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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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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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也不看看我谢老虎什么人,软的吃,硬的不吃!”

    谢总甲这么说,一旁谢家的人,也是一并叫嚣起来。

    “是啊,你也不看看我们总甲什么人,求着供着还不及呢。”

    “本来我们总甲还想着,看着乡里的份上,多少免一点徭役的。”

    “既是你们帮着那小孩说话,就是没商量了!”

    听了谢总甲这么说,洪山村的人气势一下子弱了。此人若是铁了心要编役给他们,他们也是丝毫办法也没有。还有几个怕事的人心底,还暗暗怪罪林延潮与谢总甲撕破了脸,到时候私下转圜求情的机会都没有了。

    林延潮冷笑道:“谢老虎,你真以为你可以在乡里一手遮天,你可知大明律……”

    林延潮掷地有声地念出大明律三个字时,谢总甲眼皮一跳,心道这小子不是唬我吧,这偏僻村子,都是目不识丁的村民,居然有人会懂得大明律。

    “不要呱噪,大明律也是你山野小孩提的,小心官差把你拿到县衙去!”谢总甲恐吓道。

    林延潮冷笑道:“谢总甲,大明律乃洪武爷定下,我说没错,官差拿我作什么,你可知凡应差丁夫而差遣不均平者一人笞二十,每五人加一等罪止杖六十。谢总甲你不是说你执法唯公吗?此事敢不敢与我去县衙申明亭上请求公断,若是我输,我领六十杖,你输了,你领六十杖,你敢不敢?”

    谢总甲顿时失语,一旁他的儿子,在那道:“爹,怕什么,和这小子赌了,咱们老谢家什么时候怂过。”

    “你和衙门黄书办不是很熟吗?咱们还怕他作什么?”

    不论旁人如何说,谢总甲就是默不作声,一旁的儿子,谢家人都急了。

    林延潮走上田垄上,手指着谢总甲喝道:“怎么样?不敢答了吧,尔等小人,私心只敢藏在暗处,不敢揭于众人目光之处,天日昭昭之下。谢老虎,我再问你一句,你敢不敢?”

    林延潮五指所张,指向谢总甲。

    “敢不敢!”

    “敢不敢!”

    “谢总甲,你他~妈敢不敢!”

    洪山村的百姓,一并是挥拳大呼。

    谢总甲脸色铁青被一个小孩子连问数句敢不敢,他脸都丢光了。

    “老子堂堂一个里长,岂会与你一个孩童一般见识!走!”这强撑颜面的话,谁都看得出来。谢总甲带着谢家村民一并退去,身后洪山村百姓,尽是欢呼。

    “潮囝,你太厉害了。”

    “连谢老虎都怕了你了。”

    面对同乡的夸赞,林延潮只是微微笑了笑。

    谢总甲和谢家老三走在坑坑洼洼的田埂路上。

    谢总甲倏然停下脚步,回身一个巴掌,将儿子扇倒在地骂道:“混账东西,今日竟让我丢了这么大的人。”

    几名谢家的族人劝道:“叔莫要生气。”

    谢家老三捂着脸道:“爹,我不服气。这十年来,咱们家都是横行乡里,什么时候怕过人,今日被一个毛头小子,欺负上门来了。”

    “你咽不下,我就能咽下?你懂不懂,今日爹要是与那小子去对簿公堂,就中了那小子圈套了。”

    “这差役的事,本来就由一乡里长安排。这国朝定下的六十杖规矩,只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几时有见过衙门因派丁不公的事,责过我们。再说咱们和衙门的胥吏又熟,输了也是不怕,但若是小子输了,六十杖可活生生打死他。”

    “蠢材,真是蠢材!”谢总甲大骂,吐沫星子都吐到了儿子脸上,“我怎么生了你这个蠢儿子,你以为那林家小子,将事情闹大是为了同村百姓编役坝夫的事请命吗?错了,他是要摆脱自己差事。”

    谢家老三双目一亮道:“爹,你是说这小子……狡猾啊,这是要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啊!”

