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害的!是她自己害死自己的!”
“阿姐,刚才在殡仪馆里,我感觉到安婷她在发火了……”
“她发火又怎样?难道只有她会生气?我们也可以发火的呀!她搞大了肚子要你吃死猫,你不肯,这是人之常情。她怨得谁来?到她上吊死了,又想捡个便宜做我们家的鬼,你不肯,这也是人之常情,她又怨得谁呢?要怪的,是她自己不争气!”
“阿姐,你说……安婷会不会……回来……闹……”
“她要是回来闹!我也有治她的方法!俗语都有说:‘乎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阿弟,你即使没开口叫她去上吊,她最后在走投无路之下,一样也会去寻死的!你要怕,也怕不来的,索性就豁出去,她斗胆回来闹,我就有本事叫她永不超生!”
“别说了!别说了!”我不敢想下去,愈想,愈是惊魂,且一颗心抽痛着,仿佛有把锐利的刀子搠入我的心脏里似的。
到了家,我先去冲个凉,待洗澡出来,已见有锁匠在换门匙了。“不必这么紧张漏夜换锁吧!”我跟姐姐如是道。
“你懂什么!”姐姐白我一眼,“事不宜迟。”
家里大门小门都换过了锁,锁匠一走。姐姐吁了口气说:“好啦,你可安心睡觉了,待明天,我先去庙里讨几张符贴贴,再多一个礼拜的,便可供奉关帝、观音等菩萨的神位了,你愈发安枕无忧啦!”
“阿姐,”我小声抗议,“换过了锁,贴几张符也就够了,我不想屋子里弄成像神坛般!”
“怎么?你现在不怕了!”
“怕是有点怕的,不过,家里弄成神坛般,我心里好不舒服!”
“那么,就算啦,照你意思好了。”
姐姐走后,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极难入眠,迷迷糊糊入睡已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接着是一个接一个短暂、杂乱而完全不连贯的恶梦,每一次都是很快地惊醒又很快地入梦……
翌日起身,心里始终不得安宁,也没去会计公司上班,直接到殡仪馆打个转。
然而安婷的老爸老妈已不在。
连安婷的尸体也被运走了。
我找到一个老杂工,塞给他一块钱,问道:“那姓沈的老夫妇一大清早就把他们女儿的尸体运走了?”
老杂工清一清喉咙,叨一下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朝我打量了下,才道:“哦,你说那姓沈的老夫妇?不是一大清早走的,是昨晚漏夜走的!”
“昨晚漏夜走?”
“是呀!”老杂工一边摇头一边道,“他们漏夜找来车子把他们死鬼女儿的尸体运回乡间呀,先生昨晚你如果在场的话,包管你也喊怕怕……”
我的心像被搠了一刀,情知不妥。
果然。
老杂工滔滔不绝地叙述:“我在这殡仪馆做了三十多年,都没见过那么骇人的事情!那姓沈的女死者,分明死不瞑目呀!劳动七八个人都抬不起她的尸体放入棺木内。那些抬的人都说,她的尸体重得像座铁山,这还罢了,她的尸体被移动时,她手里握着的那串钥匙叮叮当当作响,听起来好恐怖,像招魂似的,还有她眼睛微张着,一直流眼泪,舌尖又斜斜吐出唇边,她的肚子也好像更涨了……”
我打断他的话:“那后来尸体到底抬不抬得动?”
老杂主口沫横飞地续道:“本来是抬不动的呀,后来有个老经验的便建议由姓沈的那个老头子,靠拢着自己女儿的尸体旁也乎躺下来,连老头子也一并抬进棺木里,这样子才能顺利的将那尸体摆进棺材内,后来那老头子从棺木爬起身时,我瞧得再清楚不过,尸体的眼泪也没再流了,只是双眼却张凸着好怕人呀。后来大家又建议避免路途上又生风波,不如趁快封棺。哎呀先生如果你在场的话,即使闭着眼睛不瞧,光听那声音,也会吓得脚软呀!你不知道呵!那铁锤敲击的声音咚!咚!咚!一下又一下,听着就像在自己的天灵盖上敲打似的,而随着咚、咚、咚的敲响,棺材里头传来一声高一声低的呜咽,分明是那尸体在哭呀!后来……”
我但感寒意凛凛:“后来又怎样了?”
