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璇这才留意到他肩上的伤,在亲眼见到生生被剐掉一块肉的伤口时,不免触目惊心。但她也仅是看了几眼而已,目中并没有一丝担忧,一是知道木蝶医术不凡,有她在,芙岚不会出什么事。二是,这位名义上的夫君并不值得她关心。所以,陈璇旋即便走了出去。
到了门口,又忽的转回来说道:“那些事,我会尽快去办。”
夜风从海上来,江淮沐浴在深秋之中,有些苍凉。
木蝶并不问方才在庭院中发生的事。只要牵扯到芙夌,她便从不多嘴。但她知道肃王的事,所以忍不住说:“少主果真与怀瑞王道出肃王的事了?”她在外头听见陈璇说的那些话。她也与陈璇想的一样,芙岚绝不会想出将肃王派遣去西南郡的对策,更不会将朝局分析得头头是道,显然,是幕后有高人在指引。
伤口重新包扎好,他将手小心翼翼的从桌上摆回来,看木蝶收拾那些沾满血迹的布帛,一面将今夜遇到的事都告诉她。
言罢,木蝶瞪大了双眼,第一刻便想到:“岛主费尽心机要取回的玉屏卷。竟然封印着一个贺楼族的魔物?”
芙岚点点头。
木蝶又说:“那阮姑娘也是魔?”
他再点点头,片刻。又摇摇头:“这些事有待探究!”
“无需探究。”木蝶惊道,“拥有千年不死之身,又与玉屏卷里的魔物一伙,不是魔是什么?”
芙岚哑然。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急忙问:“既然岛主此时也无心插手管玉屏卷的事,少主为何还要与怀瑞王同流合污。赶走肃王?反正也不需要再想办法接近怀瑞王了不是么?”
“同流合污?”他嘴角弯了一下,“肃王算不得好人,我与陈浚对付他怎会是同流合污?”顿了顿,又道,“阮梦兰与溪儿都是绝顶的高手,他们听命于陈浚,我与陈浚走的近些,不算坏事,阮梦兰再怎么肆意妄为,也不会对盟友下手罢,到时,若她再对钰儿不测,我也好护着钰儿……”
“怎么个护法?”木蝶显然对他这番说辞不能苟同。
“我是陈浚的盟友,萧钰是我的朋友,算来算去,我们还是阮梦兰的主子,她敢动我们不成?”
木蝶忍不住说道:“木蝶看怀瑞王对郡主的感情也非同一般,不用少主护着,怀瑞王也不会任由阮梦兰对她不测的,少主难道没想到这一点?否则,少主现在还能安安稳稳坐在这儿?依少主对郡主的情意,现在不跑出去寻她才怪!”
陆桑的侍女成千上百,还是木蝶最合他心意,纵然被她一语戳穿,芙岚也并没有怒意。
夜散。
皇城在东曦既上之时缓缓苏醒。东面的海风亦如往常一样升腾而入。
兽像此时正静静的卧在陈浚房中。
阮府如往日一样清净,下人们都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只是溪儿没了看守萧钰的任务,便直挺挺的站在陈浚房外,像木桩子一样。房门闭合起来,阮梦兰在陈浚榻边守了一夜,神情有些不寻常,她的眼角随着薄唇微微上扬,一个极浅的弧度,像是笑意。而眼中却又埋着深深的冷冽。面色不时变换着,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
只是垂在腰际的那只手,掌心正滴着血,一颗接一颗滚落在地上,凝成了一朵赤红的血花。
她并不在意伤口,仿佛这些血流得无关紧要。
然而再看得仔细些,不难发现洞穿她掌心那一截短短的树枝,亦染满了血,经过半夜的时间,凝固成黑紫色。
昨夜子时。
