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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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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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迟迟到了快晌午的时候,满头大汗的张总甲快步奔进明伦堂对林诚义道:“快,快,大宗师的一行快到村口了,你们赶紧准备!”

    林诚义听了当下,不敢怠慢,整了整头上的巾冠,捋了捋身上的文士衫,而学童们则也是相互整理好衣裳。临了这一刻,林延潮见的张豪远,张归贺以下,同学们也是有些紧张。

    林诚义领着学童们走到社学大门前,按照事先定好的位序迎候。

    林延潮遥遥望向村口那大大的进士牌坊,众学童们都是望眼欲穿,然后远远的就听得鸣锣的声音。

    然后乡里就鸡飞狗跳起来。

第十四章 讨厌的县令() 
咚!咚!咚!

    一连连鸣锣十一下。

    林延潮心知这万恶的封建社会,等级分明。这鸣锣开道,也有高低之分,七品县官若是下乡,锣响七声,但若是四品知府下乡,就响九声。而省抚一级的官吏下乡,则响锣十一下。

    我的天,不是说提学使只与知府平级吗?怎么也能响锣十一下,莫非看人家是省里来的。就算一省提学,且权力很大,不受抚院节制,你也不能这样乱拍马屁。

    待看到两面衔牌上写着“提刑按察使司副使”,“提督福建学道”,林延潮这才恍然。

    提学道隶属于按察司,督学要在里面挂衔。按察司里,按察司使是正三品,按察司副使是正四品,按察司佥事是正五品。如果督学官衔只是按察司佥事,那只能按知府以下规格接待,但如果是正四品的按察司副使,按官场上就高不就低的原则,就按省抚级官员接待了。

    算是长了见识了,林延潮有那么点沾沾自喜。

    穿着皂衣的衙役拿着腰刀,跟在手举回避、肃静的衔牌后,赞导喝道前行,此外还有快手,听事,长随不知多少,后面一色青罩软轿,浩浩荡荡地朝村子里进来。

    合乡村民都出迎在村口,跪道避轿。

    轿子到了社学大门前停下后,一名国字脸,官威极重的官员走出轿子,目光慑然扫过众学童一眼。

    众人噤声,大气也不敢喘。林延潮却没几分恭敬,上辈子自己作为小喽啰,也算是见惯了领导,新闻联播里连圣上都见过,几个四五品官还真震不到自己。林延潮仔细打量对方心道,此人就是学政?不过此人官威甚重,一看就决事果断之人,怎么会是清贵的提学官。

    但见此人走到一顶青色油布轿子前,掀帘嗡嗡地道:“提学大人,襄敏公故里已是到了。”原来是误会了。‘林延潮暗道自己不懂官场规矩,如督学这样大员下乡,不仅要耆老相迎,此外还须由一名地方官员相陪。

    半响,一双黑缎官靴迈出轿外,然后一位四十多岁,绣云雁补子官袍的官员,徐徐迈出轿子。林延潮正要仔细看,但见一名衙役眼瞪了过来。林延潮只能将头低下。

    说完一旁一人道:“提学大人有令,下乡所为亲民,大小规矩一切从简。”

    规矩从简,就不必行那些繁文缛节。众学童们终于可以不必低着脖子,可以将脑袋抬起来了。

    林延潮重新抬起头来,但见两名官员,犹如后世领导下乡视察般,左右上下,前呼后拥,乡老,士绅,衙门随员,书办,师爷等一大帮人簇拥在那,连张总甲那般在洪塘乡一手遮天的人物,都只能站着挨了个边。

    就这群星捧月的架势,说不出的威风,难怪是人人都爱当官了。一旁衙役不再瞪眼,林延潮也是放眼随意打量,居首的胡提学自是十分好认,若非一身官袍加身,此人倒似一名普通饱学之士,说是教学先生也有人信。

