妇告丈夫,公公,违背了夫为妻纲,父为子纲的道理。参考之前子告父的例子,自己没打官司,就先操了三分胜算,这就是道德上的优势。

    百姓,书吏们开始议论纷纷,舆论都已是偏向了林延潮这一边。

    周知县倒是没有露出偏袒的意思,只是淡淡地道:“谢家是否无中生有,诬告你祖父,本官自有论断,你爹是秀才,起身回话吧!”

    林延潮站起身。

    “将谢家的告状,念给他们听。”

    一旁执笔书办,摊开状纸朗声念起。

    ……民妇过门之后,饱受欺凌,嫌其貌丑如山鬼,叱辱常闻,日犹未午,已嫌午饭失时,起尚平明,已嗔晨兴过夜,如斯种种,不可枚举……

    ……面上之抓横累累,臂间之青块棱棱。每遭毒打,唯有号呼。邻人闻之酸心,过客因之下泪……

    ……谁无儿女,宁无伤心……

    官司胜负,状词占了七分,这也就是古代讼师不用出庭辩护,也能帮人打赢官司的把握所在。林延潮听来,状词一字一句极为诛心,而且还相当有文采,真不愧为能排进省城五个手指头的讼师。

    一旁不明真相的群众,有几人开始义愤填膺,至于没义愤填膺,也只是文化太低,听不懂而已。

    “谁家女儿嫁给他们家,真是倒了大霉了。”

    “县尊老爷,要为民住持公道!”

    若非之前林延潮营造的道德优势,百姓们早就一面倒的支持起谢家一方了。

    大伯已是忍不住道:“这简直一派胡言,无一句属实啊!爹,潮囝怎么不申辩啊。”

    林高著道:“亏你还是衙门帮闲的,这都不知道,现在申辩就是咆哮公堂,直接打班子。你看潮囝多有静气。”

第二十七章 入理不如入情() 
状词念完,周知县脸上看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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