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起人二十五岁,那时有人发现他对研究工作异常热心,并卓有成效,因而与别人合不来,性格也越来越孤僻、高傲。
起人致力于电子计算机的开发,日日夜夜把自己关在研究室里埋头工作。
第二年,世界上第一部办公用计算机诞生;一九六七年用半导体制成的桌面电子计算机也面世了。
为了大量生产这类新产品,他们便开始着手建设新公司。
父亲和三个儿子商量,决定在一九六八年解散“白藤制作所”,成立了新的“芦高股份有限公司”。
由当时三十五岁的隆太担任公司经理,三十二岁的兴二任副经理。由于年迈的父亲身体欠佳,他便和对经营不感兴趣的起人一起担任了公司常务董事。
“听说‘芦高’两个字分别取于隆太、兴二和起人的第一个发音字母拼读而成的。”透子对阿晓说道。
“原来这样。那么你父亲什么时候进公司的?”阿晓一边开车一边问。
“我记得是一九七一年吧。那时我刚四岁。在那之前,父亲在另一家电机制造厂当技工;而芦高的新产品逐渐畅销,公司规模越来越大,隆太伯父认为公司董事会最好由家族的人担任,所以把我父亲拉了进来。”
“从那时起不是被称为白藤起人的活跃时朔吗?是六十年代末吧?人们都把他称为天才发明家呢!”
“是呀!总之,他几乎每年都有新发明间世,最高蜂是‘超小型电子计算机’的发明。”
一九七四年,白藤起人发明了世界上第一部个人电脑;第二年以“超小型电子计算机”(Super…mini)的名称发售。
凭着这个爆炸性的热门商品,芦高公司的名字也天下皆知了。
在那之前,一般的电子计算机都是办公室用的大型机器。五十年代的电子计算机就跟现在的大型电脑一样大小。
后来使用了半导体后,电子计算机和电话机大小差不多。工商界的人士历来认为,计算机是办公室使用的商用机,并非可以随意带在身上。
认为可以把计算机制造得更小、更轻便,可以供个人使用和携带,并且实现了这一理想的,就是白藤起人。
他与美国当初使用IC(集戚电路)作为字宙开发和军事用途的LSI机构通力合作,成功地制造了划时代的小型电子计算机。
严格地讲,“超小型电子计算机”不是发明,只是借着日异发展的技术进步而使价格低廉化。
开始时其他的电机制造厂做出的电子计算机在一九六五年时一部为五十万日元,以后每年都有很便宜的新产品问世,到了一九七三年春,已经降到五万日元一部了。
可是超小型电子计算机问世时,竟以一万两干日元的价格销售,一下子震惊了工商界。
这不仅在日本国内,甚至外国企业也对芦高公司的此举迷惑不解。
隆太和兴二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正式着手对欧美出口;在国内则利用包括电视在内的各种新闻传媒大肆宣传。
走运时事事顺利。到了一九七六年三月,公司的营业额已比前一年增加了一百六十倍。其后业绩年年飞跃,“芦高”公司也被东京证券交易所评为排名第一的一流企业。
“可令人遗憾的是,随着新工厂和大厦的建成、从业人员的增加、公司的发展牡大,起人叔叔的处境却每况愈下……”
“后来他不是还不断有发明出现吗?”
“是啊。不过,我上高中时听父亲说,自从小型计算机问世后,起人叔叔突然对计算机失去了兴趣。也许是物极必反吧!公司里也培养出了不少有才干的研究人员,许多后来的新产品也有他们的研究成果,但为了扩大影响,都借用起人叔叔的名义宣传……”
“是啊,无论是艺术家还是学者,黄金的顶峰年代都不会永远不败的!”阿晓有些沮丧地说道。
“是啊!所以起人叔叔应当什么也不干,舒舒服服地生活就对了。可以做环球旅行,开开私人飞机,像大伯父隆太那样……”
这时,透子不由得想起早上隆太从调布机场打来电话的事,不觉看了一下天空。
五月的天空,碧蓝如洗。她尽力在搜索着,当然是看不到“芦高”号的。
右侧的东京湾上,正在反射着午后的阳光。他们的车驶过荒川的铁桥,很快就接近迪斯尼乐园的所在地浦安了。
“电子计算机之后,起人先生又研究什么了?”阿晓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句。
因为最近这十年来,由于起人的不得志,有关他的一切情况都极少有人公开介绍和报道了。
“我也不太清楚,据说他的目标是在新能源的革命上。”
透子看出阿晓有点不解便又说下去:“好像是把电源的体积减少到最小限度,而将使电力发挥到最大限度的理论。
例如,一个家庭如果安装上一节电池那么大的电源体积,便可以使用二十年……我听起人叔叔讲,如果这个研究成功的话,就将是人类历史上划时代的能源革命,肯定会获得诺贝尔奖。”
“体积变小,能力变大,和小型电子计算机的理论概念有共通之处嘛。”
说起来也是。不过据说这项研究耗资巨大,先要建个大工厂,里面要安装上各种压缩化学物质材料,并且还要准备各种机械和合成装置。近十年来,他就埋头在这些淮备中,改了一次又一次……
“成功了吗?”