    “书倒是没白念,咱们大明朝的律法,乃是配户当差,验查丁粮多寡,产业薄厚,以均其力。杂泛差役派丁,分有田无田,无田的称为寡丁,优先承力差之事。而林高著家里有十亩水田,还有你姐带去的五亩奁田,也能算得中户,最多只能编得银差。库子这等力差,是排不上的。”

    “若是事情闹大,申明亭里和县里的官吏一说,事情剖析黑白,就算有黄书办为你爹撑腰,也抬不过这理字,他家就可以免去这破家之难,而改承花银子就能了事的银差,那么你爹我这一番心事不就是白费了!”

    一旁的人听了都是霍然恍然大悟,纷纷赞道:“叔真是高明,厉害!竟然是看破了其中的诀窍,没有中那小孩的激将法。”

    谢家老三骂道:“他娘,区区小孩哪里有这么厉害,断然是林高著这厮在背后搞鬼。不过爹,要是林高著既是明白这点,向衙门申诉不就可以免得库子这差事吗?”

    谢总甲听了冷笑道:“怕什么,只要事情闹不大,我都能压得下来。”

    众人见谢总甲卖了关子纷纷道:“叔,你老谋深算,也教教我等,让我等明白。”

    谢总甲哼地一声道:“好,我就教你们一手,林高著要向衙门告状,先要申明他家是中户之资,必须查鱼鳞册,衙门户房具结,我亲自作保方可。衙门户房里我有人,先应承着,却不给他办,只要将此事拖个二三个月,等衙门行文下来,他还不得乖乖得去应役!若他不从,就是逃役,按朝廷律令,先杖一百,再强制应役!”

    “叔公,高,真高,实在是高!”下面的子侄顿时拍起马屁。

    谢总甲也有几分得意道:“今日我佯作认输,给他们林家以为,去衙门告状,我就怕了,让他们按章程去走,岂不知我回去就给户房黄书办写信,让他立即下行文来,催林高著应役。”

    “爹,何不让他们碰一鼻子灰,回过头来求咱家。”

    谢总甲斥道:“你懂什么,之前我还想林高著跪下磕头,将你姐迎回去,而今弄了这么一遭,我不彻底打服了洪山村的人,别人还以为我谢老虎不够狠。这一番是林家小儿自找的,逼我走得这条路。林高著也怪不到我狠毒。”

    过了两日,那户房的黄书办办事果真利索,将行文提前从衙门里支了出来。谢总甲将衙门编役的行文看了一遍大感满意,叫来自家老三,命他将行文送到洪山村林高著家里。

    然后谢总甲坐在家中,泡了一壶好茶,等着儿子的好消息。

    说起谢总甲家的宅子,在永安里也是首屈一指,前后三进的屋子,左右厢房也是扩了出去。

    谢总甲坐在正堂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对一旁的大娘道:“我谢老虎的女儿,养了十八年,自己都舍不得骂一句,这林高著父子居然如此对你。你放心,他打你一掌,我叫他换你十掌,他赶你出家门,我就叫他破家!”

    大娘神色有几分憔悴,听谢总甲这么说,牙齿咬得咯咯响道:“爹,你尽管下手就是了,我含辛茹苦给林家操劳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林高著竟忍心赶我出家门。其他人你怎么样都好,只是……只是延寿,我这几日日日夜夜都在想他,林高著这老不死,竟不让我见延寿。”

    “好,一定要都如你意就是。老三回来时候,林高著就是哭也没用了。”谢总甲言谈之间,对于女儿倒是十分宠溺,丝毫没有对外人和儿子的凶悍。

    快到中午时,谢家门外有人大喊道:“爹,爹,我回来了。”

    “老三回来了,走我们瞧瞧去。”谢总甲笑着女儿道。

    待见谢家老三气喘吁吁的进了屋,谢总甲成竹在胸地道:“我还以为你回不来吃午饭呢?如何林家父子服软了没有?”

