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着唱着,刘鸨母竟似醉了。轻舞衣袖,翘起了兰花指。美人迟暮,青楼梦断,剩下的便只有缅怀了。
坐在一旁誊写唱词的段玄,忽然开了口:“刘妈真是风姿绰约,不减当年。”
“先生过奖!”刘鸨母洋洋自得,对镜蘸吐沫,将散乱的鬓角理了理,“只可惜徐娘已老,今不如昔了……”
她叹了叹气,将镜子放下,忽而看向段玄,“先生出生之时,我已年近三十,你何曾见过我的风采?”
段玄浅笑,云淡风轻:“在梦里。”
自从答应助我参加评花榜,段玄便变了。不再满口仁义道德,说话温和讨巧了许多。只是我和他之间却像多了道隔阂,本来就不甚亲近,现在反而更疏远了。
“先生真会哄人!”刘鸨母春心未逝,对段玄竟似抛起了媚眼:“先生人俊才高,一直未听你提起过家事,敢问可曾娶妻?”
“在下家境清贫,又无媒妁之言,所以尚未婚娶。”
他的眼神向我袭来,别有意味。我装作没看到,转过身,看拿着段玄赠送的毛笔、津津有味地在废纸上练字的田甜,“这个字歪了,再写几遍吧。”
刘鸨母踟蹰:“老妇倒有一番刍荛之见,不知先生愿意听与否。”
段玄客气道:“刘妈请讲。”
“先生你也知道,老妇说得难听些,便是那娼门中人。但老妇良心还是有些的,先生做事劳心劳力,老妇眼睛不瞎,怎会瞧不出来?别的事没做,就整天琢磨着怎么报答先生。”
刘鸨母娓娓道来:“俗话说男大当婚,传宗接代方为孝道。老妇手下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子几十个,什么模样儿,什么脾性,先生您也清楚。先生既然瞧不上良女,倒不如从中挑出称意的,做妻做妾,生儿育女……”
段玄打断了她的话:“婚姻大事,须听父母之命。待我问过双亲后,再做定夺。”
刘鸨母说了那么多,却抵不过段玄的一句“父母之命”。她有些气,但段玄虽在她手下教书,却好歹是个读书人,满腹才华。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倘若将来考取了功名——
刘鸨母自然要客气三分,掌了自个儿一个嘴巴子,赔笑道:“先生说的是,是老妇多言了,还请先生别见怪。”
“刘妈本是好意,说得再多也是为了在下。”段玄的态度就像一杯温水,虽中庸无味,却能止人心中的渴,“在下若真要娶妻纳妾,到时就有劳刘妈你了。”
果然……段玄亦是俗人,又怎可能真免了世间男子身上的俗气。他娶他的妻,纳他的妾,道不同不相谋,我以后注意着自己的分寸便是了。
“这是应该的。”刘鸨母满脸堆笑,眼睛都快挤出水了,对此话甚为受用:“若是成了亲,老妇上门讨水酒的时候,可别嫌老妇身份低贱,将我轰走。”
段玄笑得谦和:“我会让您坐上宾。”
“刘妈妈,这簪子不是我的那个。”
我将簪子从头上取下,发现那根本不相同。玉质浑浊,做工粗陋,上面没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八个字,更无印章,那残存的几颗宝石则是染了色的劣质玛瑙。想必是不愿费事,又不肯多付钱,便让人随意做了个来糊弄我吧。
刘鸨母说道:“你就将就戴着吧。等哪位有钱的大爷看上了你,穿金戴银,比你那支贵上成百上千倍的都会有人抢着送!”
我原本对自己欲借她的手离开这里而感到一丝愧疚,如今却觉得不必了。我将簪子重新插上,不再言语:“刘妈妈说的是,良女记住了。”
“唉!记着有什么用?”刘鸨母看着我,忽而叹起气来:“良女你哪儿都好,怎么就长了双大脚呢!若是不然,必定大红大紫,也不枉我在你身上花费的心思。”
刘鸨母心烦,看见田甜不小心将墨汁弄洒,就更烦了,“你说说你这小贱人能不能安分点!你娘死了,你用得着整日摆在脸上给人看吗?”
