浚铭记的女子。定是他恋慕之人。
陈浚看了她一眼,凝神片刻后才说道:“遇见她的那一日,我与随从去了燕州城内常去的一家酒肆。那时候,她就坐在楼上我早已订下的雅座里,闲暇的饮酒。一袭绿衣倚在窗边,在燕州的秋日里分外明亮,亦是醉人……”
“酒未醉人人先醉。”萧钰又忽的插嘴道。
但陈浚并未有一丝不悦。只等她自己闭嘴,才继续说:“我身侧的仆从走过去,正想与她理论,谁知才说了一句‘这是我家公子定下的位子’,话未落音,她便抬起手中的剑鞘打了我的随从。这等烈脾气,让当时年少气盛的我瞬间便生了怒意,燕州城谁人不知我陈浚乃皇室子孙、父亲又是统领羽骑的陈王殿下,燕州城中的人向来见着我恨不得掏心掏肺想尽办法巴结。可这丫头却不知好歹,打了我的随从还扬着脸十分不屑……”
萧钰不自觉也放缓了骑速,此时向她说起过往的陈浚,倒有些在陈煜身上才看得到的闲然之意。
“我当时自持身份贵重,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我的人,我自然是要讨回公道的,因此,我便吩咐那些随从拿住她。烟离虽然不畏权贵,可她一介弱女子,说实在的,她的功夫也见不得有多好,而她脾气这样冲动显然是要吃亏的。不过几招,她便被我那些仆从捆住手脚,我走近她,正想着要怎么处置她时,她却忽然说要与我比酒,她说,酒肆里的雅座是留给能喝酒的人坐的,谁能喝谁便有资格占有这个位子……”
听着陈浚描述那个从未见过的女子,萧钰兀自在脑海里绘着烟离的模样,她一定也是个眉眼灵动、机灵古怪的女子罢,这样想着,萧钰莫名的对她有了些好感,先前的那些不满和怨恨竟然一时褪去了一半:“真是奇女子,明知道你是皇亲,还敢这么放肆要比酒,换做我,可不一定敢!”
“你不敢?”陈浚轻松的对她笑了笑,“如此你还偷我的马?”
萧钰迎上他的笑容,忽的一顿,突然觉得自己此刻还与他说笑真是罪恶,瞬间便冷下脸撇开脑袋。芙岚伤重他手,而为玉屏卷他早有杀害贺楼祭司的预谋,他心中的阴谋到底有多少她也不敢想象。萧钰暗暗咬牙,她怎么能与这样深不可测的人如朋友般相谈欢笑。
陈浚轻轻的叹息一声,转过头继续说道:“我当时盯着烟离的眼睛,莫名就被她目中的灵动吸引过去,鬼使神差答应了她。没想到我这个决定是一个极大的错误,烟离的功夫虽然不尽人意,但她的酒量却出奇的好。不过三坛,我便知自己快要撑不住了,可她虽双颊泛红,眼里却露出冷静的光芒,之后我履行诺言,将位子让给了她。并答应她,今后只要来到这间酒肆喝酒,酒钱一律我付。而我与烟离便是因那三坛子酒结识……”
萧钰这回不再发表言论。
可陈浚仍是顿了一下才又道:“我对她的恋慕便是一日一日的相处堆积而起的,烟离不拘小节、性格爽朗落落大方,相识半年之后我便向她表明了心意,想要娶她入府。可没想到她竟然回绝了我。烟离告诉我,她这一类人永远不可能会踏进贵胄门庭做一个衣食无忧的贵夫人。我当时不知她为何会这么说……我从不过问她的来历,亦不关心她的出处,可那时起我才知道,我对她的了解实在太少了。而就在那之后,她如人间蒸发了一般,让我寻不到她……用尽所有方式也无法从北唐国将她揪出来!”
陈浚说到这里,唇齿微微一震,面上的笑意也渐渐褪去,转而恢复了怀瑞王才该有的冷若冰霜的面孔!
萧钰诧异他这样迅速的转变,怔怔片刻后,情难自已再次开了口:“那你现在还是没找到她?”
话落后转念一想,萧钰才发现自己又多嘴了,若他如今找到了烟离,怎么还会把那份相思寄在她的身上。
她正闷闷想着。谁知陈浚却忽然轻轻吐了一句:“她死了!”
