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剃头的!”他有点不好意思,“在这个县城我干了大半辈子了。你叫我跑个腿 行,理个发行,苏维埃委员我可干不了。我看同志们,你们一个个头发都够长了,还是在这 里多住上几天,我给你们修理修理门面,以后进贵阳也好看些。”
周恩来又笑了一阵。他兴致勃勃地凝望着周花脸问:“你们这次是怎么想起要迎接红军的呢?”
“我早知道你们是干人的队伍。”周花脸颇含深意地一笑。
“什么干人?”周恩来对这个名词颇感新鲜。
“就是穷人。”叶明插嘴说,“这地方都叫干人。”“噢,干人!”周恩来吟味着说, “这说法倒很贴切,确实他们被榨得干干的了。”
“那几天,城里慌慌乱乱,”杀猪的张师傅插进来说,“有钱的全跑了;我不知道怎么 办好。后来我到周花脸家一看,他正在那里不慌不忙地做小红旗哩。我说,花脸,你做这个 干什么,他笑了笑说,有用。我说有什么用?他说,红军快来了,欢迎红军。我吃了一惊, 就问,你不怕杀头?他嘿嘿一笑,说,现在吃上顿没下顿,苛捐杂税,弄得人活不下去,还 不如死了痛快!我一想,也就是这么回事,就说,周花脸,你既是做小红旗,也替我做一 个,到时候我也去。这样联络了不少人。昨天,红军来了,枪一响,王家烈的队伍就往南门 跑,周花脸就领着我们往东门跑,就把城门给打开了。”“是老张打开的。”周花脸补充 道,“东门上那个大杉木门栓很结实,越着急越弄不开。张师傅就说,你们看我的,说着就 搬起一块大石头,咔咔几下,就被他砸断了,那柄大铁锁也呛啷一声落在地上。老张平时杀 猪,确实力气不小!”
杀猪的张师傅受了表扬,黑脸上放出亮光,嘿嘿地笑。
周恩来拍着巴掌说:“这说明,同志们很有勇气,很有才干嘛!为什么说苏维埃委员不能干呢!别人瞧不起 我们,我们不能瞧不起自己!”
他又讲了一番道理,说得大家心服口服,眉开眼笑。
最后,他压低声音对叶明说:“你们这个团,还要准备向前面再伸一伸,最近中央在这里还有重要活动。”
周恩来所说的重要活动,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黎平会议。这个会议几天后就在这座房子里 开始了。会开的时间很短,但是颇有成效。会议经过激烈争论,进一步肯定了毛泽东转兵贵 州的主张,并作出了战略方针的决定。这一决定明确提出,在川黔边开创新根据地,这个地 区首先应以遵义为中心,在不利的条件下,可以转移至遵义西北地区。这就给红军的进军道 路指出了明确的方向。周恩来在会议上对李德的主观、自大提出了激烈的批评。他还建议被 贬职的刘伯承,重新担任总参谋长的职务,这一建议得到热烈的赞同。
刘伯承,是共产党人物中最富有军事经验与军事素养的人物之一。就其外貌说,确实朴 实而又朴实,平凡而又平凡,而其内在却蕴藏着一种惊人的刚毅的品质。一九一一年,也就 是说他十九岁的时候,他就对乡里人说:“大丈夫当仗剑拯民于水火,岂顾自己一身之富 贵”,而毅然剪掉了辫子,参加了反对清朝政府的学生军。一九一五年,蔡锷在云南揭起了 护国讨袁的大旗,刘伯承就以四川涪陵为中心策动起义,成为护国军第四支队的领导人。第 二年,也就是说他二十四岁的时候,丰都一战,他的头部连中二弹,一弹擦伤颅顶,另一弹 自右边太阳穴射入,穿右眼而出。令人惊异的是,在重庆一家私人诊所手术时,由于设备简 陋,只能局部麻醉,那个德国医生一刀一刀修割赘肉,尽管每一刀都可以使平常人疼得大叫 起来,而他却神态安然,端坐不动,仿佛是在给别人施行手术似的。这个手术整整持续了三 个小时,不用说麻醉药的作用早已消失。最后这个德国医生给他包扎时,见椅子的两个扶手 上都是汗水,就问:“你疼得很吧?”刘伯承竟坦然一笑说:“不多,不多,你才割了七十 几刀。”德国医生惊异地问:“你怎么知道?”刘伯承说:“你每割一刀,我都记下数 的。”从此事情传开,人们都说,刘伯承不是一个普通的战将,而简直是一位战神。
