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究竟是瑞典马蹄铁买不到了,还是伊萨白买不起了……那张线条鲜明、凹凸不平且历经风霜的脸孔,以一种最奇妙的方式呈现了生机。肌肉和神经开始活动,由下而上地逐渐软化漂浮。
可是接着,一声大吼,莫顿·伊萨白爆发了。
「杂种!骗子!异教徒!」
他半蹲着,左手悬吊着,右手平举,下巴和鼻子指控般地向前伸着。
他对着约瑟夫·科瓦柴克说话。
科瓦柴克在他椅子中向后缩,好像是在飓风肆虐下被吹倒的人。安迪·韦斯特双手抓紧松木桌的边缘离开坐位。
「莫顿。」辛恩法官惊恐地说道。
「伊萨白先生——」亚当斯开口。
「莫顿!」本尼·哈克伸手过去。
但莫顿·伊萨白再次怒吼,他吼得使众人都屏住气息。因为那不是一个正常的人发怒后的爆发,那是理智本身的爆炸。莫顿·伊萨白产生幻觉了。在那一瞬间他认为约瑟夫·科瓦柴克是十年前毁了他女儿莎拉的那个旅人。他诅咒那个破坏者,但赞美上帝把他交到他的手里。
「强盗——摧花贼——杂种的父亲——人渣!」
在众人眼光固定下来之前,那老农夫已经冲过松木桌,把茫然的囚犯从椅子上抓起来,强而有力的双手抓在他的喉咙上。
「我等了十年了——十年——十年……」
科瓦柴克的皮肤由灰转成灰紫色。他的眼睛突出。他发出闷哑的声音……
用了六个人才把莫顿·伊萨白由囚犯身上拉开。他们把他按在芬妮·亚当斯的桌子边,定住他的手臂,任由他的双脚乱踢。慢慢地他的挣扎减缓了,狂乱的眼神也消逝了。他们让他站起来并把他带到楼上的卧室里去。
辛恩法官审视着这一片狼藉。
「我们要休庭,我们要休庭,」他不停地说着,「请你们把这里清理干净!」
午餐是寂寞的。每个人都食不知味地咬着米丽·潘曼准备的三明治。
一直到费立兹·亚当斯站起来要返回亚当斯的家时,辛恩法官才开口:「最好处理一下,费立兹。一味地加速对我们并没有好处。你打算要休息了吗?」
亚当斯说:「我想呀,但是今早我带卡萨文去芬妮婶婶家的时候,他说了些话我觉得应该披露出来。」
「那个家伙?」法官蹙眉,「他能有什么贡献?」
「是关于画架上的那幅画。」
「哦?」安迪·韦斯特很感兴趣地抬起头说,「画架上的画怎么了?」
「不要管它,」法官说道,「好吧,费立兹,把卡萨文放上证人席就结束了。他说什么有关系吗,安迪?还是你说什么有关系吗?对了,你要说什么?你总要有一些答辩。」
「我们没有答辩,」老人咕浓着。「事实就是我们的答辩,只不过没有人相信罢了。我只能让科瓦柴克站在台上让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
「等你听到卡萨文的话之后,」亚当斯狡猾地说,「你就不那么确定科瓦柴克说的是实话了,韦斯特法官。」
「哦?」老安迪再次说道。
亚当斯走开了,一路吹着口哨。
乌塞·佩格好奇地望着约翰尼:「辛恩法官告诉过我一些关于你的传奇故事。你要怎么做,准备用你从袖子里变出来的兔子做一道兔肉大餐给我们吗?」
「我的袖子里没有兔子,」约翰尼说道,「没有任何东西。你听到今天早上的证词了。年老的莎琳娜·哈克和哈克家的孩子,三个伊萨白家的人——这六个人互为不在场证明,因此都予以排除了,而因为这是最后仅有的六个人……」
「零。」佩格若有所思地说着。
「没错,」约翰尼说道,「这村里每一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每一个人,只除了一个,而那就是打从一开始就与我们捉迷藏的人。」
「是呀,」安迪·韦斯特说着,甩下他的餐巾,「就是这么回事!」
辛恩法官揉着他的头。
