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洋
前夜
“喂,小胖子!”
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像要直直地看到他的心里去,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畏惧……
向楠从梦中醒来的时候,焦燥地大口大口喘气,三伏天,即使是后半夜也热得让人睡不安稳。他从有点发粘的席子上爬起身来,四周一片黑暗,想了一下才明白自己临睡前把窗帘拉上了,真是自作自受,这么热的天拉什么窗帘啊!他跳下床来,光着脚走到窗边,一把拉开了帘子,推开窗。
清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好爽,向楠长出一口气,笑了起来,然而,看到外面花园里一群热闹着的年青人的时候,他的脸色立即又暗了下来。
“喂,小胖子!”
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默默地抬起来望他,带着小心翼翼的神色,好象一条初出茅庐的小狗,让人忍不住就想要去欺负欺负他……
姜睿端着酒,有点醉眼朦胧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又想起了那双大眼睛。奇怪,都多少年的事了,怎么脑子里还记得这么清楚呢?
“嘿!睿子!想什么呐?明天就是你的好日子了,今儿个咱们可得玩个通霄!”
“得了吧你,你见过新郎官儿俩眼珠子红红的外加熊猫眼圈去结婚的吗?高兴高兴就得了,睿子,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回去歇会儿吧,早晨也不用急,有哥们儿们帮你照看着呢,包你误不了事!”
姜睿笑嘻嘻地望了望这几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铁哥们儿,又喝了一大口啤酒,说:“着什么急!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刚才说话的大同伸手抽了他脖子一下,笑骂:“你说谁太监呢!”
几个小伙子哄笑了一场,又打打闹闹一阵子,终于散了各自回家,走在最后的大同头疼地望着一地的狼籍说:“明天又得挨张大妈的骂了。”
姜睿把胳膊搭在他肩上,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儿,明天不是我结婚嘛,大妈不会说的,明早稍微收拾一下就行了呗。”
“是啊,明天你就结婚了呢。”大同望了他一眼,喃喃地说:“幸福啊你小子!”
“唉!得了吧,我幸福的单身生活啊,就这么白白了!可悲啊!人为什么非得结婚呢?惨哪~” 姜睿愁眉苦脸地趴在大同肩上,扯个唱腔,做哭泣状。
“嘿!嘿!嘿——你!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那媳妇儿多漂亮哪!真难为你找得出来,这几年哥几个看你走马灯似的换女朋友,一个赛一个的漂亮,眼都红了,还真担心你越挑越花眼,到最后什么也落不下呢,没想到还有这么水灵的女人等着你呢,你就别不知足了!”
“唉,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更漂亮呢?” 姜睿喃喃地说着,向往地抬眼望天,后脑勺上照直挨了大同一巴掌。
“收收心吧你!”大同把他往回去的路上搡了一把,气哼哼地说:“下一个更好!想气死我啊你!”大同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没有女人缘,谈了好几个女朋友都不成,都快成心病了。
姜睿回头嘻皮笑脸地做个鬼脸,说:“眼馋吧你!馋死你也捞不着!”
大同气得做势抬脚要踹他,姜睿这才紧跑两步走上了回家的路。
姜睿家住在西二栋的一层,自带一个小小的花园,隔着一道小栅栏,就接上了外头的大花园,阳台上开了个门,可以从小花园里直接进屋,他才懒得去走楼门,就从栅栏上直接跳了过去,正在沾沾自喜自己身手的敏捷,虽然喝高了可还是身轻如燕,结果就脚下一绊,来了个大马趴,五体投地在自家阳台门外。
纱窗门轻轻打开了,一个人隐在暗处,默默地望着他,只有一双大眼睛在微弱的光下看得清楚。
姜睿嘿嘿笑了两下,想爬起来,又有点乏力,一时心情不好,就干脆翻了个身躺在地上,夜风静静地吹过来,带着浓浓的花香。
一双手伸过来扶他,姜睿哼哼了一两声,不肯起来,那人也不吭声,用力把他拖起来,往屋里架,姜睿揽住他的肩头,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任凭他并不强壮的身体支撑着自己,踉踉跄跄地回到屋里。
屋里自然比外头闷多了,姜睿沉着身子往床上一倒,连扶他的人也带倒了,两个人纠缠着倒在单人床上,似乎在一刹那,都出了一身汗。
“别动!” 姜睿压住了想要挣脱出去的人,喃喃地说:“太郎,别动,咱们再一起躺会儿,明天我就要走了。”
向楠没出声,却也没有再挣扎,两个年轻强壮的身子紧紧贴在一起,天太热了,男性的气味越发浓郁起来,弄得人心烦意乱。
“太郎?”