交战就从树枝洞穿阮梦兰掌心的那一刻结束——荭雪使出最后一击时,溪儿正与着陈浚赶来,阮梦兰察觉到来人微一偏头,只见陈旧的庭院内在须臾袭来一团黑雾,围转着他们几人探了片刻,最终冲撞入陈浚的躯体。
也是那一霎,树枝嗖的钉入她的掌心。
在陈浚脑袋一沉、霍然倒地时。荭雪仿佛悟出那团黑雾从何而来,捉着方从庭院中听到动静跑出来的萧钰仓皇而逃。
一场激战似乎以阮梦兰胜利而结束。
她的心砰砰跳个不停,却并非是因为战赢了荭雪,而是她知道,她等待了百年的那个魔,终于从新归来。
溪儿对这一幕并不感到奇怪,他也看见了那团黑雾,他也知道那团黑雾便是被封印在玉屏卷中的魔,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木愣愣的背起陈浚回府。
虽然他再清楚不过,为破解封印,为迎回魔物,阮梦兰付出了多少代价。
但她总算开心了,这是一件好事。所以,少年保持了沉默。
陈浚缓缓的睁开眼,看见床榻旁边是阮梦兰,他坐起来扶了扶额头,说道:“你没睡。”
他不是再疑问,而是在陈述。
阮梦兰听着他的声音,千年前的悸动仿佛再次攀上心尖。
陈浚抬眼看她,抬手握住了她颤栗的双手,指尖轻轻拂过掌心上的血迹,他眸中幽深,旋即微微一笑:“为了解开封印,真是辛苦你了。”他的声音里微微带了嘶哑,更有几分慵懒。这并不是陈浚的声音。
阮梦兰忽然跪倒在他面前,双手合十:“祭司大人,怀瑞王是您的转世之身,您理应要回来。”
他站起来,一夜间仿佛适应了这具躯体,抬起手极是自然的整理袖口:“还是叫我王爷罢。”
“梦兰听王爷的。”她很快改口。
他似乎极喜欢从不拂逆自己的人,随即赐她起身,满目笑意:“陈浚这孩子,倒不愧为我的转世之身,他对陈氏的恨意,并不比我的少。难为让他生在帝王陈家。”
千年的记忆与陈浚二十八年来的记忆融合在一起,天魔对此运筹十分自如。除却声色微变,他几乎有着与陈浚一样的性格。
仿佛很满意这位战地之王数十年来的所作所为,他倏地说道:“等肃王的兵马一离开江淮,接下来,要对付的人便是刘云影!”
阮梦兰垂眉低问:“少将的案子,皇上几日来都未回复父亲,听闻父亲病倒在宫门外,若不是庆娘娘让御医前来诊治,只怕父亲早便命丧黄泉。即便这样,皇上还是对此案不闻不问,皇上是铁了心包庇少将,我们何不举兵逼宫夺权?”
天魔嗤笑道:“哪有那么容易?单凭羽骑,还不能对付刘云影与皇子的人马?”
“百年前您凭一己之力杀权臣、辅佐陈汩登上帝位,如今为何不可……”
“玉屏卷封藏我百年,那些翻云覆雨的力量早就被贺楼幕的术法吸食得一干二净,若非‘护’不知好歹的送上门来,我恐怕还只是一缕轻魂,即便你施了古术,我也未必就能在昨夜破开封印而出。”天魔理了理衣襟,回身看着她,“因此,如今就按照陈浚那孩子所部署的一步一步行动,百年前毁不掉陈氏,这一次,我不会再放过他们。”
他目中冷冽的寒光穿透空气投到她眉间:“这便是陈氏欺辱荭雪的代价,我会让他们一点一点还回来!”
阮梦兰蓦然一震。
千年前的事情她并不是没有耳闻。
当年荭雪带着贺楼族人避战躲到幽林,却被南唐军队与贺楼羽施计陷害,使她沦落敌手,遭了屈辱。
然而,听得天魔道来要毁灭这个王朝的缘由,心中却是百般滋味。
他终究是放不下那个女子,已经千年,可他对荭雪的疼惜正如自己对他的爱意一样,生生不息。
可笑的是,得不到他一丝关怀的自己竟然为了他的私心无怨无悔付出了那么多。
天魔看着她目中一冷:“任谁欺负荭雪,我都会让她付出同等的代价。包括你!”
