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打同款式的风铃,挂在她屋子里每一个窗口处,风掠过,那重重复复、清清脆脆的声响,就好比我在亲呢地唤着她的名字,这该多浪漫又温馨呀!
于是打定主意后,我买了半打那种同是五层五角塔形,而每层皆不同颜色的风铃,另外又买了一大束的红玫瑰,便在约定的时间,上洁儿的家。
我还是第一次踏进洁儿的屋子里,往常,我都是送她到门外便离去。
我甫踏进门,就闻到一阵阵刺鼻喉的杀虫水、灭蚁粉的气味。我一个反应是呛咳起来,第二个反应是不停地淌鼻水。我的中只不过轻轻在椅背上搭了一下,然后在堵嘴,搽鼻涕的时候触及眼睛,一双眼睛顿时痛得睁不开来。
“洁儿,你怎么搞的?你在屋子喷了些什么、撒了些什么?真要命呀!”
“我在屋子里布满强力的杀虫剂和灭蚁粉。”洁儿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我最怕虱子,又讨厌蚂蚁、小虫之类的东西,还有那些在板缝间蠕蠕爬动的白蚁,想起都呕心,所以我在屋里布下天罗地网,叫它们尸骨无存。”
我环视屋内四周,这才发现,不管是地板、桌面、柜子,一切家什和摆设,全都一尘不染,噢!不,形容得贴切一点,全都给地从干净抹到光亮,从光亮又抹成光光亮亮的,我端详再三,找不到一丝的暇疵。
“呵,洁儿,你有洁癣?”
“洁癖不好么?难道要脏兮兮才好?”
洁癖不是不好,但洁到一个地步,弄得整间屋于全是杀虫剂、灭蚁粉的辛辣味,我可要喊救命,当然当然,和沈安婷的凶悍比起来,洁儿的洁癖也不算什么了。
老天!被洁儿的洁癖的事一打岔,我都差点忘了来此的目的。
于是奉上礼物、玫瑰花,还有我的祝福:“洁儿,生日快乐!”
“谢谢。”她在我脸颊上轻吻一下。
“拆开来肴我送你什么,嗯?”
“啊!是风铃。”
洁儿大喜,我遂帮她把那六个风铃分别挂在六个窗口处。
接着下来,便是烛光晚餐。
洁儿亲自下厨弄的牛扒,味道不错,但吃在嘴里,先还没尝到肉味,已闻到一股滴露的浓郁气息,我笑笑:“洁儿,你可不是用滴露来浸牛肉吧?”
“浸的不是牛肉,是刀叉,”洁儿淡淡地回答,“我厨房里的用具,全用滴露消毒的。”
我一时无言以对,于是低头吃牛扒,刀叉碰碟子声不断,倾倾撑撑倾倾撑撑,像是会碰出火花来。
那一夜,我就留在洁儿家。
尽管我好不习惯那杀虫剂、灭蚁粉的辛辣味,甚至也不觉得那串串的风铃声有什么动听,但洁儿的身上,究竟是有点脂粉香的,也不由得我不心旷神恰了。更何况,当触摸及她那洁白胜雪的肌肤,与沈安婷分手以后的性欲,碎不及防地散满了我全身。
我和洁儿,也就一“眠”为定了。
我准备和她结婚,打算到台湾渡蜜月。婚后,她当然住到我这儿来,至于她那间父母留下给她作嫁妆的屋子,或租或买算了,反正我无法在那样杀气腾腾,鸡犬不宁的地方待下去。
洁儿无父无母,只有她表姐一个亲人而已,也即是我姐夫公司的一位同事,所以她事无巨细,全听凭我的安排。
婚事筹备得七七八八的当儿,洁儿却忽然病倒了。
她说是患了重伤风,不准我去找她。
我不依,坚持上门,她戴着口罩出来见我,找发觉她的十指脱皮脱得像叉烧一般的燥红。
她说:“等我好了才打电话给你。”
我道:“你答应我去看医生,不然我不走。”
她说好,但我仍满心不安,唯有天天打电话给她。
她起初也有接听,那声音,听上去,好沙哑,到这两天,她连电话也不听了。
我上她家,敲门,没人应。
我找到她表姐,打听她的去向,她表姐也不知道,只是安慰我道:“没事的!洁儿从小就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连一只蚊子都休想接近她,她一定是不想把伤风传染给你,躲起来不开门,过几天她好了,你们不是又可见面罗!瞧你急得什么似的。”还羞我呢。
不见洁儿的日子,我在公司里连笑容也尽敛。
邻桌的小王挖苦我:“不是快结婚了吧!怎么要吹!”