「总是会有……」喀巴利编辑明快地说,「从火星上来的人。」
「喔,当然,」约翰尼说道,「如果科瓦柴克没有杀她,就是别人干的。而因为每一个人在案发当时的行踪都确认是在别处,那就是有不为人知的某人。只不过是,我问了又问每一个人,尤其是孩子们,但没有人看到过任何蛛丝马迹。星期六除了约瑟夫·科瓦柴克外就是没有其他的陌生人出现在辛恩隅。」约翰尼耸耸肩,「因此一定是科瓦柴克。一定是科瓦柴克——除了从火星来的人之外——因为没有别的人可能涉嫌。」
法官看一看他的手表:「安迪,」他说,「你为什么会相信科瓦柴克的故事?」
那老律师扭动了一下:「你,在所有人里面,路易斯!」他惊呼道,「你怎么能问我那种问题?事实上,难道你不相信?你知道你相信的。」
「这个嘛……」法官不安地说着。
「我曾经,」约翰尼低声说道,「让我自己做了一场白日梦。你知道——你开始想一些事情。特别是如果你有我这种脑袋的话……」
「什么事情?」法官问道。
「唔,我的噩梦中有大约三打的人,住在一个了无生气的叫做辛恩隅的社区,他们联合起来互相担任不在场证明,以使得外人的罪行是无懈可击的。事实!那就是我所想的。为什么?我想你说的一针见血,我也不相信科瓦柴克是有罪的。或者,更正确一点地说,我不要科瓦柴克是有罪的。我还很浪漫地想着正义终于战胜邪恶。那就是我的问题,真的……一个三十五个人联合的阴谋,还不排除可爱的孩子呢!对,还有希诺牧师。这种邪恶的幻想都是出于情感。一切是为了要避免看得太真确。」
「让我们面对它,朋友们,」约翰尼说道,「我们谈的是一些莫须有的事。我很抱歉,法官,但如果你把我骗进去的陪审团现在投票的话,我必须要对受苦难的约瑟夫投下有罪的票。」
「在你传唤证人之前,亚当斯先生,」辛恩法官说道,「第三号陪审员请起立!」
「那是你,莫顿,」胡伯特·赫默斯低声说道,「站起来。」
莫顿·伊萨白站起来。他是憔悴的,但他眼里那抹狂野已经消逝了,他看起来就像正常的他,一个松弛的老人。
「莫顿,你和我从小就认识了,我们一起去老乌林的果园里偷苹果,」法官温柔地说,「你有没有见过我对你说谎?」
莫顿·伊萨白凝视不语。
「那我现在告诉你,如果你再对本案的被告动一根小指头,我发誓会对你发出逮捕令并亲自看到你被起诉。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那个老头缓缓地点点头。
「我刚才对莫顿·伊萨白所说的话,」法官对着陪审团说,「适用于每一个牵涉到这个案子的人,在或不在这个房间里都一样。」他突然猛烈地敲着芬妮·亚当斯的裁缝球,使得彼露·普玛跳了起来,「继续传唤你的证人,亚当斯!」
等卡萨文由本尼·哈克招呼宣誓之后,费立兹·亚当斯开始引导他说出他的背景以及他与芬妮·亚当斯及其作品的长久渊源。约翰尼愤慨地望着约瑟夫·科瓦柴克。那个人既使他迷惑又绞动他的心。他若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演员就是有事情严重地不对劲。愈来愈难对他冷嘲热讽,且约翰尼竭尽可能地希望维持他自己的中立……原本这个波兰难民深陷在恐惧之中,现在却仿佛深陷在平和之中。似乎莫顿·伊萨白狂暴的手掐在他的脖子上时已经执行了对他的惩罚,那是一股打从一开始他就深深恐惧的死亡的感觉……似乎他已经被吊起来了,而绳子断了,他必须要重新面对绞刑一次。没有人能够体会那种恐惧两次。那双多疙瘩的双手不自觉地——抑或自觉地——抚弄着肿起的喉咙。那道劲痕、那种疼痛,都是——抑或使其像是——一个保证。