老杂工犹有余悸地道:“那姓沈的女子是大着肚子上吊的呀!怎不猛鬼呀?车子载着她的尸体,明明是在平坦的路上行驶,就直如在行山路,一路颠沛,车子还未开至路口就引擎死了火,后来只好叫姓沈的老头子,趴在棺材上面,车子才能顺利地开动。可怜那老头子,要如此趴在棺木上面四、五个钟头才能回到家呀!都一把年纪了,万一不支一昏厥一摔跤,恐怕就这么完的了!可是不这样又不行呀,他死鬼女儿的尸体抬不动载不动,他如果不照古老的关目去做,时间一耽误,恐怕他女儿错过落葬或火化的时辰,沈家就一世行噩运了,不只他们两个老的没安宁日子,也祸及无辜……”
心剧跳,如擂鼓地回到会计楼上班去。
细碎的骚乱和纷扰,到处人影幢幢,晃动着赶赴的脚和挥舞的手,声音在头顶上营营地飞,周遭的颜色是一阵黑一阵蓝一阵灰的……
我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躺在自己的床上。是公司的同事送我回来的,见我醒转,才告离去。
不知何故,同事一走,整间屋子仿佛也变大了似的,显得我更无助、寂寞、孤独。
我告诉自己千遍万声,不要再去想安婷的事,然而安婷的影子,像一只咻咻地叹认着路的狗儿,又找到我这儿来了。
我站也不是。
我坐也不是。
我躺也不是。
最后,我在抽屉里搜出好几粒以前安婷留下来的安眠药。
眼下,我告诉自己说,醒来,又是新的一天,一切幸幸牵牵的阴影将完全消失。
药力发作,我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造了一个梦。
梦见我姐姐,还有安婷的老爸老妈,我们四个人一齐扛着安婷的灵枢上山坟。那座山坟,好高好高,要步行一大段弯弯曲曲的山径才能到达,那条山径像一条大蟒蛇般一直蜿蜒伸到山巅,放眼望去,墓地里一座山,旧茔新冢成千上万重重叠叠,沿着山坡一排又一排,挤得满满的,整个弧形的山谷里,高高低低,矗立着墓碑,好像一片片的石林一般,静沉沉的,罩在一片无边无迹的荒凉中。我们四个人扶灵上山,分开左右两排,左边由安婷的老爸带领,姐姐殿后。右边是安婷的老妈领先,我在最后扶持。从半山到山顶这段山径,相当陡斜,石级崎岖不平,忽高忽低,我们四个人的步伐,必得一致才不会左右颠簸,所以落脚都很谨慎,一步一步,然而愈往上,坡愈陡,棺木的倾斜度愈大。我利姐姐居后,肩上的重量愈来愈沉,渐渐往下压,我的面颊紧紧抵住那用粗糙的棺木,户呷骨已经给压得隐隐作痛起来,汗水开始从头上背上冒了出来。一行四人,蹭蹬了半天,才爬到一半,大家都开始有点不支了,唯仍默默地爬着,听到彼此的喘息声。突然间,我的右脚一滑,脚底下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一个踉跄,我右腿便弯跪了下去,于是整副棺本压在我的左肩,向我倾滑下来。我肩上感到一阵彻骨之痛,棺木的底板好像嵌进了我的肉内一般,我眼前一黑,痛得泪水直流,几乎支持不住,整个人将往后倒去,心一急,也顾不得痛楚,用肩在上拼命将倾滑的棺木抵住。可是姐姐力道不够,托不住棺尾,撑不起,挣扎着,于是棺木“砰”地一声巨响,给摔了下来。
就在我肩膀上感到一扯一扯一阵阵痉挛似地剧痛的同时,我赫然惊见,翻飞的棺盖里的棺木内,并没有安婷的尸体!
并没有安婶的尸体!