第七十三章 肃王远征(3)
庭院草木凋零,地上落着的树叶时不时随风朝溪儿卷来。他有时看着那叶子出神,眼珠子一动不动,直到侍女来时,他才回神将她拦住。
侍女朝他行了一礼,说道:“府中来了贵客,要见小姐。”
溪儿皱了皱眉,瞟了她一眼,有些不满倏然的打扰。
“是赵良媛。”侍女不见他放行,只好如实报了来人的名号。少年眉目微动,果然将手放了下来。
朱环翠饶的美人握着一盏茶水在厅堂里踱来踱去。直到茶水由温转凉,要见的人才不急不缓的出现。“表妹。”赵良媛将茶盏递给身旁的侍女,急急迎上去。
阮梦兰把受伤的手掌往袖里藏了藏,因为处理得匆忙,掌心的血迹还未清理干净,将包扎的布帛晕染成一片赤红,若让赵良媛看见,又是无端引来猜疑。
“良媛今日可是有事要找梦兰?”
“自然是有要事。”赵良媛挽住她的手臂,十分亲和,“还不是因着殿下的事……”
她故意将语声托得冗长,欲言又止。非要阮梦兰开口问她:“太子如何了?”
赵良媛四下看了看,将阮府因她到访而出来奉茶的两名侍女遣退,只留了她身边的女婢,见人走远了,她才压低声音道:“我前来,是想请怀瑞王帮个忙。”
阮梦兰心下一惊,正想问她所因何事。可赵良媛一旦提起了正事,哪还留给别人插话的机会:“你也知道,太子十天半月不回东宫是常事,大多时日里,吃住都在燕淑楼……”说到这里,她眉眼中隐隐闪过嫌恶。但仅是片刻。似乎她也明白在此时纠缠那些问题无益,便接下去道,“平日里父皇派人来请殿下,若逢殿下不在东宫,朱儿便遣人去燕淑楼把殿下请回来,可谁想,这一次却找不着太子了。因此……我想借怀瑞王手下的将士一用。让他们帮忙找找殿下,这都快半个时辰了,东宫那些废物一点眉目都寻不出来,若晚去了,父皇怪罪如何是好?”
然而阮梦兰听她说完,方才还紧绷的神色转为笑颜:“皇上疼爱太子还来不及,怎会怪罪。再说……”再说陈煜那小子放他父皇的鸽子也不是一次两次。
“这回可不同!”赵良媛闻声越发焦急。“宫里来的人都说了,群臣在宫外跪了一地,父皇正在议政殿中发怒呢,听闻左右丞相与少将跪在父皇跟前连气儿都不敢出……”她试着去学帝王的语气,叉腰指着远处道,“速速请太子入宫。晚了一刻便取了你们的脑袋!”
她十分恳切的盯着阮梦兰:“好妹妹,你就帮帮我。求求怀瑞王帮忙寻殿下可好……”
“此事梦兰恐怕不能答应良媛,王爷他……”
“有何不可!”
在屏后站了许久的天魔终于走出来,淡然的将这件事应承下来。
阮梦兰不安的看着他嘴角那一抹温良笑意,未说完的那句话硬生生的顿在咽喉。
赵良媛亦是一惊,此时的怀瑞王,竟然会露出这样一个温煦的笑容,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但她并未望深处去想,只要他答应自己借出人手,她何必管她会如何笑。
当下便走上去,竟是福身行礼:“多谢怀瑞王相助。”
“良媛可知宫外的那些臣子,都有谁?”
“这我如何得知,朝堂上的事情,后宫妃嫔不能过问。”赵良媛笑了一笑。
天魔却道:“那本王来告诉良媛,今晨跪在宫外的那些人都有谁……”他刻意一顿,审度着赵良媛惊诧的神色,片刻后却叹了口气,“本王记性不好,想不起那些人的名字,不过,本王倒是知道,来者不善。”
“来者不善?”赵良媛听得糊涂,不安却从脚底逐渐蔓延,仿佛能感觉得到欲来的风雨。
他旋即笑了笑:“那些人想必都是十一皇子的人。”
赵良媛目光随着一沉:“十一皇子?”