    至于另一人,就是林延潮先前误以为是提学的官员,听得一旁衙役都以此人马首是瞻,而一旁张总甲,乡绅们满脸热乎劲地,一口一个老父母称得,不用猜就知,就是本地父母官侯官县周知县。

    对于这个周知县,林延潮也是略有耳闻。

    闽中倭患严重,吏部选官时也是一贯挑选得力官员来闽地任官。

    周知县的风评不太好,乃是拢着权利不放手的酷吏,为人又刻薄蛮横,重典治下,任官以来办好好几件铁案。不少人在他手上倒了霉,破了家,名副其实的灭门令尹,破家知县。

    胡提学与周知县二人边走边聊,张总甲,林诚义以及本村乡老,唯唯诺诺地跟在二人,一并入了宗祠。

    宗祠里摆着张经,张懋爵二人的牌位,张懋爵是张经之孙,后以父荫补为太常寺主簿。而张懋爵之子张享又补入国子监读书,可谓是一门官宦。

    故而接官的位序上,张享排在第一。但许延潮却知此人县试考了五次才过,更不用说府试了。族中上下都知他不是读书之才,但他有个好爹,能够以荫监的身份,补入国子监,对他而言简直是天上掉下的馅饼。

    一阵寒暄之后,胡提学,周知县也是安坐,一旁人忙着端茶送水。观风一般并非是真正的考校,提学的工作中心还是放在院试,以及整饬县学,府学上。所谓观风社学,其实不过是提学大人,了解地方情况,表示朝廷重视文教,鼓励民间向学之风。

    因此观风也不会刻意为难,面子上可以了,再勉励一番也就过去了。胡提学是这么想,但是其他人却不这么想。恰如真佛就在眼前,谁还愿意走十万八千里至西天取经。遇见一个一句话就能改变你一生的贵人,谁能按捺住,不试图竭力展现一番自己。

    胡提学对下面学童,没有拿捏官架子,而是一派慈和长者的道:“这些都是襄敏公的族亲,乡里吗?”

    在场张氏族人那么多,但胡提学一问,却不是人人有资格能他说话的。必须推身有功名的人,陪之起居说话。其他就算腰缠万贯的商贾,或是张总甲这样在地方十分有势力的乡绅,都是没有资格插嘴的。

    “回大宗师的话,大多是本乡子弟。”张享开口回答,他补了监生,就有了能与官面上说话的身份,代表张氏宗族说话。

    胡提学赞道:“忠义之乡,真是人物锦绣。”

    说到这里,胡提学自古对一旁周县令道:“朱子有云,三代以上,王宫,国都以及闾巷,莫不有学。”

    “人生八岁,而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及其十有五年,除了王公子弟,有凡民之俊秀才入大学。故而学校之教、大小之节所以分也。”

    听胡提学谈话,周县令身子前倾,表示恭敬,嘴里答道:“提学大人,所言甚是,眼下的社学,乃是效仿三代以上,小学所设,有教无类,凡百姓都可以接受教谕。到了十五时,入大学之学,除了王公子弟,庶民中独俊秀方能入学。搁到今天,所指乃县学,府学中的生员,唯有通过小三关三试,才能成为秀才。”

    胡提学捏须笑着道:“数台兄,此言正合吾意。所以这一次天子令本官督学本省,凡社学师生一体考校,务求明师责成。同时也从民间荐拔举才,不可令贤良遗落于乡野。”

    胡提学与周县令谈笑了一阵,众人包括张享都只能听着搭不上话。

    这没办法身份差距所在,不说官位上的尊卑,就以‘学历’而言,周县令是隆庆五年的三甲进士,属于金字塔尖端的人物,而胡提学更是厉害,二甲出身,出任御史,再钦点福建学道。

    好比爱因斯坦和薛定谔聊天,学渣们想插嘴也是有心无力啊。

    胡提学与周县令聊了一阵,方记起下面侯立的学童来问道:“哪一位是社学塾师?”