我忘记我是怎样从梦里醒转的,但我想,一定是我在尖叫中从梦里醒过来的。
与此同时,铃声大响,我愈发魂飞魄散。
我跌跌撞撞地去开门,门外,不见人影。
可是铃场仍在剧响着。
我这才醒觉是电话响。
我抓起听筒,电话的那一端,传来安婷的老爸那喉头嘎嘎的声音:“哎呀死火了!安婷的灵柩抬到山坟,半路棺木给摔了下来,棺盖都掉了,棺木里并不见安婷的尸体!安婷的尸体不见了呀??”
我直如万箭攒心,五雷轰顶。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一阵钥匙在匙孔里扭动的声响,可又开来开去开不开。那串钥匙还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我在恐怖的意识中,感到一阵阵的目眩膝软惊心动魄,再度昏厥过去。
在迷迷糊糊之中,我感到好像有千只手万只手在拉扯着我,同时有千把刀万把刀在分割着我,有一种被绞筋、撕裂的痛楚,从胸口一直抽痛到指尖,我努力的睁开眼睛,恍恍惚惚地看到床前有一个影子。
一个白色的影子!
啊!安婷。
沈安婷!
是沈安婷!
她来了!
强烈的灯光使我头痛裂,我挣扎着要起身。
并发出一声声惨烈的尖嚎,自己听着都毛骨悚然。
却在这时候,感到有一双温暖的手按倒我,一个细致的、轻柔的,而又焦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快别起来!好好地躺着,你在发着高烧呢!”
我努力集中目力,才看清楚那白色的影子并非沈安婷的鬼魂。
原来是洁儿。
“你怎么会在这里的?”我虚弱地问。
“我在街上碰见你姐姐,她都一一告诉我了,于是约了一起来你这儿,临时她又说漏了东西要买,把你这儿的门钥匙交给我叫我进来先坐一会,我一进来,便见你晕倒在地上。”
洁儿一边回答,一边用冷毛巾压在我的额上,不断帮我拭去脸上的汗。
我还待问,姐姐刚好捧了脸盆进来,见我醒转,便上前道:“阿弟,你把老姐吓坏了,你一直发高烧,已经睡了一天一夜啦!”
呶呶嘴,继道:“洁儿已经一天一夜没阖上眼,我叫她回去睡一阵或在厅里歇回儿她也不肯,还特地请假帮我照顾你呢,你没看到她手上的伤痕,昨天我赶来你这儿时,见她好心要挽扶你上床,你却把人家推倒在地板擦伤了皮肤,你发烧的时候口口声声喊着沈安婷的名字,喊打喊杀的,叫得那么响,屋顶都要给掀掉了!”
我颤声:“阿姐!”
姐姐摇头:“你别自己吓自己!没事的,没事的!”
我哆嗦:“阿姐!沈安婷的尸体不见了!”
姐姐的脸色霍地全白了:“你怎么知道?”
“是沈安婷的爸爸打电话来说的。”
“会不会他编造出来吓唬你?”
“不会的,我也梦见她的尸体真的不见了。”
“造梦的事,岂可当真?”
“可是殡仪馆的老伯也告诉我,沈伯父准备把安婷的尸体运走时,她的尸体重得像坐铁山,劳动七、八个大汉都抬不动,还说她手里握着那串钥匙不断叮叮当当作响,还说她眼睛更张凸着,一直流眼泪,肚子也好像更胀了……”
“那后来……后来尸体可抬得动?可有运走?”
“本来是抬不动的,后来沈伯父就照着古老的关目,权充死的是他,靠拢着安婷的尸体旁平躺下来。连他也一并抬进棺木。后来……后来车子运载着棺木上路时,我听殡仪馆那老伯说,明明车子是在平坦的路上行驶,就直如在行山路,一路颠沛,还频频死火,后来又只好叫沈伯父趴在馆材上面,车子才能顺利开动……”
“哗!如此猛呀!”
