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到走廊前,仁立在镶着厚重铜板的大门前。透子正在考虑是按门铃还是直接进去的时候,门却开了,出来的是她的父亲千野宏。
“啊,爸爸!”
“是你,透子……”
今年正好五十岁整的千野宏,中等身材,花白的头发梳成“三七分”式,脸的轮廓如同他本人一样柔和。
“你也听到新闻了?”千野宏间道。
“是。所以……隆太大伯呢?”
听到女儿的问话,千野宏皱了皱眉头,又摇了摇头,“和新闻里说的一样。兴二叔叔赶去现场了。大概今晚或明天就会带回来的。”
“大伯父他……”
“爸爸要去一趟公司,很快就会有记者来问这问那。你先陪一会儿寿子吧。”
寿子是隆太的妻子。听到这话,透子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她目送着父亲开车上了公路,这才推门进去。
大门口已摆了好几双鞋。空气凉嗖嗖的。
透子轻轻地走了进去,宽敞的客厅里亮着灯,不见一个人影。
面向庭院还有两间日式房屋,透子又过去拉开其中一间的拉门,只见寿子坐在那里。
寿子比隆太小两岁,性格内向,拘谨温柔。没有儿女,所以她和隆太一样,非常疼爱透子,把她看成是亲生女儿。
透子奔上去,一把搂住寿子放声大哭。
“大妈!怎么办……怎么办呀……”
透子呜咽地胡乱地喊着,当她耳边听到寿子那喃喃细语时,不禁大为震惊,“没事的,透儿。你大伯父很快就会回来的。别人会坠机,可你伯父不会出那种事的。他是不死之身,现在正淮备回家呢!”
透子不由得抬起头来,看着寿子的脸。她的脸颊上没有一点泪痕,双眼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嘴角露出一丝抽搐的微笑。
寿子根本不信丈夫的死讯。不,纵然是心里明白,她也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她借以支撑自己……
“那可不一定。普通人坐飞机的时候也会有出事的时候。”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透子惊讶地回过头去。
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染成金褐色的头发,走到寿子对面坐了下来。
她的脸庞深锐而冷艳,纤细的身材裹在银灰色的高档和服里面。透子一眼看出,这是亲属来奔丧的。
“隆哥常常夸口,他决不会出事,不会出错,这话怎么能这样说。人不能太自信了,以为世界都在自己手中,这种想法是最危险的。危险对任何人都一样!”
这个女人用抑扬顿挫的清脆语凋说道。
“开飞机这事儿,本来就是件危险的玩艺儿,作为一个企业的领导人,实际上是不应该随便常开私人飞机玩的。因为他万一发生意外,带来的损失就不是他一个人的,我不知向他提醒过多少遍了!”
这个女人那滔滔不绝的饶舌,不由得使透子心中产生了一种无名怒火,真想大声打断她,要不就堵住耳朵。
这个女人是谁?一口一个“隆哥”的,还说她向大伯父提醒过多少遍了!
想到这儿,透子突然心中一惊。
会不会是另一名常务董事市原弥荣子?
想起来了,在给起人叔叔守灵仪式上,她就坐在公司董事的位子上。
妈妈无意中说漏了嘴的话这时也想了起来:“弥荣子原来是银座俱乐部的老板娘,曾是起人叔叔的情妇。后来起人走下坡路后,她见风使舵,勾上了大伯父隆太。而隆太也居然迷上了她,提升她为公司董事,最后还竟然爬上了常务董事的位子。”
也许她察觉到了透子对自己的蔑视和不满,弥荣子更加喋喋不休地说道。“简单的说,隆哥也许不是经营者的材料,这点我看没错。他做事太优柔寡断了。想一想,白藤家的男人都有点疯疯癫癫的。就说起人吧,他是百年一遇的天才,却死得那么丢人!隆哥曾经说过他是自作自受,现在他自己也……”
这时,外边走廊上传来了走路声,透子求救般地朝拉门那儿望去。
从门外边走进一个削瘦的人影,悄悄无声地走了进来。
长发、高鼻粱、粗重的眉毛,…双深凹而放射着锐光的眼睛,尖尖的下颚,猛一看颇有点欧洲人的容貌。
起人叔叔——
大概是梦。他已经死了……
透子蓦地回过神来,她瞪大了双眼。沉着!冷静!否则自己也会神志不清的!
黑色的人影站在门口不动了,视线在寿子、透子和弥荣子身上来回扫视着。
“说白藤起人死的丢人的是你吗?!”
这个黑影用异常平静的口吻问着弥荣子。
“你有什么资格去评价一个人的死亡方式?!你知道你会怎样死吗?!”
弥荣子居然受惊似地没有开口。
“一种死法适合不适合自己,只有死者自己才知道。至少我想我父亲知道。说不定这时他正站在云间,嘲笑着你们这群在人间苟活着的人哪!”
听到他提到“父亲”一词,那遥远的一幕顿时在透子的心中复苏了。
他就是残忍地推毁了沙做的城堡,头也不回地走进屋里的长腿少年——白藤秋人!
