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钓鱼结束了之后我们去。这附近有很多狐狸,从山谷里下来到农场里捣乱。或许我们可以抓到狐狸,它们今年对农场造成很大的伤害。」他给了约翰尼一把双铳枪来打兔子,留给他自己的则是一把点二二口径的单发枪,法官凶狠地说,那是专门为可恶的土拨鼠所设计的。他并且叹道,要是老波奇在脚边就好了。波奇是法官的上一条猎犬,一只红色撤特猎犬,它的相片被小心地挂在墙上。约翰尼看到它的坟墓在车库后面的树林里。
「波奇和我在树林里曾有许多好时光。」辛恩法官快乐地说。
「猎蝴蝶,毫无疑问。」约翰尼笑着说。
法官红着脸嘀咕地说着什么。
所以这一天平静地展开了,除了阴沉的天空之外没别的事破坏他们的兴致。他们捉了一些小蛙作为活饵,然后坐着法官前一个星期就泊在池塘里的平底船出去,他们得到的渔获远远超过他们的梦想。然后他们把船拉上岸,他们撒了几次网来捉小梭鱼,结果他们不但捉了许多小梭鱼,还抓到一些鳟鱼,对此法官兴高采烈地宣布——黄金时代又来临了。因为多年来,毕柏湖已被认为是鳟鱼绝迹的地方了。
「我昨天有没有发牢骚说什么预兆之类的事?」他开怀地低笑,「虚假的预言!」
接着他们在湖边搭营,烤着鳟鱼,可口的鱼肉搭配着用湖水冰镇的啤酒以及米丽·潘曼准备的燕麦面包,然后约翰尼煮他的咖啡,而法官切开前一天晚上芬妮·亚当斯婶婶要辛希·哈克送过来的红醋栗派,他们填饱了肚子好似在天堂。
后来法官懒洋洋地开口:「一点都不喜欢这样消耗生命——可恶的鸡。」接着他摊开外套并像个野餐完的男孩一样躺下来了。
所以约翰尼也同样躺下来了,希望这一次他不会再梦到成千上万个穿咔叽制服的人,用他们手拿着的俄国制的机枪扫射他。
雨下来时他们就是这个模样,两个立刻就入睡的人还没能站起来就全身湿透了。
「我还真是货真价实呢,」约翰尼喘着气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个扫把星?」
依法官的手表那时候是两点过几秒。他们挤在一棵高大的山毛榉树下,仰望天空想知道会持续多久。池边的树木在闪电的电光下迸裂颤抖;一道闪电落在不到一百英尺的地方。
「宁愿被淹死在路上也不要在树下被电击,」法官吼道,「我们离开这里!」
他们把船翻过来,匆忙地收拾好钓具就跑到路上去了。
他们顶着水幕,低着头以稳健的步伐破水前进。法官的手表指着两点半时他们到了距离圣山山顶半英里路的地方。
「我们还不赖嘛!」老人吼着,「我们走了一半了。你觉得如何,约翰尼?」
「怀旧的!」约翰尼说道。他再也不想看到什么鱼了,「这条路上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吗?」
「我们祷告吧!」
「张大你的眼睛注意任何有轮子的东西。现在有一台摩托车就很好了!」
五分钟之后一个人影在路的另一边映入眼帘,冒着雨朝着他们来的方向前进。
「嘿,你!」约翰尼叫道,「喜欢游泳吗?」
那人像只鹿般跃起。有一瞬间他瞪着他们的方向,隔着路面的宽度。他们看到一个中等高度骨架细小的人,脸色像天色一样灰,稀疏的短须,一双胆怯又发红的眼睛。大雨已经填满他的古怪绿色帽檐并成行地流到他的脸上;打补丁的黑色长裤贴在他的腿上,薄薄的斜纹软呢外套套在他身上好像一个湿纸袋一样。他带着一个小小的黑色箱子,如随身衣物袋的大小,以廉价的质料制成而且接缝部位已经裂开了——用一根绳子固定起来……只有那么瞬间。然后,在一阵闪电的电光中,水从他那不成形的鞋中涌出,那个人跑了。