田甜吓得慌,往后退了两步,又打碎了一个青花五彩双耳瓶。刘鸨母骂得更凶,甚至还要打她,“你个丧门星,败家玩意儿!长得丑罢了,呆头呆脑,整个儿一赔钱货,怪不得你娘死了,你爹也不要你!当初我眼瞎,那么多漂亮的小娘子不选,买了你这个小贱人回来,真是自个儿找罪受!”
田甜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抬起头,将那双芝麻大的的眼儿睁得跟葡萄似的,怨毒地望了刘鸨母一眼,终于跑了出去。
我感觉不妙,赶紧去追她。刘鸨母失了面子,气得直嚷嚷:“你个小贱人,造反了是不是?看我今天不收拾死你!”
田甜跑出庭院,便藏了起来。我东找西找,喊她的名字,田甜却不肯回答。到了厨房,听见灶台下传来泪落的声音,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但是当我找到田甜、正准备安慰她的时候,却看到田甜颤抖着手,握起菜刀,砍向自己的颈项!我大惊,冲过去握住了刀刃。
见我的手流血了,田甜惊慌失措,哭得更厉害了,“姐……”
“你怎么那么傻呢?”疼痛从手腕一直蔓延到心脏。我拿出手帕,替她把眼泪擦掉,任由自己的血随意流,“刘妈骂得再毒,你也不能伤害自己啊!你是为自己而活的,不是为了她。”
田甜扑到我怀里,抽噎着,哭得人心都碎了,“我不想待在这里,再也不想了!姐姐带我离开这里,不做什么花魁好不好?田甜会很乖巧,做很多很多事,伺候姐姐,为姐姐洗衣做饭,绝不惹姐姐生气!带我走好不好……好不好?”
离开这里,又要到哪儿讨生活呢?说不定会比现在更糟糕。果然是孩子啊!心突然变得很沉重,我安慰着她,艰难地做决定:“我答应你。”
段玄给我号过脉,包扎了伤口,说没伤着筋骨,不过至少半个月都不能弹琴练字。
刘鸨母很是懊恼,正要骂田甜,却看到田甜一脸仇恨地望着她。她吓得竟把话咽了回去,觉得心有不甘,又开始骂我,说今晚知府还有宴会要我参加,我伤成这样,到时候怎么跟知府老爷交待。
我不急不恼,淡淡一笑:“我照去就是了,妈妈莫气。”
“良女啊,你说说这小——”刘鸨母唾沫纷飞,气恼又无奈:“丫头有什么好,你用得着整日罩着她吗?”
我说:“我拿她当自己的妹妹,自然要照顾她。”
“算了算了,”刘鸨母刀子嘴豆腐心,拿起段玄开的药方走出屋外,“这丫头以后我都不管了,要死要活,随她去了。”
段玄见没有别的事,便起身说道:“在下还有事,就先行告退了。”
我赶紧叫住他:“叔叔,我有话要说。”
“请讲。”
段玄稍作迟疑,微微颔首,重新坐回凳子上。他铺着纸,继续书写那首《牡丹亭》。字迹工整俊秀,神采飞扬,不愧是用毛笔写惯了的。
我对田甜笑了笑:“甜儿,到外面帮姐姐看着,有人经过就进来招呼一声。”
田甜“嗯”了一声,马踏飞燕似的跑出去站岗。我将门关严实,转过身对段玄说道:“还请叔叔帮我一个忙。”
夕阳渐落,因为关着窗子,光线幽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气氛尴尬,又平白多了些暧昧。段玄停笔,脸上的表情看不清:“姑娘这于理不合。”
想起我第一次握他的手,他那紧张的样子,我就觉得很好笑:“明太祖以‘重典治乱国’,《大明律》不可谓不严苛,法盲也就算了,为什么那些当官的照样知法犯法呢?”
“应该是一个‘欲’字吧。”段玄先是沉吟,接着是惊异:“何为法盲?”