“嗯。”
“你刚才怎么不出去跟我们喝酒,哥们几个这么多年了,哪次喝酒都没这么痛快,你可真傻,一个人闷在屋里,怎么叫都不出去。”
“……”
“怎么了?”
“没事儿。”
“傻小子,不高兴了吗?哥哥可是要结婚了呀。”
向楠用力挣扎了一下,他本来就半个身子悬在床外,这下子就掉了下去,坐在地上,地板凉凉的,倒让人的心也跟着凉了下来。
“唉——干嘛呢你!” 姜睿生气地扣住了向楠的肩,不让他站起来,用力向自己身边拉了拉,问:“摔着没有?”
向楠不说话,姜睿不罢休地问了三遍,他才不耐烦地说:“没事儿,这么矮的床,摔不着。”
姜睿呵呵地笑了起来,说:“是啊,你都这么大个了,想当年咱们在这张床上一起玩的时候,你才比床腿儿高一点儿呢,摔下去起了个大包,让奶奶好骂了我一顿。”
“谁说的,那时候我都六岁了,比床高多了!”
“耶,小子,今天说话怎么那么冲啊?哪儿不对劲了你?” 姜睿伸手摸上向楠的额头,却被他甩开了,姜睿有点生气,固执地又伸手去摸,向楠再甩头,两人拉钜了几次,姜睿恼火地用胳膊用力圈住他的脖子,勾过来,用自己的额头顶上了他的额头,气哼哼地说:“反了你,忘了谁是当哥的!”
向楠被勒得几乎喘不上气,脑门儿上热乎乎的,鼻子里吸到的也是姜睿喷出来的热热的气息,身上好象又出了一层汗,难过极了,只好说:“对不起。”
姜睿一怔,问:“什么?”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什么都对不起,行了吧!”向楠用力一挣,终于从姜睿手里挣脱出来,一挺腰站起来,一手摸着脖子,火辣辣地疼,好象被擦掉了一层皮似的。
姜睿愣了一下,问:“你怎么了?”
“没事儿。”向楠往后退了两步,借着窗外射进来的路灯光,模糊地看到姜睿正沉着脸看自己,觉得有点不安,干脆打开通往里屋的门,穿过客厅,进了浴室。
淋了浴,出来的时候,见姜睿站在浴室门口,两人擦肩而过,都没说话。
向楠躺上床,似乎还能感觉到枕席上姜睿的温度,不舒服地向墙边靠了靠,躲开那块被捂热了的地方,整个人几乎贴在了墙上。
门一响,姜睿又进来了。
“你回去睡吧。”向楠闭着眼睛说。
“干嘛?!” 姜睿几步走到床前,照直躺了下去,说:“再一块儿睡会儿,马上天就亮了,明天……不,今天我……”
“今天你结婚!”向楠气呼呼地冲口而出,说完了才觉得后悔,马上转过身去面朝着墙,墙壁微微地带着凉意,更显出他身体的燥热。
“太郎,你怎么了?”