虽然他们全身湿透,约翰尼和法官还是目送着那个奔跑的人。
「不知道他是谁,」法官说道,「是这附近的陌生人。」
「看一个陌生人时别用嘴巴,」约翰尼说道。
但法官还是继续在看。
「外国人,我敢说,」约翰尼耸耸肩,「至少是外国来的,在美国是买不到那种绿色丝绒帽子的。」
「或许是个游民要到喀巴利找个磨坊的工作。你认为他为什么要那样跑,约翰尼?」
「突然回忆起祖国以及警察,毋庸置疑。两个武装的人。」
「老天爷!」法官下意识地把他的来复枪换手,「希望那个可怜的人能搭到便车。」
「为你自己烦恼吧,法官。你祷告的时候,也顺便帮我说说好话!」
大约一分钟后一辆破旧的轿车从他们后方过来,像个汽艇般地喷着水。他们想转身大声叫喊,但他们还没张口,它就以时速四十英里飞驰过山顶不见踪影了。他们呆呆地站在那里,十分沮丧。
「那是本尼·哈克的车,」法官咆哮着,「那个没下巴的可恶混蛋!他根本就没看到我们。」
「勇气,法官。只剩下大约一英里路了。」
「我们可以在赫希·李蒙的小屋停一下,」法官不很确定地说,「就在那边的山上,路边的树林里。」
「不,谢了,我的臭皮囊早就填饱了。我情愿到你家里找一条干净的毛巾。」
等他们到了圣山山顶时,法官惊叹道:「到老李蒙家了,走路回家吧。」
「又一个先驱者,」约翰尼喃喃地抱怨,「他难道没有一辆车,四轮车或三轮车?」
「赫希?老天,没有。」辛恩法官蹙眉,「他回这里干什么?他目前受雇于司格特家。」
「喜欢高地,毫无疑问。」
法官大声呼唤白胡子的隐者,但纵使李蒙听到了他也置之不理。他从他的小屋中消失了,那间摇摇欲坠的小屋,用破旧的焦油纸为屋顶,生锈的炉管为烟囱。
再也没有人类或机械的东西经过他们。
三点时他们跌进法官的房子,像是遭遇海难的水手到达幸运的海滩。他们脱衣洗澡、穿上干衣服时好像后面有鬼在追他们一样。三点十五分,正当他们坐在法官的起居室中喝着棕色慰藉的液体及清理枪支时,电话响了两声。法官叹口气说道:「现在我可不会认为这是友善的——」然后他去接听电话。是本尼·哈克的鼻音,鼻音又重又不清晰,是法官从没听过的,却全然不可置信地宣布他刚到了亚当斯的家,发现芬妮·亚当斯婶婶躺在她的画室地板上,比脱壳的玉米还无生气。
「芬妮婶婶?」辛恩法官说道,「你是说,本尼,芬妮·亚当斯死了?」
约翰尼放下他的杯子。
法官挂断电话,茫然地转向他的方向。
「心脏病?」约翰尼问道,真希望他可以看着别的地方。
「脑袋。」法官伸手摸索,「我的枪在哪里?脑袋,本尼·哈克说的。脑浆溢出来流到她的工作服上。我的枪在哪里!」
他们沿着亚当斯家的通道来到了前门,锁着。辛恩法官晃动铜门环,用力敲着。
「本尼!是我,路易斯·辛恩!」
「我锁上了,法官,」是本尼·哈克的声音,「转到厨房门这边来。」
他们奔向房子的东边。厨房门在雨中敞开着。哈克治安官站在门口,非常苍白,还带着淡淡的黄色。门边水槽里的冷水还在流,似乎他刚刚正在用。他走过去关掉水龙头,而后说道:「进来。」
门口内有一摊泥水。哈克大脚的泥印布满了整件缎子般的油毡。
这是一间小巧现代的厨房,有一个电炉和一个大冰箱,水槽里还有一个垃圾处理器。厨房桌上的盘子里有吃了一半的食物,水煮火腿和马铃薯沙拉、一盘浆果派、一瓶牛奶以及一个干净的玻璃杯。
厨房门的对面有一个摇摆门,法官缓缓地走过去。
「我来,」约翰尼说道,「我习惯了。」