我一不留神儿,就把原来世界中的词汇抖了出来,段玄自然不懂得。我也文邹邹了一回:“法,法律也。盲,失明也。瞎子连自己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知道法律呢?‘法盲’二字,意为不懂法律的人。”
段玄举一反三,继续沉吟:“那不识字的就是‘文盲’,不好色的就是‘色盲’了。”
“差不多吧。”我满脸黑线,讪讪地笑,卖起了关子:“人非草木,自然会有欲望。你只说对了一半。”
段玄不耻下问:“那另一半呢?”
“你认为《大明律》是否公正?”
段玄又开始沉吟:“律法是人定的,难免有疏漏。但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
“照你所说,律法不公情有可原。但是——你告诉我,人心中哪有公道!”一想到田甜这么小的年纪就有轻生的念头,我就心酸,越说越气:“同样都是人,凭什么要分成三六九等,男尊女卑?凭什么男人花天酒地,却要女人从一而终?凭什么男人说三寸金莲好,女人就要毁伤自己的身体,美给你们看?!”
“你说的是伪道学,不是真理。”段玄的眸子黑亮,如珍珠,如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他叹气,看着我,声音轻柔得就像樱吹雪,“在姑娘心中,我也是个十足的伪君子吧。”
我承认,将压抑已久的情绪宣泄出来,顷刻便释然了,“一开始确实看你不顺眼,不过后来证明你是君子。”
我一直耿耿于怀,觉得段玄当初拿了食物给田甜吃,就该承认,而不是没担当,让田甜去承受所有过错。但今天田甜无意中从灶灰里摸到一锭银子,才猛然想起那些吃食,段玄是按原价给了钱的。只是田甜一见刘鸨母,就吓得不知所措,更把银子弄丢了。
段玄自谦:“姑娘太抬举在下了。”
对这样一个无论从相貌还是人品都无可挑剔的人,我充满着敬意:“叔叔是君子,定然不会做出格的事。我亦不是老虎,会将叔叔生吞活剥。既然叔叔都承认这是伪道学,脚正不怕鞋歪,又何必在意所谓的世俗礼教呢?”
“看来我是庸人自扰了,”段玄听我这么说,笑了一声:“姑娘真是个奇女子。与姑娘一番话,胜读十年书。”
“要说叔叔是奇男子才对。”据悉段玄虽是养家糊口,却也是为了研究医学,磨砺心性,才专门来凝春楼的。天底下有谁像他那样看破名利,只为追求心中的执念?我给他戴了顶高帽子,“就算在我的家乡,也未必能找到像叔叔这种有气度修养的人。”
段玄好奇道:“你的家乡?”
“对。”我笑,有些落寞:“虽然有不愉快的记忆,但我还是想回去。叶落总是要归根的,也不知道我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我家帅哥还素比较不错滴
11、还魂计 。。。
谈话愉快地进行着。
我问段玄,如果我要离开这儿,他有什么办法。段玄说他幼时曾拜人学医,知道有一种药可以让人产生假死状态。人死了自然要送到乱葬岗上埋掉,到时候他只要跟着,给一同前往的人点儿好处,让他们在我被活埋之前离开就行了。
此刻,我想到的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凄美的一幕,而是电影中那恐怖的诈尸情节。我毛骨悚然:“那药管用吗?不会假死变真死吧。”
“不会,”段玄摇头:“我以前试过。”
知道段玄是正人君子,不会做出非礼我的事。但我还是有些怕:“大概几个时辰可以醒过来?”
段玄说:“我有解决之法,只需一刻钟便可苏醒。”
我放心了,又问:“你有现货吗?”
“现货?”段玄充满疑惑。
我跟他解释:“就是你现如今有这种药吗?”
“没有,不过马上就有了。”段玄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我分明感觉他是在奸笑:“姑娘什么时候想通了,不愿待在这里的。”
想不到他这人竟这样开朗随和,我顿觉与他关系拉近了许多,答曰:“从一开始就有,你不是早就发现了么?”
田甜推门而入,提醒我们刘鸨母回来了。段玄跟变魔术似的,给了田甜一支糖葫芦,“囡囡,去玩吧。”
田甜不想与刘鸨母待在一起,“嗯”了一声后就啃着糖葫芦跑了。我继续唱我的《牡丹亭》,“几曲屏山展,残眉黛深浅。为甚衾儿里不住的柔肠转?这憔悴非关爱月眠迟倦,可为惜花,朝起庭院?”