3
芦高公司经理白藤隆太的葬礼,于意外事故发生后的第三天,即五月十四日下午一点,在他家附近的善福寺举行。
隆太的遗体是十二日晚上九点多,经由富士五湖警察署的验车送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守灵。十四日举行葬礼,并决定于两星期后在青山齐场举行公司葬礼。
五月十三日以后,多日晴朗的天气突然变坏,天色阴沉,刮起了大风,还不时地下起了大雨。
如果这种天气早一天到来的话,也许大伯父就不会出去飞行了。透子心中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念头。
名义上是家族内部的秘密葬礼,但实际上芦高公司的高级干部和多年的主要大客户的代表也都出席了,场面非常盛大、隆重。
下午三点出殡。
寿子抱着隆太的骨灰盒。当人们从火葬场来到善福寺时,正好六点。
随后在寺院后面的客厅里举行了聚餐会。大约有三十来人出席了,都是死者的亲属和芦高公司的人员或有业务关系的人。
亲属方面,包括死者的妻子寿子,副经理兴二夫妇以及出嫁了的两个女儿一家人,起人的儿子秋人,千野宏夫妇和透子等等。
其他就是常务董事市原弥荣子、她的长子市原光夫妇,以及白藤制作所时代起就一直在为其效力的老员工和干部。
一般说来,往往举行葬礼后的聚会,会成为和谐的团聚场面,而今天却不是那么回事。
由于白藤隆太是名副其实的芦高公司的统帅,他又具有经营者的才智、判断力和统率力,加上他豁达豪爽的性格,支撑了不断发展壮大的这家企业,因此目前他领导的企业中员工高达三千人之多。
这样英明的领导人突然去世,公司将来会怎样?谁来做他的继承人?人们不免议论纷纷。
从顾序上来说,兴二应当成为下任经理,但他具备继任的能力吗?
另外,刚刚在五十多天前,公司里也失去了一名天才发明家白藤起人。
芦高公司的家族中,是不是被什么不祥之兆所笼罩了呢?
一种来历不明的神秘恐怖紧紧地抓住了每一个在场的人。
不得不暂时代替隆太出面维持局面的兴二,此时也只足怔怔地发呆,不知所措。
兴二今年五十二岁,长相很像隆太,外表坚强,身材比隆太小了一圈。他运用在银行取得的工作经验,主要负责处理公司业务。但外界人评论他没有开拓性,大小事一切听隆太的。
为了稳住大家的浮动心理,他便把话题集中在隆太死亡的详细报告上。
“开始公司接到通知,是前天上午十点四十七分的时候。是调布机场办公室打来的电话。正好我在公司,因此i己得很清楚。当时我立即赶往现场。
“我到达现场三四十分钟后,运输部的意外调查委员会调查人员才来到。他们当即拍摄了现场照片,检查散落的飞机残骸,并开始凋查事故原因。他们打算在那里住上两三天,对这次事件进行彻底调查i同时我也向富士五湖的警方了解事情发生的过程。”
“调查有什么进展吗?”市原光探出身子问道。
弥荣子的儿子市原光,今年二十四五岁,借其母亲的权势,担任了芦高公司宣传部副部长的职务。他那油光满面的脸上,戴了一副金边眼镜,但他在公司里显得不够老成、稳量。
“还没有决定性的结论。目前和当初推测的一样,是由于燃料箱内结霜而引起故障。”
“经理不是和控制塔说可能是结霜的吗?”
“是的。当时的通汛对话录音在控制台。”
“也可以说是因为不可抗拒的力量造成了这次事故?”
“是不是不可抗拒的因素,还要等最后的调查结果。”
当然现在每个人都非常关心这次事件是不是意外。兴二已多次表示不排除是意外。
开始为了对他表示尊重,大家也都点头称是,随后上菜后大家也就开始就餐;但后来人们也就开始窃窈私语了。
透子一个人坐在了离走廊最近的位子上。父亲和公司的人坐在一起,母亲则在厨房里帮着女职员为大家准备茶点。
透子也想进厨房帮忙,可心身十分疲惫,连和人说话都感到难以承受。
前天早上,隆太从调布机场打电话来的声音,似乎是十分遥远的事情,蓦地又在耳边响起。
说不定自己是除了机场控制塔的人员最后一个和他讲话的人了。
记得自己对他说过;“今天还是别飞了!”
为什么当初不更强硬一些劝他呢?
那天电话快打完时,隆太说:“可能在云间见到起人叔叔呢!”
到底在云间发生了什么事?假如没有什么事,“芦高”号是决不会坠落的。隆太不是个十分粗心的人,因为他是不死之身……
寿子喃喃自语的话,不知不觉占据了透子的大脑。
透子在寻找着寿子的身影,只见她坐在背着壁龛的丧主的位置上,一点也没有动桌上的食品,只是低着头,不停地用手绢擦着脸。看来,她已经接受了丈夫去世的现实。
前天傍晚,由于白藤秋人的意外出现,打断了触怒寿子精神的弥荣子的饶舌。
“连你自己也不会知道什么时候怎么死!”