    听胡提学这么说,林诚义连忙站出身来道:“回大宗师的话,晚生林诚义就是。”

    胡提学见林诚义仪表堂堂,点了点头问道:“老友师从何人?”以胡提学的身份可直呼其名,但他这么说,以示优厚社师。

    听胡提学这么说,林诚义一脸羞愧回道:“回提学大人的话,晚生还未进学。”

    听此胡提学神色淡了几分,当时有功名在身之人,称生员叫老友,而称童生为小友。比如童生进了学,不怕十几岁,也称为老友;若是不进学,就到八十岁,也还称小友。

    林诚义卡在院试这关上没过,还算不得是秀才,当不起老友的称呼。

    而当时社学,好一些的是请儒士或儒学生员为塾师,差一些的才请童生为塾师。而胡提学听说林诚义不过是童生,料想他才学有限,所教出来的学生水平也不怎么样。

    张享生怕提学看轻了,连忙补救:‘林先生虽未进学,但教导学生却是十分严苛,他的弟子不乏出类拔萃之辈。‘这时周知县冷笑道:‘呵呵,提学大人面前,可不要乱放大话,出类拔萃四字岂是轻易用得?‘

    这一说,众人脸上都是露出尴尬之色。林延潮也不免对这周知县感觉不佳,作为本地知县,这么说一般是表来在提学面前表示谦虚回护之意,免的表现不佳,落差太大,但周知县这话听得这么刺耳,竟不给人留一点面子,完全没有官场上一派祥和的作风啊。

    是想立威?还是已经知道自己在民间风评不好,索性黑脸到底。林延潮暗暗揣测。周知县这么说,没人敢说什么不是,都是垂下头来。连张享也不知如何回答。

    胡提学笑着打圆场道:‘周知县治下,民风淳朴,当然不乏出类拔萃之才子。‘胡提学是周知县场内唯一需给面子的人物,当下道:“大宗师太抬举了。”

    胡提学笑着问林诚义道:“社学中的弟子,学业到哪一步了?”

第十五章 胡提学的考校() 
见胡提学发问,众人都来了精神。

    林诚义答道:“回大宗师的话,学有先后,有些弟子已读四书了,有些在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至于刚入学的还在读蒙童训,小学。”

    胡提学认真叮嘱道:“师者,发蒙解惑,传书授业也,汝授书时当循序渐进,不可急切造次,欲速则不达。”

    林诚义行礼道:“晚生谨记大宗师教诲。”

    胡提学转过头向学童们温和地问道:“你们谁都读过四书啊?”

    果真如林诚义预料,胡提学先考校四书。这也是必须的,经学是功名的敲门砖。胡提学负责一省文教,当然需引导士林文风的方向。

    听到胡提学这一句话,学童中张豪远,张归贺,张嵩明都是精神一震,三人一并上前一步回答道:“回大宗师的话,晚生读过一些。”

    胡提学回顾对左右笑着道:“瞧,说得多有趣,恰巧本官当年未中进士前,也读过一些四书,我们来相互印证一番。”

    领导开玩笑,下级是一定要笑的,在场大多是衙门里的人,哪里不知这个道理。于是众人都是笑得‘前仰后合’。

    胡提学当下指一指张归贺问道:“你四书读到哪里了?”

    三人之中张归贺年纪最长,长得斯文秀气,一看最有读书人的样子。胡提学点他第一个来问,显然对其有几分兴趣。一旁作陪的乡老里,正有张归贺的族亲,当下颜面有光。

    眼下听胡提学问话,张归贺当下精神一震,在族亲,在场官吏的注视下,丝毫也没有怯场。

    张归贺上前一步朗声回答道:“晚生读完大学,正勤读论语,孟子。”林延潮心想,张归贺不愧是洪塘社学第一‘学霸’,十三岁能读到论语,孟子已算得不错了。

    胡提学点点头,不过这在他眼底也不算得什么,当下道:“好,你既读了了论语,我问你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下一句是什么?”