“成功之前,他已经没有资金了。”
白藤起人从一九七七年、一九七八年起着手这些新的研究。开始,隆太和兴二等人都非常积极支持,拿出大笔资金作为研究经费。因为无论如何公司能有今天,这里面也是有起人的重要作用。因此他们也希望这次能再像上次超小型电子计算机的畅销商品的诞生。但这次却没有使隆太他们马上得到成果。
三五年过去了,光是研究经费就花了大半资金。
成果没有出来,起人的不良性格又显露了出来。
曾经尊敬他、做他的忠实助手的年轻的研究人员们,也因起人一意孤行、从不听取别人意见的独断专行,一个一个地先后离开了他。
到了最后,这个位于练马区西大泉的庞大的研究机构,只剩下白藤起人一个人了。
两年前,研究经费已累积超过了十亿日元。当他再次向公司申请新的经费时,隆太召开了公司董事会。会议决定,要起人交出所持的公司股票作为抵押。实际上公司已不再相信起人的研究能够完成了。如果起人再申请经费,公司不会无条件拨款,而是以贷款的形式予以资助。
起人不吸取教训,急于购入新的设备,他脑子里全是研究、研究,这是他陷人困境的开始。
但是,交出他所持的公司股票为条件争来的两亿日元贷款,购入了新的机械设备,并没有给他带来好运,反而使他背上了一大笔债务。
这时,他已步入四十岁的后期,也许到了他研究能力的极限。
想到这里,透子便心如刀绞。
“从三年前开始,起人叔叔开始酗酒,而且大量服用安眠药。他一个人住在江古田,身边没有人照料,谁也不去注意他的健康。”
“他太太呢?”
“他在当学生的时候就和一个年龄比他大的女人结了婚,并很快有了一个儿子。不过,他的那个妻子己于十年前病逝,从此他再没有结婚。”
“哦?”阿晓有些吃惊。
“但听说他在私生活上极不检点,与异性的关系很复杂,这是世人对他的评价。实际上他待人随和、单纯,不像那些刁钻尖滑的人,因此算计他的人不少。”
透子的语气中露出明显的袒护意思。
“他的孩子怎么样了?”
“他的妻子去世后,由他的母亲抚养长大,但现在孩子的爷爷奶奶也去世了。起人叔叔的儿子叫秋人,高中时赴美留学,一直住在国外,我也整整十年没有见过他了。”
“可起人先生去世的事……”
“当然马上和他联系了,可据说他正在外地旅行,一时通知不到,所以他没有赶上葬礼。”
秋人是在葬礼后的几天才赶回来辆。但透子也没有碰上。起人去世以前,一定很想见到儿子吧。
想起起人那诗人股的气质,和他那孤独之死,透子不禁一阵阵心痛,泪水涟涟。
他手中的公司股票被公司收走了,在那之后,他又向公司申请了好几次经费,但公司再也不同意拨款了。
研究停滞下来,私生活一塌糊涂,起人不再在西大泉的研究所里露面。偶尔一时兴起才去到丸之内的总公司露一下脸。这时别人开始流露出对他的不满来。
终于,他从常务董事明升暗降成“顾问”。
在这期间,隆太和兴二多次向起人提出过忠告,叫他关闭西大泉的研究所,交还给公司,再到久里滨的研究所和其他人员好好合作,但起人置若同闻。
于是,隆太他们对起人也再无兴趣,采取了听任他一直滑下去的态度。
“大伯父他们也并非铁石心肠,但作为公司的领导人,身负重任,因此不可能把全部心血放在起人叔叔身上了。关于这一点,我父亲他……”
透子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终于又说了出来,
“他是起人叔叔的表兄,我父亲比他大两岁,从小一块长大,也可以说是在亲属当中最关心他的人了——”
千野宏也是常务董事之一,是一名凡事待谨慎态度的技术人员,在经营方面通常听从隆太的意见。
但他为起人的事忧心忡忡,多次规劝隆太和兴二能重新重用起人,也常常去看望起人,给他多方的帮助。
“但后来他一事无成,什么也帮不上了。”透子说。
“这太遗憾了。你父亲的想法,起人先生应当会领悟的吧?”
“是吗?阿晓,我最难受的是,起人叔叔说不定是含恨而终的呢?他憎恨大伯父隆太和公司里的每一个人!”
阿晓有点吃惊,“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起人叔叔站在翻滚的乌云当中——透子想把那个梦说出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她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兆,如同一股冷风从她心头吹过。
透子再次看了看天空,天空中依然是晴空万里,只有几朵薄云随风飘过去。
“算了吧,把它们都忘记了吧!”