这位青年最后一直升至旅长而名震全川。可惜他纵有救国救民的抱负,在军阀混战中也 难有所作为。他是在“遍体弹痕余只眼”的遭际之后而倾心共产党的。南昌起义时,他是起 义军的参谋长。起义失败,党派他到苏联学习军事。那时他已三十六岁,是学生中年纪最大 的人,学习俄文不能不是一件极其吃力的事。他象小学生一样把生词写在手掌心里终日背 诵,俄语中的字母“P”发音很难,他用了几个早晨专攻这个字母。终于,没有几个月已经 能阅读俄文书籍了。
刘伯承一九三二年初进入中央苏区,先任红军学校校长,后任总参谋长。象这样一个既 有丰富战争经验,又经苏联伏龙芝学院深造的将领,任红军的参谋长本来是很孚众望的,但 是李德来了却看他很不顺眼。他对李德那一套堡垒主义和阵地战,也心存疑虑,不便苟同。 这样矛盾就尖锐化了。有一次,李德竟当面申斥他说:“你还不如一个普通的参谋,白在苏 联学习了几年。”当时,年轻的翻译怕双方闹僵,就翻译说:“李德同志的意思是说参谋工 作做得不周到。”刘伯承听了哈哈一笑说:“老弟,你可是个好人哪,他骂我的话你没有翻 译。”刘伯承是很有忍耐力的,但是有一次他却实在忍不住了。这一天,几个机要员在院子 里做饭,李德认为挡了他的去路,就大发雷霆,一脚把饭锅踢了个底朝天。刘伯承怒不可遏 地走上前去,用俄语严正指责道:“帝国主义分子就是这样欺负中国人的!作为共产国际的 顾问,你这种行为是完全错误的,这是帝国主义的行为!”说国际的代表是“帝国主义的行 为”这可不是小事,不久,博古就撤掉了刘伯承总参谋长的职务,贬到第五军团任参谋长去 了。
这天下午,异常准时,刘伯承按照命令前来报到。他是四川人中少有的高个子,戴着平 光眼镜,遮盖着他那只伤残了的右眼。虽然那种艰苦的生活使人难以顾及军容,但他却依然 服装整洁,绑腿打得整整齐齐,显出严谨的军人风度。他一进来,就朝看周恩来打了一个敬 礼,接着说:“军人执行命令呵,来报到喽!”
“你来得太好了!”周恩来满脸是笑,紧紧握住他的手说,“这一阵可把我累死了。我 本来是总政委,总参谋长的工作也让我做了。”
“你就是不兼总参谋长,也是闲不住的。”刘伯承笑着说。
“这次调你来,是经政治局会议通过的,绝大多数同志都是同意的。”周恩来开门见山 地说,“你还有别的考虑吗?”“命令我自然要服从。”刘伯承说,“但是,打开窗户说亮 话,李德那里不好搞哇!我连个普通参谋都当不好,怎么能当总参谋长呢!”
周恩来听到这里,挥挥手说:“这就不要再说了。今后不能让李德再管那么多事了。”“我们的损失实在太大啰!” 刘伯承感慨地说,“这一年打得叫啥子仗哦?叫我说,这不叫打仗,这叫挡仗。敌人也不叫 打仗,叫滚仗,就好比一个大石滚向我们滚,我们就傻瓜似地硬顶。”
“这些一定要好好总结,汲取教训。”周恩来严肃地说,“你对当前的行动,还有什么 意见?”
刘伯承思索了一会,那只独眼在眼镜后面忽闪了几下,说:“放弃原来的方案,转兵贵州,我是赞成的。至于在何处建立根据地为宜,我的意见不 成熟,还要细细考虑。”
周恩来亲切地望着刘伯承,笑着说:“好好打一仗吧,你过去不是同贵州军交过手吗?”“那是老皇历了。”刘伯承也笑着 说,“我现在是红军呀,至少要比那时候厉害十倍!”