我哼道:“去你的乌鸦嘴,我和她才恩爱呢!”
小陈也加一把口:“喂!怎么恩爱法?快教几招来,我追艾丽,追到焦头烂额,她睬都不睬我,更遑论能造爱了!”
艾丽是另一位女同事的名字,她马上抗议:“小陈!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撕烂你的嘴!”
连接线生云云也过来八卦一番,笑问:“喂!你是怎么样把你那白雪公主追到手的?一天一打玫瑰?”
“才不,”提起洁儿,我心甜甜.“是半打风铃!”
同事们齐齐说:“风铃?半打?”
“有什么不妥吗?”
“当然不妥啦!”艾丽直嚷,“风铃招鬼的呀!你送一个也罢了,还送了半打?不过,只要不是送那种五角形五层塔状的风铃,这还不太碍事……”
“我送的正是五角形五层塔状的风铃呀!”
“那种风铃,一般的道士、茅山师父最喜欢用来招鬼的了!”也不晓得是谁在道。
至此,我已冷汗淋淋。
胆都只差没给吓破了。
十万火急,五脏如焚地赶至洁儿的家。
一到屋前,闻到的不是杀虫剂、灭蚁粉辛辣味,而是比粪还臭的腐烂味,奇怪她的左邻右舍没察觉么?也不容我多加思虑,当下立刻破门而入,却见洁儿已经死了。
她就死在她那张木板床上。
她的尸体令我终生难忘。
她起码已死去有两天了吧,至少有成千上万条的蛆虫,在她体内周游穿梭,仿佛洁儿的尸体,就是它们多窗多户的豪邸,它们热闹而嚣张地穿插其间,此外还有红蚁、黑蚁、白蚁、虱子,在蛆虫与尸体之间分一杯羹。
没有人能亲历其间而不觉得骨骼发酸,头皮发麻。
我送给洁儿的那六个分别挂在六个窗口处的风铃,随风响动,那声音,像极了沈安婷得逞、嚣张的奸笑。
洁儿死了。
我也以为自己亦死了。
因为我足足躺在床上有半个多月,不能吃、不能睡,闭眼睁眼,梦里梦外,那成千上万只贪得无厌的红蚁、黑蚁、白蚁、虱子在洁儿的尸体上蠕动,啮嚼的情景皆历历在目,我甚至还清晰地听见自己那一声声发自灵魂深处之剧痛的惨叫。
那是洁儿死后的第三个星期,半夜惊醒,掀开被,撑着虚软的身子,我下床来,颤巍巍地亮开了房里的灯光,灯亮处,我第一眼瞥见壁镜中的自己??面白如纸,两只眼睛陷落了下去,变成了两个黑洞,但可以看见眼皮在那里跳动,也因为眼皮的跳动,才使两颊深深地凹了进去,而颧骨更明显磷峋地耸了起来,看上去还有一丝的人气。
我怎么惟悴成这副模样?
瘦来!怕来!
我坐跌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声惊动姐姐。
她跑进房来,搂着我:“阿弟!阿弟!”关怀之情表露无遗。
我听见自己的哭声,由原来呜呜的哽咽到后来尖细、凌厉、颤抖抖地一声声奋扬起来,都觉毛骨悚然。
“阿姐!”。
“不用怕!阿弟,有阿姐在,不用怕!”
“不怕?洁儿都给她害死了!”
“阿弟,洁儿的死是意外……
“意外?”我激动若狂,痛不欲生之情,至此已极了,“明明是沈安婷害死她的!”