    “爹,这真见了鬼了。”谢家老三瞪着眼睛道。

    “怎么回事?”

    “我拿应役文书,直接被他们打法回来。他们老林家不知耍了什么手段,竟然说服衙门给他们家老二,弄进了忠烈祠,衙门给他们家免役两年,文书都开具下来了。”

    谢总甲听了神色一变,道:“这怎么可能,以往林家求了衙门多次,事也没办下来,但这一次怎么却成了。”

    “必是林高著这老狐狸早就算好了,我衙门里有人,他林高著,说不准衙门里也有人啊。”谢家老三开口道。

    谢总甲重重在桌上一拍,骂道:“这一回整不到林家了,还让我丢了份,可恶!”

第二十三章 南方的猪() 
这两日林延潮一直在家里读书,习帖。

    虽说那日谢家老三得意洋洋地上门来要林家应役时,被大伯和三叔拿出文书直接给骂了回去。但林延潮猜想以谢老虎的性子,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事后必定会报复。

    林延潮索性就在家里坐着,准备接招。在家日子,他也没有闲着,读书的事,是一刻不能放下,林诚义所赠的大学章句一书,他已是细细研读了。

    在两汉,唐宋时,大学章句还不算是经学之一,无论是汉五经,唐九经,十二经,还是理学大成宋朝,官方定下的儒家十三经中都没有大学一篇。

    是后来朱熹取《礼记》,中庸和大学两篇成书,合儒家十三经里的《论语》,《孟子》合为四书。《大学》是曾子所作,章句是剖章析句,是朱熹为《大学》作注,两者合起来就是《大学章句》。

    而大学章句是林延潮读的第一本经学,论起读书次序。

    林延潮记得古人读经学,一般是从五经之首,易经开始,古人认为易经从上古伏羲传下,成书最早,要最先读。也有的说法是五经中易经最难,需最先搞懂。

    而朱熹注四书后,是认为读书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经学读书次序是,先四书再五经。因为四书易,五经难。并且四书成书于孔子后,五经成书于孔子前。

    四书里《大学章句》是朱熹用力最勤的作品,为了怕别人不能体会他用心良苦,朱熹还写到,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

    所以遵循朱熹的教导,社学里教授经学,一般是让学童们先读《大学》,定下规模,但也有少数例外的,从最难的孟子读起。

    也有的社学,完成了蒙学教育后,经学里都先教论语。这是怕学童没有耐性,先教最重要的一书,能体会到孔圣人的经典,一辈子就受用无穷了,其他经书的只要不赴科举,没读也不可惜。

    林诚义将大学章句赠给自己,当然也是要林延潮先读《大学》定其规模的意思。

    林延潮又将书读了一遍,想到听说一般读书人若想文章大成都需十年苦功的,这也是往往说的十年寒窗。

    想想自己那不靠谱的堂兄林延寿都说已是读完了四子书,这已是很牛逼了,毕竟堂兄他才十三岁。难怪说他,有资格就要赴明年的县试,弄得自己大伯逢人就是吹嘘。

    想想自己竟才刚刚开始读大学,这差距可不是一般大。

    林延潮恨不能立即头悬梁锥刺股起来,不过整本大学章句,凭着他惊人记忆力,不用两日,就翻来覆去背得滚瓜烂熟了,只是对于其中经义,还不是很明白。

    正好这一日自己那堂兄,从社学放学回到家里。

    “爹,爹,我饿了!我饿了!”林延寿一回来就要吃的。

    “大伯去集镇了。”

    林延潮应了一声,心想这正好是个可以请教的机会,拿着书上前道:“堂兄,我读大学章句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想向你请教。”

    “潮弟,我没空,今日的课业,还没有读完,等我读完书,你再来吧。”林延寿一脸高冷地拒绝了林延潮。

    “小气!”