两个人都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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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的红飘带 (七)
中央红军进入贵州,人数已不足四万;但她却使这个贫穷偏僻的山国,处在九级风暴的 震撼之中。
处在这个冲击中心的,自然是贵州省主席兼二十五军军长王家烈。这是一位无论智力、 勇气都在水平线以上的将军。他体貌魁伟,举止粗犷有力,使人一见颇生敬畏之心。然而自 从他得知黎平失守,心神却有点不大正常。昨天他又接到蒋介石自牯岭发来的电报,要他对 红军加紧堵截,心中更为烦乱。今天上午举行了整整半天的高级军事会议,那些师长、旅长 们七嘴八舌,出的主意不多,摆出的困难倒不少,他的思绪本来就撕扯不清,现在则简直成 了一团乱麻。
他想,还是赶快回家同太太商量商量。因为他的太太虽不能说是女中俊杰,也可说是一 个有见识、有主意、有勇气,拿得起、放得下的女界中的罕见人物。这样,长期以来,她也 就成了王家烈的顾问和参谋长,最大的决疑者甚至是真正的决策人。
贵阳这座山城街道很短,汽车刚刚哼了两下,就到了东山下他那座鹤立鸡群的豪华的家 宅。平时,他每次回来,总要以闲适和满意的心情先观赏一下他那座巍峨的、堂皇的三层楼 房;那宽大走廊上三个圆拱型的雕饰,尤其使他心醉;这几乎是贵阳的独一份了。可是,他 今天却没有看这些,一进门就急火火地问:“太太在家吗?”
“还没有回来呢。”马弁赶上来说。
“到哪里去了?”
“到白太太家打牌去了。”
“快,快打电话请她回来。”
说过,他让马弁把他的将军帽拿回屋里,就在楼房前踱来踱去。他的红皮鞋在方砖地上 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这里,提到将军的心慌意乱,绝对无意说他是无知识的,无能力的。他生于黔北桐梓, 自幼就熟读圣贤之书,长大了还教过几天私塾,自然会几句子曰诗云,比目不识丁的狗肉将 军,简直胜过万倍。他自然可以成为读书人,但是,“大丈夫”生于乱世,也就投笔从戎, 同周西城等几个桐梓人结为至交,开始耍枪杆子。那是武运亨通的年代,等周西城升为旅 长,就提王家烈当了营长,周西城当了师长,就提王家烈当了旅长。这就是贵州军阀中的桐 梓系。为什么周西城这样重视他呢?就因为王家烈颇有些胆略,而且善于出谋划策。当时为 了攫取贵州政权,就要取得四川省主席袁祝民的支持。有人就建议周西城去见袁。究竟是否 去,周犹疑不决。因为去是带有风险的,如不成则完全有被扣起的可能。于是,周西城就召 集他的几个心腹商议。其他三人都说不能冒险前往,唯独王家烈说是大好机会,不可错过。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认为袁祝民志在中原,正在扩大实力,与蒋介石争高低,此行绝无凶 险。富于冒险的周西城采纳了王家烈的意见,立下遗嘱,冒险前往。谁知袁祝民一见周西城 极为投机,谈了一天一夜,真是恨相见之晚。袁就任周西城为师长,这一来就变成“革命” 的师长了。不久,周的女儿又嫁给了袁的儿子,成了儿女亲家。紧接着,袁派人与武汉政府 挂上钩,就正式任命周西城为二十五军军长兼贵州省主席,王家烈跟着就升为副军长了。