“阿弟!”姐姐强自镇定,“洁儿都死了,过去的事也不必去追究了,重要的是你以后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平平安安活下去?沈安婷肯么?”
“我和你姐夫商量过了,你以后就长期住在我这儿,待你精神比较好时,阿姐也不让你搬回去的,你那间屋子,我们已找地产公司代为出售,总之你只要住在我这儿,包管没事发生的,沈安婷的鬼魂够胆摸上门来,我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你找到办法制服沈安婷的鬼魂了?”
“总之阿姐不会让你再受到骚扰、邪祟的,前几天,你姐夫又找了几位高僧来,在屋子四周撒过神水,沈安婷即使化作厉鬼,道行再高,也进不来的!”
日子在阴影中度过,一俟精神稍振,我便照常上班去,只是欢颜不再。同事们当着我的跟前,只字不提洁儿的死,甚至在言谈间也都显得非常小心翼翼,分明是怕触动我的心事,愈发叫我为之悲哀。
这天,地产公司的经理打电话到会计楼找我。说是我那间屋子已有了买主,价钱也谈妥了,对方是对姐妹花,姓李。
于是约好时间上地产公司见面,收取二万元的订金,签第一份合约,待律师楼把正式的买价合约搞妥,再收十巴仙的首期,复花个多两个月时间办理地契转名,银行贷款手续,屋子便算是脱手了。
李氏姐妹联名购下我的屋子,姐姐名叫李佩菁,妹妹名李佩芬,一个二十九,一个二十六,姐姐在一家大规模的制衣厂任职,是位裁剪高手,妹妹则是一名护士,因过去多年受尽租房的冤屈气,故掏出积蓄合资买屋。
我对李氏姐妹也没什么特别印象,其实打从洁儿死了之后,我对身旁的人、事、物皆提不起一丝的兴趣,甚至有万念俱灰之感,仿佛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这可爱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凡是我目光所及,手指所触的,也将一寸一寸地死去。
直至这么的一天……
我那颗枯竭的心,才如同死灰复燃,又重新燃起了生机。
同样是寂寞哀凉的一个晚上,我下了班后,也不直接回姐姐的家,如常地到酒馆借酒消愁,洁儿死后的日子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但是人既然活着,也就这么一天一天地活下去了,几个月下来,染上酒瘾烟瘾,人也更颓丧了。
那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走出酒馆时,脚步已歪歪斜斜,迎面就和路人撞个满怀,对方是个女的,正待翻白眼叱喝,却又突然转口道:“咦,是你?”
我侧过头打量着她,只觉得此人甚是面善,却又想不起在那里见过。
“你喝醉了!”她道,那语气,橡极了姐姐平日跟我说话的口吻,那笑容,也宛如姐姐平日待我的脸孔,“要不要替你喊的土送你回家?”
“不!”我不耐烦地回答她,“找还没喝够,我不要回家,我没有家,我的家都卖掉了”。
然而她不由分说便上前一步挽扶我,我挣扎着要甩开她的手,可是全身乏力,于是在半扶半拖地给拉上的士,一上车我就想吐,费了很大的力气方才咽了回去,却不得不闭着眼睛休息。司机和她的谈话只断断续续听到片言只字,好像是她告诉司机我姐姐的住址,而司机问她我是否是她的男朋友之类的话。一路上那男子转来弯去,像在走山路,抛得人发昏,而在那颠沛之中,只感到身旁有个人,紧握我的手偎着我坐,静静地不作一语。我心里正是朦朦胧胧之际,醒也不是,醉也不是,总之不受用,然而,很清楚地感觉到那个人的温暖,同时在那茫茫的痛苦中就好像有了点依凭,不会失落。
不久就到家了,于是便下车,我的脚才踏到地面,猛觉心头一阵恶心,忙去扶着灯柱子,就在那柱子旁呕吐起来,因胃里翻腾得厉害,呕得连黄疸水也吐精光。呕吐过后,人也清醒多了,这才发现那柱子原来并非灯柱子,而是一个人!