“是呀!”我说话的时候,也禁不住周身一麻,打出了一串冷噤,“我刚才梦见沈安婷的尸体不见了便惊醒过来,才一睁眼,沈伯父的电话便到了,我甫搁上听筒,便听见门外有一阵钥匙在匙孔里扭动的声响,却又开来开去开不开,那串钥匙还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一定是沈安婷不见了的尸体摸上门来了,我这里的门匙换了,所以她开来开去总是开不开……”
“那是我!不是沈安婷!”洁儿这时急道。
“洁儿,你不明白沈安婷的为人,她不会放过我的,你不用好心安慰我。”
“不!”洁儿道,“我不是安慰你,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姐姐塞了一大串钥匙给我,我都弄不清哪一把才是你这儿的门钥匙,只好一把一把的试,当我把门给开了的时候,便见你晕倒在地上了,幸好不久你姐姐也赶来了,不然我都不知怎么办……”
“阿弟!”姐姐沉声道,“沈安婷再猛鬼,我们也不用怕她!”
“你不怕我怕。”
“怕什么来!沈安婷要是真的闹上门来,她做初一,我做十五!”
“她是鬼,我是人,人怎与鬼斗?”
“你不要整天神经兮兮的自己吓自己!俗语都是有说:‘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沈安婷除非想永不超生,不然哼哼……”
“阿姐!”
“嗯?”
“那些辟邪驱凶的神符,你都拿了吗?”
“都拿了,也全给你贴上了,门窗各一张,你枕头底下也有,那些撒在你屋子里的米粒和茶叶你暂时别扫掉,还有,我又找人给你写了厚厚一叠的金刚经,我也想找人来你这儿念大悲咒,没事的了!没事的了!”
“真的没事,我便安心了,即使减寿也情愿,阿姐,你不知道这几天我都要崩溃了!”
“啐啐啐!”姐姐一连迭声的呸道,“大吉利市!阿弟你胡说什么!”
连洁儿也给逗笑了。
说真的,给沈安婷的事这么一折腾,我再见到纯纯的洁儿时,马上萌发一股仿如隔世的撼心动容,感觉与她亲近了三分。一定是我的感情在自然辞色间流露了出来,不然姐姐不会识趣的说要走了。
姐姐一走,剩下我和洁儿两相对。
“洁儿!”
“嗯。”
“你不怕?”
“怕什么?”
“不怕我连累了你?”
“你怎会连累我?”
“沈安婷临死前发誓我交一个女朋友她就杀一个。”
“嘻。”
“你笑什么?”
“我笑你这么一个大男人也相信这种无稽之言!”
“那你的意思是说愿意和我在一起了?”
“我没这么说过。”洁儿娇羞的嗔道。
“我不管,我当你有这么说!”
“你好霸道!”
“那我就霸道给你瞧!”
我把洁儿迅速的拥入怀里,在她的唇上印上深深一吻。
她先是挣扎,继而软化,半晌,才喘息道:“你呀!发着高烧的呀!睡了一天一夜没刷过牙,口臭死了!”
我开心地哈哈大笑。
也不晓得到底是爱情的魔力大,抑或是姐姐从庙里讨回来的神符奏效,或是那本金刚经威力无比,总而言之,随着高烧退了之后,仿佛一切的阴霾也一扫而光,我的人,又恢复昔日的清爽开朗,龙精虎猛了。
我和洁儿的感情直线上升,自不在话下。
转眼,半月又过。
这天,是洁儿的生日。
要买什么生日礼物送她好呢?玫瑰花?蛋糕?巧克力?或是一枚戒指?简直费煞心思,洁儿不像沈安婷,老爱狮子开大口,送她礼物,愈贵愈能讨她欢心。以前每次闹自杀之后,我总要买项练买手表,或者什么名牌货的礼物熨平她的情绪,但我知道洁儿绝对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的女子,她是那类追求浪漫、温馨之情趣的人。
噢,对了,记得她说过,喜欢听风铃吹动的声音,清清脆脆的声响好比情人的呼唤。
我何不送风铃给她?
且一送,就送半打。
半打同款式的风铃,挂在她屋子里每一个窗口处,风掠过,那重重复复、清清脆脆的声响,就好比我在亲呢地唤着她的名字,这该多浪漫又温馨呀!
于是打定主意后,我买了半打那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