但是,好景不长,周西城当了三年省长,即被蒋介石派人暗杀。这时本来要由王家烈继 任省长和军长,谁知事出逆料,桐梓系中的另一个拜把子兄弟毛广翔却捷足先登。王家烈自 然愤愤不平。某年,王家烈奉召晋京参加国民党的代表大会,一个有来头的高级官员对王家 烈说,毛广翔搞得天怒人怨,还是由你出来干吧!这时的王家烈,不仅表现了善于出谋划 策,而且表现了高度的当仁不让,感激涕零地向委员长表示了决不忘栽培之恩。当他从南京 回到贵阳时,报上已经登出了他终生难忘的喜讯,他已被任命为现职,从此就成了这个山国 的皇帝。
由上所述,我们可以约略知道,这位将军是何等地有智谋,善决断!可惜人都是有弱点 的,王将军对于一些重大问题,特别是关系到他自身成败的关键问题,却往往拿不定主意, 好象医生不能给自己治病一样。在这种节骨眼上,就特别需要太太的明断。说也凑巧,天底 下确实有天赐良缘的事。他的这位太太出身官宦人家,自幼耳濡目染,对于官场习尚,来往 应酬诸事,竟无不通达。尤其是她还读了不少旧书,对那些权变机巧,颇能熟练地运用于生 活之中。这就象老天爷专门造就了一位贤内助,来襄助王将军成其大业。可是象今天这样关 乎他生死存亡的大事临头的时候,她却不在家中。真是……
“太太怎么还不回来呀?”他转了几趟,不禁站住脚步大声喝问。
“她说,打完这一圈儿,很快就回来了。”马弁笑着说。“真是!”他不满地嘟哝了一 句,亲自跑到门房里挂电话。
“你是淑芬吗?”他急火火地问,“怎么还不回来?”“不是告诉你快回了吗?”对方 显然不高兴地反问。“刚刚坐下来,你就象叫魂儿似的。”
糟糕!今天是找她咨询大事,岂可出现不愉快的场面?于是,他只好把口气缓和下来:“淑芬,你不要着急,今天实在是有要事相商。你,你……”
他放下电话,又在他豪华的画楼前徘徊起来。既然咨询人有事缠身,就不妨先来点独立 思考,把混乱的思绪略加整理一番。
对于中央红军此次进入贵州,究竟顶不顶得住这个问题,对他来说,还是容易判断的。 因为在中央红军来临之前,作为先遣队,由任弼时、萧克、王震率领的红六军团,已在今年 十月份进入贵州,他曾率部亲自堵截,已经尝够了苦头。该部才不过八九千人,尚且如此难 以对付,如今红军的大本营四五万人一齐来到贵州,如何能够招架得住呢?何况贵州内部分 裂,两年混战刚刚结束,犹国才割据盘江八属,侯之担割据赤水、仁怀、习水等县,蒋在珍 割据正安沿河各县,他们虽然名义上拥护自己,而自己真正能指挥的,不过两个师、五个旅 一共十五个团,凭这点兵力,怎能与中央红军相抗衡呢!他以为自己辛苦经营的贵州地盘, 这次是肯定保不住了。想到这里,怎能不使他黯然伤神?而更复杂难办的是,不止一个朋友 警告他:不但要注意红军,而且要更加警惕自己的上司蒋委员长。因为委员长的中央军,势 必会乘追击红军之势进入贵州。甚至有人说,中央军进入贵州之日,也就是他王将军完蛋之 时。这个警告是如此尖锐,如此明确,简直令他心惊胆战,不寒而栗。尤其有一件往事,简 直使他不敢去想。前年,他鉴于贵州处在蒋介石的垂涎之下,朝不保夕,曾同广西的李宗 仁、白崇禧,广东的陈济棠订立过一个“反蒋同盟”,以求互相支援。谁知这件秘密而又秘 密的材料,竟被陈济棠的部将余汉谋盗出献给了蒋氏。对此蒋介石怎能不怀恨在心?这件事 王将军十分怕想,今天却又不断出现;而每次出现,就好象火炭一般烫人,象毒虫一样咬他 的心。他不知道,蒋介石究竟会怎样对他。……
忽然,门外汽车的喇叭声嘟嘟响了几下,马弁慌忙开门,太太已经飘然走了进来。看样 子她有将近四十年纪,穿一件可体的黑绒旗袍,前襟角角上绣了一朵牡丹花,显得既华贵又 淡雅。人是有几分姿色的,只可惜因为鸦片烟的嗜好,脸皮上已经露出青黄,只靠着脂粉来 补救。她的举止,无论步态和眼神,都流露出一种自负不凡的神气。为了表示她刚才的不 满,她没有瞅已经准备出笑脸的将军,用一双黄皮鞋轻快地敲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