弥荣子被他一骂,吓得半天不敢吭声,接着又问起了秋人。
“你是起人的孩子秋人吧?起人去世时,你在国外倒自由自在,和你怎么也联系不上,当时都把兴二急死了。你到底还是没有赶上葬礼吧?那时你到底在哪儿?”
起人死后几天,秋人才赶回来。弥荣子应当在后来的法事上见过他,但今天说起来如同未见过面的陌生人一样。
“起人的晚年过得不好,你应当留在他的身边陪伴他才对。你在国外都干什么来着?”
对她毫不客气的质问,秋人置若罔闻,不做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皱着眉,又消失在了昏暗的走廓里。
秋人一定是听到了隆太的噩耗才赶来的。他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回去。这会儿也许他正在看着这儿的房间,回忆他的儿时时代……
透子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很想去寻找秋人;但她最终还是忍受住了,继续坐在那里……
今天又听到了弥荣子在那儿搬弄是非。
昨晚守灵之后,天亮时分,弥荣子先回了自由之丘的家,换了一件十分平整的丧服,在左手无名指上戴了一只黑珍珠的戒指,早上十点左右又来到了西获的白藤家。
透子的丧服是随后赶来的佐知子带来的,她换好后便一直呆在西获,帮寿子招待来宾,或发出守灵通知等等。
“这个戒指?是阿隆哥送我的!他说是在银座的一家珠宝店里偶然看到的这么一只罕见的黑珍珠,便一时冲动买了下来,还说这只戒指对我十分适合。这是他一贯的作风,我也收下了,想不到这么快就戴着它来参加他的丧礼了……”
这独特的尖声又传进了透子的耳朵里。弥荣子坐在房间中央,冲着来宾们喋喋不休地说着……
“说不定是起人觉得太寂寞,把哥哥叫去了呢!”
“听说他们兄弟俩十分要好……”
“对呀。他俩比一般的兄弟还要好哇。长子和小弟,年龄相差一大截,阿隆哥十分疼爱起人的哪!对他俩来说,可以说都是英年早逝。尤其是起人,他可真算是个天才呀!”
这些话会不会激怒秋人?透子迅速扫了一眼摆成“U”字形的餐桌。果然秋人不在这里。
寺院的僧人在诵经期间,秋人一个人一直静坐在亲友之间。从火葬场回来之后,他好像只是来到了房间门口,但转眼就不见了人影。从他的动作和表情可以看出,他不喜欢和大家在一起。当他沉默地坐在那里时,显然十分刺眼。
幸好刚才弥荣子的那番话没有被他听到。
受到过分冲击和悲哀之余,透子的心情沉甸甸的。但十分奇怪的是,她非常注意秋人的情绪。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大家还年轻,公司也是处于初创期。当时我在银座开店做生意,大概是一九六八、六九年的前后吧。阿隆哥把起人带到了店子里……”
弥荣子的声音突然中断了。由于她坐的地方与透子在一排,中间又隔着好几个人,所以透子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弥荣子又接着说了下去:“那时阿隆哥三十五六岁,起人还不到三十……阿隆哥说,起人不久以后有了不起的发明,芦高公司的今天,完全是靠了这位天才的发明家……以及他的……对不起,失陪一下……”
弥荣子突然站了起来,走过了透子的背后,到了走廊上。
她穿着显示出了苗条身材的丧服,走路时双手轻轻摆劝,似乎在平衡着身体。左手手指上的那枚黑珍珠闪闪发光。
别人都以为她去洗手间,因此并不在意。
但透子却有异常的感觉,并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弥荣子推开走廊尽头的一道门。
弥荣子走进去后,又回手关上了房门,又继续在走廊上走着。
透子跟在后边,也推开了那道门。
弥荣子在长长的走廊上走着。太阳刚下山,左手边的寺院照出朦胧的灯光。院子里的路灯已亮起了灯,灯前开着不知名的紫色花朵。
弥荣子在走廊的拐弯处拐了弯。这时她脚步有点零乱。
走廊还再延伸。中途有一个身穿丧服的男人独自仁立在那里。
是秋人——透子看到了他的侧脸,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秋人紧紧皱着眉,抿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庭院的黑暗处。也许他满脑子都被父亲和伯父的事占据了,来人竟也没有察觉。
弥荣子的步子越来越不规则。透子隐隐约约记起来,走廊的尽头有洗手间和化妆室之类的小房间。
也许她觉得不舒服要去洗手间?或想到没人的地方休息一会儿?
但是,当她来到距离秋人两三步的地方时,秋人突然醒悟过来似地转过身子;突然,弥荣子身子一晃。
她自然地扑向了秋人,而秋人也急忙伸出双手扶住了她。
但弥荣子还是跪在了地上,接着又倒在了地上。
“伯母!”
秋人和透子几乎是同时喊了出来,并冲上前去。弥荣子的脸色异常黑红。
秋人晃了晃弥荣子的肩膀,并把手贴在了她的额头上。
“发烧了……”
“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