他眼神淡淡的扫过萧钰震惊的面庞,像是再次重复给她听:“烟离死了!”
“死……死了?”萧钰不可置信的喃喃,“只是表白心意而已,不愿意便算了,为何寻死?”
“她是被人杀死的!”陈浚竟然轻轻笑了一下,萧钰锁着眉,十分不解的看着他。
说到这里,陈浚停下来再也没有开口。
萧钰虽十分好奇,但也没有再问。只是低着头略略思索着。
到达江淮城南门的时候,他们被侍卫拦了下来,好在萧钰换了一身男子的装扮,陈浚拿出阮府的牌子示意后便很轻易的混了进去。
阮梦兰早就在阮府候着。
萧钰进去的时候左看看有看看,片刻后问她:“芙岚呢?”
“已经安顿好了,郡主放心!”阮梦兰举止优雅得当,竟将方才在障林掐人时的狠戾掩藏得很好,取而代之的是大家闺秀的端庄。
萧钰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这会儿的阮梦兰将遮面的白纱摘了下来,露出温婉的笑容,将这一张本就白皙的脸衬得更加美丽动人。但是,她怎会知道自己是郡主?
萧钰正要开口,可一想,她与陈浚是一伙的,自然对她的底细十分清楚。
“他的伤势如何?”陈浚一面走进厅堂,俨然像是这府中的主人。
阮梦兰随在他身后:“都怪梦兰出手重了些,驸马爷的伤势并不轻!”
“的确重了些。”陈浚若有所思的喃喃。虽然平日里他与阮大人交好,知道他的千金有些身手,可今夜在芙岚身法那样迅速的情况下她竟能举剑一掷耳中,倒有箭不虚发的魄力!令他颇为震惊。
阮梦兰倒了杯水递给他。陈浚接过,看了她一眼:“可留人照顾了?”
“驸马爷让梦兰前去知会了人,陆桑府中那名叫木蝶的侍婢已经过去了!”
陈浚手一颤:“此事还有多少个人知道?”
“王爷放心,只有那侍婢知道,驸马爷知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并不敢宣扬,他说木蝶是他的心腹,让她知道无妨,再说在天香楼养伤的这些日子,陆桑府中总得有人知道驸马爷的去处才好,木蝶是陆桑府的管事,有她在,公主那边才能圆过去!”
第六十九章 一斜烟雨(2)
“他真的能信守承诺,不将今夜之事宣扬出去?”陈浚一口也没喝便将水杯放回原处,目中扫过思虑。
阮梦兰瞧了外头正打量着阮府的少女一眼,回头说道:“驸马爷说,既然是郡主开口要王爷与他将事情一笔勾销,他定做得到!”
陈浚忽而冷冷一笑:“还真看不出驸马爷也是重情重义之人!但……”他顿了顿,阮梦兰会意:“已派人悄悄看着了,王爷放心!”
萧钰在院子里转悠片刻后才进来,正巧见他们两人轻声细语,眉头不知觉的皱了一下。
陈浚抬眼望来,萧钰才想起要问他:“这是哪儿?”
“你进门没看到门匾吗?这是礼部阮大人的府邸!”陈浚将冷笑敛起,转而换了一种宠溺的神色。
“既然回到江淮,你为何不去怀瑞王府?半夜三更的来这阮府做什么?”萧钰四顾厅堂中的摆设,朴素得似寻常百姓家,难得他怀瑞王会栖身于这样的地方。进门半天,连个端茶的侍女都没有。
阮梦兰看得出萧钰眼底的不屑,仍是微笑着朝她行了礼:“梦兰照顾不周,还望郡主恕罪。”说完,重新倒了杯水递过去。
萧钰只瞥了一眼,并没有接:“我不渴!”
阮梦兰有些尴尬的收回手,陈浚淡淡道:“这几日你就在阮府安心住下,哪儿也不许去!”
萧钰心情本就不快,更是不喜欢“为何要听你的?我可不,我爱去哪儿便去哪儿!”
他虽没有气恼,但也没有解释:“听我的就是了。”转而递给阮梦兰一个眼神,阮梦兰会意,旋即便请她过去:“梦兰早为郡主备好了房。这样晚了,郡主还是快歇下罢!”