向楠不说话,心里却堵得慌,不知不觉的,似乎有水从脸上流过去。
“太郎?” 姜睿摇摇他的肩头,向楠一声不吭,他就坚持地摇,终于向楠沉不住气了,只好说:“快睡吧,我还得早起给你插花车呢。”
听他这么说,姜睿才算放过了把他摇散的决心,重重地倒了下来,把向楠搂在怀里,叹了口气,却什么都没说。
向楠一头贴着凉凉的墙壁,一头贴着热热的胸膛,觉得很难过,可又不知道为什么难过,似乎也不是因为热,被抱在怀里的感觉,很熟悉,很亲切,很依恋,虽然热,却不是不能忍受,他不能忍受的是……好象是……这个怀抱,马上就要被别人占据了……
不知过了多久,在向楠终于蒙胧入睡的时候,似乎听到姜睿说:“为什么非得结婚呢……”
是啊,为什么非得结婚呢?向楠心里也这么念着,还是睡了过去。
喜宴
这是一个老式的小区,一共有七栋陈旧的六层楼,共用一个相当大的中心花园,与楼房年复一年地老旧下去相比,花园的变化还是紧跟时代潮流的,如今有了色彩鲜艳的健身器材,还有仿古式的凉亭、葡萄架等等。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然只是一个小社区,也有自己的商业中心,就位于花园的西边,与大路相连的地方,那里有小型超市、书店、洗衣店、音像店等等。向楠的小花店,就在靠边一点的位置,挨着一家书店。
清晨的阳光淡淡地照过来,还没有开始吐出火一样的热焰,向楠忙忙碌碌地,正在往迎娶新娘的奔驰车上装饰鲜花,店里帮助的女孩小顾跟着打下手,一边忙,一边念念叨叨,艳羡地打量着一长串整装待发的黑色奔驰。
“要是我结婚的时候也这么气派该多好啊!”小顾发出第N次叹息,又笑着对向楠说:“楠哥,你哥结婚了,下一个就轮到你了吧?”
向楠冷淡地一言不发,手上精准地把一枝枝鲜花迅速插入恰当的地方,不到二十分钟,带有豪华鲜花装饰的迎亲头车已经装饰好了。小顾看了下表,赞叹着:“太快了!太棒了!楠哥,你这技术真是没治了!”一边说,一边兴奋地跑进店里拿出相机,从各个角度猛拍了一通。
“嗨,向楠,花车做完了吧?走,咱们去饭店。”大同驾着自己的小奥拓来到店外,高兴地冲向楠打招呼。
“好,马上就走。”向楠回店里搬出昨天就准备好的花材,小顾和大同一起帮忙,把一大堆鲜花和工具都装上车,小顾把东西都塞进车,才惊叫一声:“哎呀!东西都装满了,我坐哪儿呀?”
大同一边上车,一边笑着说:“跑过去呗,反正也不远,还不到两站地。”
小顾气呼呼地说:“早说了让你别买这么小的车,能干个什么呀!扣扣缩缩的,真小家子气!”
“哎!说什么呢?”大同生气地说:“小也是我自己买的!”
小顾一撇嘴,说:“还是贷款买的呢!”
大同的脸有点红,粗着嗓子说:“贷款怎么啦?”
向楠从副座下来,说:“小顾,你坐车过去吧,我走过去。”
小顾连忙一把将他塞回车里,笑着说:“算了算了,当然还是我跑过去,别忘了我可是田径好手呢!”
向楠还要说话,大同一把拉住他,说:“算了,让她自己走过去吧,又不远,你腿不好……呃,你走的慢,别一会误了事。”
听他这么一说,向楠才不说话了,垂下头,盯着自己的手。
大同一边倒车,一边不放心的看了看他,嘿嘿笑了两声,说:“向楠,我说话直,老得罪人,你可别放心上啊。”
向楠一笑,说:“怎么会,大同哥你也太见外了。”
大同笑着说:“不是不是,我跟别人都是直来直往的,只有跟你忍不住要小心点儿,你不知道,睿子从小就要我们对你‘好好儿的’,你不知道他恶狠狠的冲我们挥拳头的那个样子,多少年了我都还记得呢。”
向楠没说话,转过头去看窗外。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树篱,连街上的人都是眼熟的,给人一种很安心的感觉。说起来,他这二十来年住在这里,都没怎么离开过呢,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又是怎么样的?