段玄也装得很投入,随声附和:“忽忽花间起梦情,女儿心性未分明。无眠一夜灯明灭,分煞梅香唤不醒。”
残弱的光亮照了进来,地面上拉起长长斜斜的影子。刘鸨母提着药包走了进来,见我和段玄衣衫整齐,坐姿规矩,气定神闲,放心地笑了笑,无比市侩道:“先生!药买来了,要不现在就拿去煎了?”
段玄接过药包,“还是我去煎好了。”
“那就辛苦先生了。”刘鸨母说:“我还有事要做,你们忙吧。”
我看着药包,越看越觉得蹊跷。待刘鸨母走了,我问段玄:“你说的药,是不是就在这里?”
段玄点头:“姑娘真是聪慧过人,一猜就中。”
我追问:“如果我没打算走,你是不是就把我毒晕了拖走?”
“差不多吧,”段玄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很是可爱:“我一直觉得这里不是姑娘应该待的地方。于是就自作主张,还请姑娘见谅。”
靠!这丫的,竟敢算计我!我真是哭笑不得:“那你说我应该待在哪儿?”
“我想不出,”段玄闭眼凝思,睫毛浓密,气质缥缈如仙人,“姑娘身上有太多的迷,水中月,镜中花,让人看不透,猜不透,如同不属于这尘世一般。”
不是看不透,猜不透,而是没说透。对待段玄,我实在不能像对刘婆婆和八道那样,敞开心胸,将自己的一切告诉他。读书人的心,太复杂。他纵有千般好,今日可助我出青楼,明日或许就不动声色地把我卖了。我已经很累,实在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爱,去防,去猜,去受伤。
我调侃道:“因为我是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女鬼啊!当然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听到这个答案,段玄笑言:“姑娘真是会比喻。”
我忽然想起了那杜丽娘和柳梦梅,他们的恋情和我这话有异曲同工之处,怎么听都像我回阳间是为寻情郎似的。我脸颊微红,岔开了话题:“叔叔能否带田甜一起走?”
“有些难,”段玄又陷入思考状态:“若只有一人,我可以告诉刘妈,是身有痼疾,暴病而亡。但两个人就容易让人起疑心,弄不好还会惊动官府。不如在下先将姑娘送走,然后将囡囡赎了,再与姑娘团聚。”
我权衡了利弊,对段玄说:“还劳叔叔费心安排了。”
天黑得差不多了。刘鸨母过来唤我沐浴更衣,打扮一番后,带我从墨园出去,乘着一艘小艇向湖中心划去。
小船在飘摇,湖面泛起粼粼波光,柔和潋滟,像碎了的玉。远远近近漂浮着十几艘美轮美奂的花船,有两丈多长。船上灯火通明,笙歌鼎沸,女子的欢笑声不绝于耳,一派糜烂奢华的景象。
刘鸨母说名妓都是人捧出来的,若是能攀上贵人,自然就一步登天。我明白其中的潜规则,表面听从她的安排,心中却在计划怎么逃走。
小船上一共坐了五个人,船夫、龟奴、刘鸨母、段玄和我。如果我和段玄合作,先将其中二人从船上推下,干掉最后一个,利用小船的轻便灵活,逃逸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伤人性命,我做不出来。
小船靠着湖心的花船停了下来。我提气,登船,进入船舱。
知府大人看到我,眼都直了,举着酒杯,半张着嘴,酒水顺着胡子往下流,露出一嘴黑得发亮、缺了几颗牙齿的门牙,猥琐又邋遢。他拿锦帕把胡子擦了擦,却装腔作势道:“免礼吧。”
我恶心透顶:“多谢大人。”
知府在这里宴请宾客。客人一共有五位,峨冠博带,皆为士大夫。飘雪也在,她陪着另一个客人。可能不是她的小情郎,所以不很用心,见到我,恬淡地笑笑,又继续梦游仙境。
知府坐主位,跟所有人寒暄了几句,经过一番推诿后,让我坐在他旁边。发现我的手被手巾包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