萧钰起先并不情愿,转念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痛快的答应下来。
淡淡的月光铺落,更衬得阮府的庭院素净。
萧钰跟着她穿过回廊,路上一个侍女也没有见到。不禁好奇:“难道府中只有你一个下人?”
阮梦兰掩嘴一笑:“这样晚了,下人都睡去了。”
“那你为何不睡,还要跟怀瑞王跑到城外去?”
“梦兰并非下人,礼部的阮大人是梦兰的父亲!”阮梦兰并不回答她之后的问题,只是提起自己的身份。
萧钰蓦然停住脚步,转身惊讶地看着她:“怪不得。怪不得觉得你清丽脱俗不似常人呢。原来你是阮小姐。”
萧钰不是不记恨她在障林对自己出手,只是她向来如此,赞美和仇恨在她这儿并没有冲突。阮梦兰的品行好不好她不知道,但阮梦兰的确是位耐看的美人。
听到萧钰的夸赞,阮梦兰先是有些意外。随后很快的回过神来:“郡主才是天仙下凡!”
谁知萧钰摆了摆手,叹了口气:“你别夸我了,诶,长这么大,夸我美的人都是奉承罢了,父王可说了,我是他见过的最不美的人!”
阮梦兰颇感震惊,没想到萧钰会这样无拘束的说出这番话。但看着萧钰这副像是伤心实则毫不在意的样子,她亦有些忍俊不禁。
“梦兰说的是实话,郡主的确美。郡主的美就好比山川的钟灵毓秀!”阮梦兰莞尔一笑。
但萧钰并不领这一份情,“切”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安顿好萧钰后,阮梦兰并没有回房,而是又回到了厅堂。
烛火在夜里轻轻晃着,将端坐椅上的影子拉得细长。
陈浚在膝上铺开画卷,一一检查有无损伤。阮梦兰走到他身旁,凝望着他黑沉的眼圈,开口劝道:“王爷也快些歇息吧。”
“嗯。”陈浚知道是她,点了点头。
铺开的四幅画卷又被他收好,陈浚将它们放到桌上。才抬起头来看她:“你父亲那边,如何了?”
“皇上这几日连朝都不上了,更别说面见父亲。”阮梦兰叹了口气,“看来皇上定要护着少将了!”
“刘云影如今翅膀硬了,敢在我头上动了心思,他无端给章渠扣上罪名,我也不会让他好过!”陈浚淡淡道,“章渠的伤势如何?”
“好多了,只是……”
见她刻意顿了顿,陈浚不由得提了声调:“只是什么?”
“章将军就算养好了身子恐怕也不能领兵打仗了!”
他的心跳忽的一顿。
阮梦兰又道:“章将军受尽酷刑,他的双腿……废了!”
“混账!”陈浚猛地拍案一喝,阮梦兰惊得后退几步。
然而陈浚面上的怒色仅是维持了片刻,阮梦兰凝神望去,竟见他眼里闪过一丝哀愁,差点逼得他落泪。眼眶的湿润让本就没休息好、眼圈浮肿的陈浚更显得苍老孤寂。
他怔怔的望进虚空,仿佛持续了一刻之久,才闭起眼睛,疲惫的将身子软软的靠在椅背上。
阮梦兰不敢惊扰他,她看不出面上波澜不惊的陈浚在想什么。但她知道,他必定是累极。
听说章渠在他十岁起便跟着陈浚,从北唐国亲王府的小厮一路走到了将军这个位子上。除了唐锦,他便是羽骑中最至关重要的一位人物。且不说他一旦出事,会给羽骑带来怎样的重创,就只谈他与陈浚的情义,只怕也能让陈浚烦忧不已。他们并肩厮杀沙场多年,一同从尸骨堆上走到今日,无数次从地狱门辗转归来,造就了血泪相像的经历,这样的情分怎不堪比手足?
今日章渠出了这样的事,陈浚必定忧心。
“梦兰会想办法请来最好的大夫……”
“最好的大夫!”陈浚倏地截断了她的话,“最好的大夫都在宫里!”