姜睿结婚请客的酒楼离他们住的小区很近,开车几分钟就到了,姜睿家在这个地区住了几十年,街坊邻居们都熟极了,选在这里办酒席也是为了方便大家。其实姜睿已经在外头买了房子,在这里办过婚宴之后,就要搬出去自己住了。
向楠麻利地打开车门向外搬东西,小顾已经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冲大同做了个鬼脸儿,冲上去从向楠手里接过重重的纸箱,说:“楠哥,你拿那些,这个重的我来搬。”不等他说话,已经又往酒楼里冲去了。
大同笑着说:“这疯丫头,多大了都没个正经样。”看向楠又伸手去搬另一个花箱,忙说:“我来,你拿剪子喷壶就行了。”
向楠不满地说:“得了大同哥,我又不是泥捏的,哪就那么娇气了!”
大同不由分说把两箱子花叠在一起搬了起来,一边偏着头看路,一边说:“你是艺术家,我是干粗活儿的,你那手就是干精细活儿的,不应该费力拿这些杂七杂八的,这分工要明确。”
向楠忍不住笑了一下,拿起工具包跟在后头,进了酒楼。
喜宴现场人山人海,来的大部分都是老街坊邻居,姜睿的爷爷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了,穿着得体的礼服,胸前佩着鲜花做的精美胸花,喜气洋洋的,忙着跟来贺喜的亲戚朋友们打招呼,乐得嘴都合不拢。
酒楼里到处布置着鲜花,装饰着彩纱和银珠,浪漫而精致,引得大家赞不绝口。
“哎呀姜校长,你们家姜睿这个婚礼可真是与众不同啊,这些花儿都是从哪买的呀?真漂亮!”
“呵呵,不是买的,是我们家向楠自己做的,他不是开了个小花店嘛。”
“哦,真了不起,就是那个一直住你们家的小楠吗?”
“是啊,他跟姜睿就像亲哥儿俩似的,这次姜睿结婚用的全部鲜花都是他做的,可费了不少心思呢。”
“这孩子还真是心灵手巧啊。”
“可不是,我们小楠插花特有天赋,好多女孩子都没他巧呢。”
“真的呀,那可不简单!这孩子看着就透着一股灵气儿,哎,对了,小楠也不小了吧?有女朋友没有?”
“他比姜睿小四岁,还没女朋友呢,这孩子太内向。”
“那我给他介绍一个?正好我同学家的女儿今年刚大学毕业,挺不错的,工作单位也好。”
“好啊,那就劳驾你多费心了,孩子们多交往一下总是好的,小楠又不像姜睿,自己能闯荡,他从小身体不太好,所以过于文静了。”
“没问题,过几天我就跟人家约个时间,让他们先见个面。”
结婚的喜宴照例热闹非凡,这可不是一个家庭的事,也不只是两个家庭的事,而是相关的一大群亲戚朋友们共同的喜事,平时大家都忙,聚不到一起来,所以这样的场合,也就成了大家碰面、问候、交流情感的最佳场合了。
姜睿挽着新娘到场的时候,引起了一片潮水般的赞叹声,闪光灯此起彼伏,场面堪比明星的新闻发布会。新郎新娘都是出类拔萃的人品相貌,又经过了精心的修饰,整个人都像在闪闪发光,手挽着手,含情脉脉地穿过从天而降的缤纷花雨,步上新婚的红地毯,走向共同的人生。
“真是郎才女貌啊!”小顾和向楠站在二楼的栏杆边上,一边使劲儿地往下撒花瓣,一边赞叹。向楠默默地撒着花瓣,没有说话。
“哎,楠哥,你哥结婚你怎么不高兴啊?”小顾奇怪地望了一眼沉默的向楠,虽然这个人一直都很安静的,但这样大喜的日子还板着脸,也太过分了吧。
“没有,我,高兴着呢。”向楠用力把篮子里剩下的花瓣全向已经快走进大厅的新人洒去,那纷纷扬扬的浓艳的红,几乎把他们淹没。
姜睿抬起头来,看到向楠,灿烂地笑了起来,抬手比了个V字,向楠也回他一个手势,小顾兴奋地也把篮里的花瓣全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