    林延潮无奈地走到一边,拿起水喝,心想怎么换个法子,让这堂兄教自己一些。

    林延寿倒不是有意拒绝林延潮的,只是他真的饿了。林延寿先去碗橱里拿出一块光饼,啃了起来,垫了肚子后,这才摊开书开始念,一开口也正好是大学章句。

    “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盖自天降生民……”

    噗!

    林延潮忍不住把水一口喷了出去。

    “延潮,你怎么搞的,我在认真读书,你搞这些名堂,我怎么能用功?”

    林延潮摸去嘴边的水渍,拿着书对自己堂兄道:“老哥,你句读错了,应该是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盖自天降生民……”

    林延寿听林延潮说自己,当下就是不快了道:“你怎么回事,我先生就是这么教我句读的,是你高明,还是我先生高明,他可是禀生啊。”

    “你先生就是这么教你的?”

    “那是,先生说了,有‘之’的地方,都可以顿的。”

    有之的地方,都可以顿的!

    王羲之会不会被你气死,林延潮掩面败退道:“老哥,我错了。”

    经过这一事,林延潮觉得林延寿有点不靠谱,还不如自己读书。

    这时候外面传来声音。

    “延潮,延寿!”

    林延寿一听将书一丢,飞奔出门外道:“爹,你去集镇里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嗯,猪囝?”

    “嗯,没错,现在是小猪囝,以后会变成大猪,大猪以后会再养一窝小猪,小猪再变大猪。以后我们家就顿顿有肉吃了。”

    林延潮听了走到门外,看见大伯正抱着一头猪崽,当下问道:“大伯,你怎么买猪了?你哪来得钱?”

    大伯笑着道:“这钱我是问熟人借来的,不用担心。我们家正好免了两年徭役吗?日子也好了一些,我想自己整日这样厮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养头猪,有句话说的好,人养人会厌,猪养猪不厌嘛!”

    林延潮还是很欣慰的,大伯经过这一事后,看来也靠谱了许多,终于肯做一些正经营生了。不过大伯也太乐观了,以为谢老虎这样就算了。

    这时候林延寿冷不防地说了一句:“爹,你这猪是南方的猪,还是北方的猪?”

    大伯满头雾水地问:“寿囝,这有什么区别啊?”

    林延寿咳了一声道:“圣人有言,南方猪强于北方猪!”

    他爹倒是问:“奇了,圣人怎么会教这话?”

    林延寿道:“爹怎么会骗你,中庸里有这句话啊,子路问强,子曰:“南方猪强与?北方猪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南方猪强也。”

    有这话?林延潮琢磨了一阵,想到林延寿方才断句,心道:“是之,不是猪,闽话里,之与猪谐音,南方之强与,竟被他读成了南方猪强与。我真的服了!”

    大伯对儿子一贯很有信心,一下子就相信道:“我儿子,真聪明,连这都知道,你放心,咱们家的猪,是南方的猪,一定很强!”

    南方的猪,一定很强!林延潮差点笑趴下去了,强忍着实在难受。

    大伯满口夸赞着林延寿,林延寿沾沾自喜道:“那是当然,塾师一直夸我聪明呢,说我将来最不济也是生员,中秀才简直不要太容易啊!”

    林延潮忍不住腹诽,估计塾师是看在你外公是谢老虎的份上,这才违心的夸你的吧。

    大伯对林延寿道:“延寿,你书读得这么好,也要教教弟弟,让我们林家再出一个秀才。”

    林延潮还没开口,林延寿就道:“老弟他读书不行拉!居然连有之的地方,都可以顿,这么简单的都不知道,我才不要教他呢。”

    林延潮也是赶紧点点头道:“老哥,你不用费心,是我资质实在太差,你搞不定的!”

    “爹,你看看,老弟都这么说了。”

    林延潮不忍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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