透子无意中打开了车上的收音机。广播电台正播送音乐和新闻。
“现在报告刚刚收到的新闻,今天上午十点三十二分,一架螺旋桨式小型飞机坠毁于富士五湖,驾驶员已经死亡。死者是芦高股份有限公司的经理白藤隆太先生,五十五岁……”
2
当透子和阿晓听到这条新闻时,他们的车子正好开到浦安的高速公路出入口。
透子立刻让阿晓开下高速公路,并停在一处电话亭前,把电话打到中目黑的家。
妈妈佐知子在家,好像还不知道刚才那个消息。
“这怎么可能?你听错了吧?”
佐知子有点慌了。
“不过,我确实听到了!”
虽然这样说,可透子真希望自己听错了。
“我马上往公司打电话……”
透子连忙又向芦高公司和住在西获的隆太家挂电话。
但这两个地方都占着线。没办法,透子又只好再打回家。
佐知子也心神不定,“反正你先回来吧!万一真发生了什么事,你爸爸会马上来电话的!”
于是,阿晓便立刻调转车头。这时,市区内的道路依旧那么拥挤,到达中目黑的家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看来会陆续发生麻烦事的,你可要小心。”阿晓提醒道。
“放心吧,有事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透子下车后,回头向阿晓挥了挥手。
她走进家里,妈妈佐知子面色苍白。
“我刚刚看过电视新闻了,你爸爸也打来了电话,看来经理的飞机确实出事了。”
“那……大伯父……”
“详细情况还不知道。”
佐知子拼命地摇着头,似乎想拂去心中的不安。
“我去西获看看,那样可能了解得更详细一些。”
“好吧,我在家等消息。”
当透子要转身出门时,佐知子又叫住了她。
“透子,你不能这样打扮出门。”
透子穿了件红格衬衫,白色超短裙,背上背着装书的背包。
“你总要换一件稍稍庄重些的衣服。”
透子发现平日漫不经心的母亲也有细心的时候。
于是,她马上换上了一件米黄色的衬衫和黑裙子,佐知子开车把她送到了目黑车站。
透子搭乘山手线和中央线的电车到达西获洼,在车站又换上了出租车。到达隆太家时,已经是四点半了。
白藤宅位于善福寺池附近的高级住宅区的一角,西式建筑,中心建筑的四周是长满了郁郁葱葱绿色植物的庭院。
隆太夫妇没有儿女,他们的房间也并不十分宽大。西班牙式的屋顶上的瓦闪着深蓝色的光芒,灰白的墙璧,屋顶为尖塔式设计,使人想到蓝色堡垒。
院子里的玫瑰花爬在白色砖墙上,显示出房子的主人豪放的性格。
透子在门前下了车。刹那间一股无可名状的思念之情涌上心头。
小时候,透子和父亲不知来过这里多少次,到自己上高中后,她就很少来了。因为隆太常常把她带到银座、轻井泽,甚至去夏威夷。
紫丁香盛开的前院里,停着四辆汽车,似乎表明这里出了什么事情。
她一溜小跑来到大门,看到这些汽车对面的、院子角落里的一座圆形草坪和沙地,不禁又是一番感慨。
二十年前,透子出生前后,当时的隆太郎喜欢打高尔夫球,便在家里设计了这个沙坑和草坪。而且后来他还真成了高尔夫专家。后来他的兴趣转向了私人飞机,那块沙坑和草坪也逐渐地“荒芜”,成了一块草地了。
幼年时代的透子便把那儿当成了游乐扬,大概是在三四岁,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吧,每当隆太把她带到这里来玩的时候,总会有一个比她大六七岁的哥哥出现在那儿。
有一次,透子一个人独自在沙地上用沙子建城堡。这个大哥哥就蹲在她身边,帮着她一块“建造”。他的手十分灵巧,很快就做好了塔尖,筑好减门。透子十分高兴,拼命运沙子。
不过,当城堡就要完成时,这个大哥哥突然用手将它毁掉,而且毁得非常彻底,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子。
透子发出了剧烈的哭声,但那个大哥哥根本不出来哄她。
这个大哥哥那挺拔的背影,至今还清晰地印在透子的脑海里。
他就是起人的儿子秋人。
后来,当亲戚们一块相聚时,透子不时地和秋人的目光相遇。总之,在后来的交往中,秋人有时对她很好,而有时仿佛故意捉弄她,但透子却亦步亦趋地被秋人“拉”着走。
当透子上小学二三年级时,秋人便去美国留学去了。
从那一别,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现在连他的长相都记不起来了……
十七八年前在草地和沙坑边的一幕,在透子的脑海里迅速闪出,又随即逝去。
也许是很久没有来隆太家的缘故吧,透子下意识地要回避当年的情景。
她来到走廊前,仁立在镶着厚重铜板的大门前。透子正在考虑是按门铃还是直接进去的时候,门却开了,出来的是她的父亲千野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