科瓦柴克的胡子现在相当浓密了。在他的头上放一个光环,约翰尼想着,并让他穿上一件长袍,他看起来就会像是中古绘画中的耶稣基督。生来是为了要偿还人类的罪恶而受苦。然而人类就在这个房间里,一大堆无知的白痴把地狱之火加诸于神圣杀手的脖子上。未救赎的人类在污秽古旧的当铺中。这些人都是。
科瓦柴克闭上眼睛,他的嘴唇开始无声地翕动着。那个杂种假装在祷告。
约翰尼该踢他一脚。还有他自己。
他设法去留意卡萨文。
「现在卡萨文先生,」费立兹·亚当斯正在说,「我要给你看这画架上的画作,就是在芬妮·亚当斯的工作室她尸体旁边发现的那个画架上的一幅画作。你今天早上检视亚当斯的画布时,你有没有检视过这一张画布?」
「有的。」
「证物五,法官。」等到画作被加上注记之后,亚当斯继续说道,「卡萨文先生,这是不是天才芬妮·亚当斯的绘画?」
「非常像是,」罗杰·卡萨文微笑道,「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十分乐意仔细研究它的风格、技巧、色彩、画工——」
「没有这个必要,卡萨文先生,」辛恩法官急忙说道,「你的资格在此不是问题。继续,亚当斯先生。」
「卡萨文先生,可否请你告诉法官及陪审团这幅画完成了没有?」
「完成了。」那专家说道。
「你心里对它没有任何疑问?」
「我说过了,亚当斯先生,这幅画已经完成了。当然我的心里没有任何疑问,如果有的话我就会说了。」
「我明白了。当然,」费立兹·亚当斯谦卑地说道,「不过,我们的知识和你的并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卡萨文先生——」
「请注意,」卡萨文打断他,「当我说『这幅画完成了』的时候,指的是绘画这个字眼。我的意思是把颜料画在画布上的这个创作过程已经结束了,我并不是说没有其他工作需要做了。艺术上也有一些机械的层面,举例来说,等到画布干了之后,画家通常会加上一层薄薄的润饰漆,那不但可以防止灰尘及空气的变质作用破坏表面——尤其是使用次级的颜料时——同时也可以营造出阴影效果。润饰漆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如果画家想要做任何改变时他可以将改变画在润饰漆上。另一方面——」
「卡萨文先生。」
「另一方面,这层薄漆只是短暂的权宜之计。大多数画家会先等三个月到十二个月之后,再涂上一层由树脂制成的永久漆。到此为止我们才可以说不但是绘画完成了,它的机械层面也完成了。」
「可是卡萨文先生——」
「我还可以,」罗杰·卡萨文说道,「就上述加以引申,那芬妮·亚当斯拥有强烈独特的工作习惯。举例来说,她不信任临时润饰漆的使用,她从来没用过。她说那会产生有点『黄黄的效果』,艺术家之间有争议的论点。当然,她只用最好的颜料,就我们所知即是永久的色彩,可以完全承受空气的作用。她用树脂漆,可是绝不会早于她完成绘画的十个月到十二个月后。因此在这张画布上,你们不会看到有漆的痕迹——」
「卡萨文先生,」费立兹·亚当斯说道,「我们想要知道的是,你是根据什么理由肯定地断言这是一幅已完成的绘画?」
「我的理由?」卡萨文望着亚当斯就好像他说了一句脏话。他把交错的双手放在唇上并研究着芬妮·亚当斯的天花板,仿佛要从那里搜寻出基本必要的语言来传达他的意念,「芬妮·亚当斯的作品都具有现实主义的意象,经由真实的细节所达成的现实主义。她成为一个艺术家的秘密法宝就在那个地方……我称之为对生命及生命物体的原始尊重。」
「拜托,卡萨文先生——」