「不。」
老人把门推开。他一声不发地过了好久。然后他清了清喉咙就走进里面的房间,约翰尼跟在他后面走进去。约翰尼身后在厨房桌上的电话嘎嘎作响,哈克治安官正焦急地要求转接一个电话号码。
工作室几乎是正方形的。靠外的两堵对北方和西方的墙面都是玻璃的,向北可看到莫顿·伊萨白的玉米田,向西看,在石墙后方的则是教堂和公墓。玉米田延伸到地平线。
她躺在地上看起来极为娇小,像罩着肮脏工作服的一束干骨头,在皱褶中的血河已经变成泥色了,布满蓝色血管的手——像是一幅用了九十一年的地形图——伸在外面,还抓着画笔,好像是不能从她身边拿走似的。那只年老干枯的手安详地放着。在她身后的书架上有一幅画。她用的调色盘掉落在北边的窗子下,颜料沾了一地。
约翰尼回到厨房里,从水槽上面的架子里抽出一条毛巾,然后返回工作室。本尼·哈克放下电话。
约翰尼轻轻地把她的头和脸覆盖起来。
「两点十三分,」法官说道,「记住这个时间,记住它。」他转身走到面对北边落地窗的壁炉边,假装在研究它。
约翰尼蹲下来。地板上的凶器几乎是她触手可及的。那是一柄又长又重的黑铁火钳,到处是火炽的斑痕及数代的烟灰。上面的血迹已经干了。
「这柄火钳是来自壁炉的吗?」约翰尼问道。
「是的,」法官回答,「没错,它是的。那是她的祖父,汤姆斯·亚当斯,在这片土地上曾经存在的锻造炉中制造的。过去,她到死都不能脱离过去。」
——谁又能呢?约翰尼想着。
「甚至这个房间。这原本是厨房,和这间屋子一样古老。当哥斯死后她开始作画时,仅留下东端作为一个小厨房,而把其余部分改成工作室。打掉北边和西边的墙壁以采光,铺了新的地板,做了新的橱柜……但她留下了古老的壁炉,说不能没有它。」辛恩法官大笑,「然而,它却杀了她。」
「两点十三分。」本尼·哈克说道。
「我知道,治安官,」约翰尼轻声说道,「你没有碰那个小盒子?」
「没有。」哈克的声调很僵硬。
那个连着金链子的老式项链表,约翰尼前一天看到芬妮·亚当斯戴着的,现在还是在她的脖子上。它也死了。一记猛击没打到她的头,却直落到她的胸前,打碎了浮雕并弹开表壳,所以表面是开启的,破碎不动的指针和优雅的罗马数字定下了作古的时间。两点十三分,它指着:七月五日,星期六下午第二个钟头过了十三分。在砸坏了的表面上由火钳尖端留下的黑色污渍就像日历中的符号一样确切。
约翰尼站起身。
「你怎么发现她的,本尼?」辛恩法官已经转回来了,他的杨基脸孔冷酷地对着这世界,或是对他自己。
哈克说道:「我己经缠着芬妮婶婶好长的一段时间,要她为她的绘画买下适当的保险。黎曼·辛其莱承保了她的房子和装潢的火险,但不足以涵盖她这里藏有的画作。在那个柜子里大约有一百幅,值一大笔钱。
「总之,昨晚宴会中我终于说服她让我涵盖那些画的市价。所以今天我到喀巴利去找黎曼·辛其莱讨论更新保单的计划,我拿到了所有的数字回到这里要交给她。我发现她躺在那里,就像你们所看到的。」
「那是什么时候,本尼?」
「我打电话给你之前的一两分钟,法官。」
「我们最好打电话给喀巴利的验尸官。」
「不必打给他,」本尼·哈克很快地说道,「我在等你过来的时候已经打电话给康福的卡西曼医生了。」
「但卡西曼只是验尸官在康福的代理人,本尼,」辛恩法官耐着性子说,「这是一件刑事死亡案件,直属于郡验尸官的管辖。卡西曼也只能找喀巴利的邦威尔过来。」
「卡西曼不会去找任何人,」哈克回答,「我什么都没跟他说只是叫他马上过来。」
「为什么不说,老天爷?」法官怒道。
「就是没想到。」那发育不良的下巴突然伸长了。