    张归贺不假思索,笑着道:“学生知道,楫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胡提学微微点头接着问道:“那这一句如何注解呢?”

    张归贺停顿了一下,思索道:“讲得是,君子谦虚与人不争,但是……但是射箭之时,先作揖而让,再作揖而退,后登堂饮酒,这应该……应该就是君子之争。”

    张归贺说的是朱子注集上的注解,这是官方标准答案。所以当初林诚义叫林延潮背四书时,他觉得时间不够,并非是四书难,而是四书的注集太长了。林延潮听张归贺说得虽结结巴巴,但意思上大体还是说对了。都可以看出对方十分勉强,连林诚义听他说完,都是替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胡提学听了不置可否然后转过头问周县令:“数台兄,你觉得此学童解得如何?”

    周县令面无表情地道:“这可为难我了。”

    作为进士出身,四书五经对于周县令早是烂熟于心,但胡提学这么说,他倒是不好接,说出来以免有卖弄之嫌。

    当下一旁有人道:“大宗师,学生来替县尊解一揭。”

    一名与张归贺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子从周县令身后走出。

    “大宗师面前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周县令斥了他一句。

    胡提学笑着道:“都是学生后进,就让他说吧。”

    此人开口道:“那么晚生姑且言之,其中揖让而升者,乃是大射之礼,古礼,耦进三揖而后升堂也。朱子在这一段有注解,晚生采之,此言君子恭逊不与人争,惟于射而后有争。然其争也,雍容揖逊乃如此,则其争也君子,而非若小人之争矣。”

    胡提学满意地点点头道:“十不离八九了。”

    听胡提学这么说,这男子当下大喜道:“晚生周宗城,多谢大宗师赞赏。”

    周宗城表现的如此抢眼,当下惹得在场张氏子弟的不快,眼下是提学大人,来洪塘乡考校这里子弟的学业,你是什么鬼,如何到本地人头上抢风头来了。不过此人知县旁班列而出,不是县衙里人,就是知县亲信了。众人也不敢说什么。

    张归贺见此,也是目光露出恨色,当下着急道:“恳请大宗师再出题!”

    胡提学笑着道:“方才已是问过了,汝这个年纪,已是不错了,将来再用功就是。”

    听胡提学这么说,张归贺不敢再说,只能跺足退下。张归贺没有料到自己这一跺足的动作,被胡提学看在眼底,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快。

    胡提学看向张豪远,张嵩明问道:“你们学了什么?”

    “回大宗师的话,只学了大学,论语只是粗通。”二人一并答道。显然他们是看到方才张归贺失利,自知学问做不到那么深,于是退一步。大学经一章,传十篇,加起来不过五千个字,很难出什么差错。

    这时张豪远上前一步道:“学生张豪远,乃本乡里长之子,于大学一书,早已是烂熟于胸,恳请大宗师出题!”

    张豪远这一跃居张嵩明前,抢了个先,又主动介绍自己,并暗指自己是里长之子,这一切都是要胡提学面前加深印象。而张嵩明则是愣在一边,不知说什么,显然没见过世面,胡提学,周知县面前失了方寸。

    林延潮在一旁看了心想,看来有个里长的爹,也是不一样啊,规矩礼数却是一点不错,这不是普通百姓教得出来的,不过张豪远是不是太刻意了一些。

    里长在乡间势力很大,但对于胡提学而言,又怎么看得上呢。胡提学看着张豪远摇了摇头,张豪远神色一变,不知为何惹得胡提学不快了。

    胡提学手指着一旁的张嵩明,问道:“你年纪较他小,为何抢在他面前呢?”

    张豪远一时哑然,心知自己给胡提学留下不好印象,当下急忙补救道:“学生虽年纪小,但在族中的辈分却比大他。”

    胡提学听了捏须道:“你说得有自己的道理,但于礼不合。”

    周县令在旁拿眼一瞅,冷笑道:“大宗师在提点你,听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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