天魔点了点头,眼尾捉到她的慌恐,笑意更深。
大淮立朝至今五年,因着太子的行为越发荒诞,嫡位之争逐见明显。朝中的权臣大多都选择了派系结成党羽,除却十皇子与十一皇子各有一派,余下便是怀瑞王这一处,而太子似乎空有储君之位,并无实权。皇帝虽然让他迎娶朝中有声望的大臣之女,想以此来巩固太子的威势,然而那些大臣即便将女儿嫁入东宫,却仍是投靠了左丞或浣妃。原因很简单,第一,他们并不认为陈煜是一个可以托付身家的君主;第二,将来不管谁夺得储位,对他们都不会有害处,若是太子即皇位,因着女儿的缘由,太子也不会至他们死地,若是十一皇子或是十皇子即皇位,因着他们的追随,自是以荣华相待。
唯独赵良媛的父亲在这件事上未表明态度,也未加入任何派系,独在宣阳城做一员大将,对朝事无多过问。
但无法忽略的是,嫡位之争必定影响到这些臣女的命运,稍不小心,她们就极有可能与皇后之位失之交臂,因此,就算后宫嫔妃不能过问朝政,赵良媛私下也定会悄悄打听朝中的走势,即便知道得不多,然而对于十皇子与十一皇子的野心,也绝对不陌生。
“那么十一皇子的下臣,今晨为何会跪在宫外,他们是不是要参殿下一状?”赵良媛心惊胆颤,她知道,朝中原本就有很多臣子看不惯陈煜的作为,大臣们都是跟随陈显诉诸铁血打拼天下走到今日这一步的,众臣建功立业、协治家国,平生最痛恨的恐怕就是游手好闲、无所作为的人。这一次。难道是十一皇子在耍什么阴谋?
天魔淡然道:“今晨之事与太子无关,良媛且放心,不过在皇上发怒的当头,寻不回太子的确有些麻烦。”
赵良媛方舒了口气,转瞬又被他后半句话朕的心神不宁。
“本王是太子的堂兄,且苏娘娘多年以前对本王照顾有加。这些恩情本王怎能忘记。又怎会对太子的事放任不管?”天魔两道目光寒意森森的看向了虚空,忽的说道。
短短一席话,毋庸置疑的表明了怀瑞王的立场。
赵良媛蓦然一怔。
而阮梦兰更觉不可思议,她微微张唇,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天魔的视线从两人脸上淡淡扫过:“良媛这一个忙,本王定会倾力相助,不过……太子也许早就不在临海郡!”
他说的是“临海郡”。而不是“江淮城”,显然是要告诉她们太子出了远门。
东宫的人并非是赵良媛所说的“废物”,那些东宫侍卫均是皇帝亲自精挑细选赐给陈煜以保护储君的,身手皆是了得。他们既然在江淮找了近半个时辰也找不出人,只有一个原因,就是陈煜并不在江淮城。
而猜测他已离开临海郡,正是因为前段时日在东宫养伤的萧钰。陈煜能把随身的匕首双翼送给萧钰防身。想必两人的关系算不得一般。他恐怕也知道了萧灵玥还活着。这一次,八成是往西南方向去了。
至于他为何突然做出这个决定,天魔不愿多加猜测。
一是陈煜向来如此随性,二来不管太子殿下在不在江淮城,都不会影响到陈浚从一开始部署的计划。
然赵良媛只想到,太子殿下不在临海郡。不知所踪,先不说父皇会不会怪罪。陈煜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那些随身侍卫早就一一被他从身旁赶了出去,皇帝知晓了都不过问,更别说她们这些侍妾与朱儿这些下人了。可谁想到,他冷不防的就离开了皇城。
“这该如何是好?”赵良媛忙问道。
天魔只笑不语。
正是这时,阮府忽然有人急急闯入。
一架轿辇被众人抬着进来,第一眼望去,便知道这不会是阮府的轿辇。这架处处都彰显雍华的轿子显然是宫中所有,绚丽的花纹沿着轿壁攀沿到鎏金顶部,在清素的阮府里格外显眼。
阮梦兰匆忙迎出去。她还未走到那些人跟前,房檐上便蹿下来一人拦在她与来人之间。
溪儿毫不客气的对那些人拔刀相对,然而来人根本不曾注意到他,只顾着将轿中的人搀扶下来。
阮梦兰看见金丝垂帘后隐约的面容,霎时一怔。
“父亲?”
她惊得一时忘了要去搀扶双鬓花白的老者,有人提醒道:“阮小姐,大人他晕倒在议政殿外,是庆娘娘遣了车辇将大人送回府中。”阮梦兰认得说话那人,他是阮阐手下的礼官,亦是陈浚这边的人,姓林,常与父亲往来,每隔上一段时间便会到阮府中与阮阐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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