辛恩法官瞪着他。他瞪着眼时,一阵悲鸣响起,愈来愈响直至充满整间屋子。
那是村里的火警笛声。
「是谁弄的?」
「我刚打电话给彼得·巴瑞,要他派凯文·华特斯到消防队去打开的。那会把所有人都引过来。」
「那当然会!」法官突然转向厨房的门,「对不起,本尼……」——那个没下巴的人并没有动——「本尼,不要挡路。我必须要打电话给州警,警长——」
「没有必要,法官。」哈克说道。
「你已经打了?」
「没有。」
「本尼·哈克,别闹了,」法官叫道,「我不是刚才的我了。这是一个谋杀的案子。适当的主管单位——」
「我就是辛恩隅适当的主管,法官,」本尼·哈克说道,「现在,不是吗?合法选出来的治安官。法律规定我可以召唤郡警长来协助我,当有必要的时候。但是现在没有必要。一旦我的群众聚集了,我们就去追人。」
「可是召集民防队的功用是——」辛恩法官把话打住了,「追人?追谁,本尼?你还隐瞒了什么?」
哈克眨眨眼:「没有隐瞒什么,法官。没有机会。我才挂掉你的电话,彼露·普玛就打来了。她说误把你的两响当成她的三响。跟平常一样,反正,她偷听了。呃,在彼露把消息散布到全村之前她有话要告诉我。一个流浪汉今天两点差一刻来到她的后门,她说。看起来是很危险的外国人,说了一口很僵的英文。她几乎听不懂,彼露说,不过她认为他是要一些施舍。她打发他走。重点是这个。」哈克清了清喉咙,「彼露说她看到这流浪汉走上辛恩路并转到芬妮婶婶家的后面。」
「流浪汉?」法官说道。
他望着约翰尼的背。约翰尼从北边的窗子向外看着芬妮·亚当斯婶婶的谷仓和小屋及更后面的伊萨白玉米田。
「流浪汉,」哈克治安官点点头,「辛恩隅里没有人会打芬妮·亚当斯婶婶的头。你知道的,法官。是那个流浪汉杀了她。而且很清楚的是,在这个倾盆大雨中他走不远的。」
「流浪汉。」法官再度说道。
警笛声倏然中止,留下隐隐的沉默。然后是花园里和道路上的骚动,厨房里步履移动的声音,摇摆门吱嘎的声音,楔形的眼睛。
辛恩法官突然推开门,他和本尼·哈克走进厨房。约翰尼听到愤怒的女性低语声以及老人用和蔼的声音说话。
雨还是下得很大,在窗外和玉米田交织在一起。雨水倾盆而下,淋在亚当斯后院的谷仓及连在一起的尖顶小屋上,小屋的前后都是开启的。约翰尼可以穿过它看到伊萨白玉米田的石墙,好像那小屋只是一个图片框罢了。
他转回来看着书架上的画作。
她以她朴实、严谨的风格捕捉了大自然的狂暴。滴水的谷仓、空荡的小屋、墙上的每一块石头、雨中伊萨白玉米田里每一株高大褐黄枯萎的茎秆、公墓角落里每一块歪斜哭泣的墓石,全都萎缩在撕裂泣血的天空之下。
约翰尼俯视那些碎裂的骨头,他想起了那张深灰色的脸孔、那胆怯又发红的眼睛、那顶绿丝绒的帽子、那个用绳子绑着的背包、那双在倾盆大雨中飞奔的鞋子……然后他又想到,她是个非常伟大的艺术家以及一位优雅的老妇人,而她的死在自己的生命中已没有任何意义。
接着法官和山缪尔·希诺带着一个瞪大眼睛的人进来,法官以最温柔的声音说道:「我很遗憾,费立兹,她的死竟然会是以这种方式。」那人闭上眼睛转身走开。
希诺先生用困惑的语调说着:「我们不能,我们不能有偏见。我们的天父是穷人中最穷的。我们难道要把罪名安在这个人的头上,只因为他乞求食物而且步行在雨中吗?」
——当牧师这么说的时候,芬妮·亚当斯的侄孙抬起头来说道:「步行在雨中?谁?」
他们把他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