阮梦兰蹙着眉,唯能想到的宽慰被他一语否定,旋即便不知道再说什么。
陈浚缓缓睁开眼睛,盯住烛光瞧了半刻,才拿起画卷起身:“我去看看他。”
“这么晚了还要出城?”阮梦兰想到被安顿在十数里外的人,忙的问道。
陈浚顾自走出,也不答话。
阮梦兰心头一颤追了上去。
房顶上附耳正偷听的人蹑手蹑脚的爬起来,想换一个方向瞧瞧他们的去处,只见阮府朱门轻启,陈浚便又离去。他身后的阮梦兰轻纱遮面,忧心忡忡的随上。
“呀,他还把画带走了!”房顶上的萧钰眉头一皱,撇嘴道,“怎么才能接近画卷,找到‘护’呢?”
她抬手撑住双颊想了一会儿,目光忽的一跃:“有了!先跟上他们再说!”
“不许离开阮府!”
谁知她足尖还未掠出,肩上便被一只大手扣住。身后有人绕过来,面无表情:“不许离开阮府!”
萧钰一惊,下意识的一掌击去,那人趁势迅速将她双手反绞在身后,仍是那句话:“不许离开阮府!”
“你是谁!?”萧钰被他拿住,忽的被他往怀中一扯,她惊得直骂,“无耻小贼,你要干什么!?”
腕上忽然绕来一根绳子稳稳的捆住她,那人将她绑好后才带着她从房上跃下。不由分说的带着她朝着厢房走去。
他行为十分莽撞,一脚踢开房门进去后便将肩上扛着的人扔回榻上,木楞的重复:“小姐说,不许郡主离开阮府!”
萧钰恍然醒悟:“原来还暗地里派了人看着我……你跟着我多久了?”
“一直跟着!”
萧钰气恼:“该不会连我睡觉你也在吧!”
那人木木的点头,指向梁上:“在那!”
“无耻下流卑鄙!蛇鼠一窝!没一个好东西!”萧钰憋了一肚子的火,挪了挪背对他,“给我解开!”
“不解!”
“不解我怎么睡?”萧钰作势趴下,“难不成要我这么睡一个晚上?”
那人摇了摇头,屋外的月光透进来,映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庞,是个少年模样。但那分木木的神情,倒让人觉得他没有心智,像个傻子!
萧钰斜他一眼:“既然不要我这么睡一个晚上,那你就给我解开。”
“不解!”
“那就都别睡了!”萧钰挣扎着坐起来,喝道。
那人便也就这样站着不动,他空洞的双目就这样盯住了萧钰,直至黎明将至也没有挪开,奇怪的是,萧钰也并未决定他的目光让人难忍,反而觉得投来的空洞虚无里,竟有一些暖意。
说不清是什么。
或许,是她十八年来,从未在谁身上看到过的不谙世事的明净。
海岸的晨风徐徐而至,落入景城王府。
景青玉的寝殿外,齐齐站了一排人。闵行吩咐儿子闵仪亲自前去准备早膳,又转头问苏婺:“来的这女人的确可靠?”
“她正是陆桑府中管事的侍女,既是驸马爷让她前来,想必至少有七成把握。”苏婺回道。
绿庭向他走来几步:“可萧姑娘说过,必得以陆桑神蛇之血混与九里香服下方可解王爷身上的毒,木蝶姑娘来时却不见她身上带有一物!”
闵行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然而提到萧钰,苏婺的脸色旋即变了变,他昨夜回来,得知萧钰撇开景城王府的侍女离开的消息,心下不知为何很不是滋味,一想到不能见她,无尽的失落便涌上来。
绿庭看透他的心思,又不好说明,只得绕个弯道:“闵先生已经悄悄派人去寻萧姑娘的下落,等寻到她,再报她相救王爷的恩情也不迟!”
第六十九章 一斜烟雨(3)
苏婺垂眸思索。不知是不是该把昨夜的事情说出来。他有些怀疑,与太子出行的萧姓姑娘很可能就是萧钰!她是西南王府的人,与太子扯上关系并不奇怪,毕竟西南王府的那位郡主直到现在还是东宫名义上的太子妃!
但萧钰夜半深更与太子离开江淮,想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加上驸马爷半道上追了过去,之后又突然说有事无法前来景州,派了木蝶姑娘过来,昨夜的事情稍稍深想便知不会那么简单。
“苏婺,这姑娘不过是一个下人,她真能救王爷的命?”闵行仍然担忧,但目中又抱着一丝希望,似乎只是在等苏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