「以她独特的方式,芬妮·亚当斯是这么说的:『我画我看到的东西。』现在,当然,从表面上看来,那是率直的叙述。每一个画家都是画他看到的东西。艺术经验的美学差异来自不同的画家以不同的角度看同一件物品——一一个可能是基本的形状,另一个则是符号的排列。重点在于当芬妮·亚当斯说,『我画我看到的东西,』她的涵义是字面上的!」卡萨文胜利般地看着费立兹·亚当斯,「这是她的绘画风格中很重要的魅力之一。她从来不——我重复一遍,从来不——由想象中作画,而且她从来不——我重复一遍,从来不——由回忆中作画。如果她画一棵树,那不是任何一棵老树,不是她记忆中少女时代,或甚至昨天,曾见过的树,那一棵树,就是她正在看的特定的那株树,她现在正在看的那棵特定的树,在那个精确的时段内,在当时,以它当时的模样。如果芬妮·亚当斯画了个天空,那是在那一瞬间的天空。如果她画了一个谷仓,你可以确定那就是在她眼前的谷仓——」
「请原谅我打断,卡萨文先生,」费立兹·亚当斯叹道,「但我认为你今天早上告诉过我了……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这幅画已经完成了?」
「我亲爱的先生,」卡萨文带着一个友善的微笑,「一个人不能用一个句子来回答那样的问题。你记得不久前我提到芬妮·亚当斯的工作习惯。它们还有一个怪异的地方。正如她从来不会让眼前的物品有丝毫的变异,她也从来不会改变她的工作习惯。我请你注意在这张画布左下角的F。A。,这是她固定在她的作品上签名的方式。我再次提醒法官和陪审团的注意,在芬妮·亚当斯所有的作品中,在她整个作画生涯中,她绝对不会签下那个F。A。,直到创作绘画的过程结束为止。绝对不会!不过,这是一个幼稚且过分简化的理由。当我们与一个艺术家交涉时,我们所交涉的是活生生的、令人悸动的个性,不是在显微镜下看没有生命的东西。如果你想要的话,还有美学上的理由,情感上的理由,来宣告这幅画是完全的、不能变更的、彻底的完成了。」
「我认为你所提供的这过分化的理由,卡萨文先生,」辛恩法官喃喃说道,「就已经足够了。」
费立兹·亚当斯抛给法官一个祈求的眼神:「现在,卡萨文先生,一份对被告行动的分析显示他一定是在差不多芬妮·亚当斯婶婶被谋害的时间离开这个房子。而且有一份笔录,目前已经是法庭的记录之一,是在被告被捕当晚所作的。我们想要证实被告笔录的真实性——」
安迪·韦斯特张开他的嘴巴,但看到辛恩法官的暗号后又闭上了。
「——因为如果可以显示他的笔录是撒谎的,将可以强烈地假设说他否认罪行也是一个谎话。」
老安迪挣扎着。
「在笔录中被告声称,卡萨文先生,在离开这间房子之前,他从厨房把门推开一条缝探视工作室。他说他看到芬妮婶婶在画架前,背向他,还在画这幅画。因那正差不多是她被谋害的时间,而且因为你说这幅画已经完成了,那么你说被告坚称这幅画还在画是否是个谎言?」
「我的天,我的天。」安迪·韦斯特含糊地说着。
「我亲爱的先生,」罗杰·卡萨文以优雅的语气说着,「我无法分辨谁看到了什么或什么时候,或谁在说谎或说实话。我只能告诉你在画架上的这幅画已经完成了。至于其他的,你必须自己去推理。」
「谢谢你,卡萨文先生。」费立兹·亚当斯抹一抹他冒汗的脸颊,「该你讯问了。」
韦斯特法官如此毅然地迈向证人席以致证人稍稍缩了一下。
「毫无疑问,你已经发现了,卡萨文先生,」老律师开口说道,「这是一个相当不寻常的审判。我们让我们自己毫无退路。让我们仔细地说,一项对时间及其他因素的研究显示被告一定是在亚当斯太太被谋杀的时间左右离开亚当斯宅的,正如亚当斯先生所说的——最多只差两三分钟。谋杀发生的时间正好是在下午两点十三分。我问你,先生,被告难道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