就是送我回家的女人。
她的衣服上,全沾染了我呕吐出来的秽物,正用一副啼笑皆非的表情瞪着我。
我这才猛然想起,她就是买了我屋子的李氏姐妹花的姐姐李佩菁!
我和李佩菁,就是这么开始的。
说话翌日我找出她的电话号码,约她出来晚饭,算是答谢也好,赔礼也好,总之,这个人情,一定要还。
她也落落大方地赴约,一见我,便笑意盎然。
我的开场白是:“昨晚,真不好意思。”
她笑笑,没有答腔。
我没话找话说:“银行的贷款搞妥了没有?我都没联络发展商律师,不知转名手续进行如何,第一次见你是在地产公司,第二次是上律师楼签买卖合约,都快两个月了吧……
她道:“应该多两个礼拜,一切手续便OK的了。”
我说:“如李小姐有需要的话,在一切手续尚未弄妥之前,我先交出屋子钥匙也无妨,我行个方便,让你有充足时间清洁或装修什么的,反正屋子迟早都是你们两姐妹的了。”
她一笑,两腮上的酒涡醺醺泛了起来:“那先谢了,清洁倒是要的,装修就不必了,因为屋子也是你刚新粉刷过的,且客厅卧室厨房的壁架壁橱一切设计都那么的新颖美观……
的确如是,因准备与洁儿结婚,谁料……
她猛地怯怯地低声说:“对……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我打了个错愕。
“我一定是勾起了你的伤心事。”
“我的脸色很难看?”
“你的眼睛流露了你的心事。”她虽然说得轻描淡写,还是带着一种感慨的口吻,“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便吓了一大跳,因为之前地产公司的经纪带我们姐妹去看你的屋子,我在你桌上瞧见你的相片,你看上去十分有朝气。然而我见到
你真人时,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仅仅是生活的压迫决不会使人变得这样厉害。”
我个觉打了个寒噤。她一看见我就看得出来我是几经打击,整个人已经破碎不堪了!我一向以为我除了消瘦,至少在外貌上,举止间还算镇静。
李佩菁的话,让我前因后果重新在心经过一过,实禁不起这么掀腾,我别过一张脸去,滑下一滴凄哀的眼泪。
她默默的地递上一张纸巾到我手里来。
我也默默地接过,揩去那滴眼泪。
“对不起,我失态了。”
“不要这么说,因为买屋子的事,找们也算是一场朋友。”
免得自己发窘,我又无话找话地直扯:“是了,昨晚你在街上见我醉了,居然够胆送我回家,难道不怕我借酒行凶?”
“我不怕,那时你都醉得脚软手软了。”
“可是你单身一个女子,送一个又全然陌生虽是认识的男人回家……”
“我于心不忍,总不成见你醉倒街头置之不理,况且我也
“有你姐姐家的电话与地址,也就想着,说不定做了好心,你感动之下,把屋子减个七五折,我岂非捡了个大便宜?”
“哈哈哈哈。”
“你终于肯笑了。”
“是的,我都好久没笑过了。”
这一餐饭,吃得好生愉快,是洁儿死后以来,我第一次把整碟饭吃得精光,且感觉心头的阴霾除了一半,人也显得精神多了。
饭后,仿佛仍言犹未尽似地,我提议去酒店的咖啡屋喝杯热茶,她欣然同意。
侍者给我们捧上一壶热茶,我在她现出一副垂听的神情下,也不晓得自己是基于一股感动抑或冲动,点燃烟,便把事情的一切始未娓娓吐诉。
茶冷,烟熄,我的故事也说完了。
我想象中她的反应是惊悸,甚或是震栗,起码也瞠目结舌的逃之夭夭。
但是李佩菁她并不。
并不。
她只是用怜悯的眼光盯着我,那种温柔,如姐姐平日待我般稔熟到亲切绝顶,她说:“你不要自己吓自己,这是一种心理战术,沈安婷就是利用了你的弱点,她在世时,把你耍于掌间,她人死了,也一样玩残你。”
“你不用安慰我,没用的。”
“我不是安慰你,只是于心不忍,不想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