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再三,我还是对朱同脸说道:“是。”
“真好!”他将手搭在了我的手上,闭着眼睛,温和安宁,让人倍感踏实,“我会平安回来,和你一起看着我们的孩子出生,然后成长。”
我答应着:“好。”
翌日,凡是到王府拜访的各色人等,均被正妃以“王爷抱恙在床,概不见客”为由,拒之门外。我只是朱同脸的侍妾,太多的事都由不得我做主,便只有老实待在浡滃居。
见四下无人,八道从香香的肚子里跑出来,躲在黑暗的角落,语气充满嫉妒:“玉人,你对他动感情了。”
果然——八道吃醋了。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朱同脸给了我一个家,一个孩子,一丝安宁,还有一丝……爱。但这被八道点破之后,我的心居然乱了起来,并对其深厚程度感到诧异。
我没有否定:“感情这种东西,相处久了,自然会有。朱宸濠让我离开凝春楼,活到现在。八道……你了解我,我毕竟是血肉之躯,不是石头。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对他的感情绝不像你想的那样,只要你让我离开,我绝不犹豫,立马就走。”
人妖殊途,八道对我并不苛责(调戏良家男子,便是他对我的影响),而我也不必承受失身于人所带来的精神负担。所以与他相处,比与段玄轻松得多,我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不用遮遮掩掩装矜持。然而对八道的小孩脾性,我却无可奈何。
“不必了。”八道气道:“反正他活不过三日,玉人你不如就留在这里,将胡小道生下来,以此为家。”
朱同脸这么快就要死了……一切将要结束?不,怎么可能!如果宸濠之乱没有发生,那么历史将会改写,我出生、成长的那个时代也许就会不存在!我的父母会是谁?我会有几个兄弟姐妹?我会怎样来到这个世界?或者我从未来到这个世界——因为根本没有父母会将我生下来!
昨夜走得匆忙,朱同脸只带了两三个随从,那个渊湛根本没有跟去。八道虽然只剩下魂魄,但毕竟活了八百年,一些事还是可以预测出来的。他昨夜并未告诉我,是早就洞悉了我的内心,所以故意隐瞒的么?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的心跳瞬间失去节奏,并感到恐慌:“他是怎么死的?”
“在去裴源山途中,被一伙强盗劫掠,然后一刀刺入心脏!”八道眼神中透着些许欢喜:“死得很快,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不,他不可以死!”我尖声叫起来,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过于激动,我又将声音压低:“八道你若改变历史,这个世界也会随之会改变,你都不怕受天谴吗?”
“天谴又如何?”八道的魂魄散发出淡淡的白光,八条尾巴连成一排,却因为中间的豁口而不能呵成一气。他摇着尾巴,自在,却又冷酷:“玉人,你和我做过什么恶事,老天却这般对待?那渊湛是非不分,杀我族类,却不杀恶人,照样活得有滋有味——天谴,不过是骗傻子的玩意儿,我算是看透了!”
一道、二道、三道……全都死了。作为狐族的守护神,八道的内心一定很难受,所以才死撑着,不肯去投胎。我一直期盼能与他再度相见,然而一旦真的见面,我才发现这是更大的悲哀。
只是因为我,八道才变成这个样子,我实在不忍劝阻他:“八道,你说时间可以逆转吗?”
穿越时空,让一切回到从前。没有段玄,没有朱同脸,没有任何恩怨,我还是我,过着平淡如水的日子,跑跑路,码码字,结不结婚都没关系,一辈子就这样过去。或者和八道相识后,让他带我到深山老林,隐居遁世也不错。
八道脸上的表情透着一种挫败感,甚是无奈:“如果我有操纵时间的能力,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是啊!”一切即成事实,说什么都没用。我叹了叹气:“江西正在上演剿匪记,死的人很多,找个五行属火的应该很容易。你不如去看看,先还阳再说吧。”
八道语气坚决:“那些缺胳膊断腿、歪瓜裂枣的,我宁可不要!”
从酆都到江西南昌府,一路上陆陆续续有五行属火的人死去。只是八道不是嫌老,就是嫌长得丑,或者嫌那是个行动不方便的小脚女人。我不知道他还能在阳间待多久,虽然香香可以当他的避风港,但我却总为此感到忧心。
“退而求其次,不失为解决问题的好方法。”我说道:“八道,你也太挑剔了。”
“宁缺毋滥!”八道非常臭屁:“良人我可是九尾白狐,没有灵气的躯体,能配得上我吗?”
香香卧在一旁听我和八道的对话,打了个哈欠,很不耐烦地嘟囔了句“论灵气,谁能比得上昨天那个小不点,可惜五行不合”后,便瘸着腿到外面晒太阳去了。
“是有点可惜。”八道顿了顿,想起刚才的话题,继而说道:“玉人,这才是真的历史。真正想改变历史的人,不是我——是你。”
想改变历史的人,真的是我吗?我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应答。我再次叹气,却始终不能相信:“可是我记得以前看的史书上说,宁王于正德十四年造反,兵败被诛。”
“是吗?”八道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笑嘻嘻的,一脸痞样儿,“玉人,如果这次他没死,那我就不再找他的麻烦,甘心戴这顶绿帽子。”
我真想揍死他:“你有帽子可戴吗?”
28、刁难 。。。
酉时的时候,正妃派人过来,说是厨房做了一些甜品,让我过去尝尝。现已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但我不去便是公然与正妃为敌;去,朱同脸不在,若她找我的茬,对我下黑手,我连个靠山都没有。虽然记载中的娄妃贤惠温柔(在男人眼里),然而历史始终是人写出来的,难保没有臆测忽略的成分在里头。
人无完人,尤其是一个打翻了醋坛子的女人。我刚到宁王府,便给我一个下马威,谁能料到她还会使出何种手段?一时的蛰伏,并不代表她会心甘。
八道白天不能显身,香香没有了功力。我心存防备,让朱理领着,走过重重庭院,到了娄妃的居所。
正妃就是正妃,不管是否受宠,排场规格皆比我强。二层小阁楼,自带庭院,里面花团锦簇,鸟鸣鱼游,在夕阳的浸染下典雅安详。另有两三个太监丫鬟投食忙碌,并围在一起说话。
朱理推开那三关六扇的菱花门。我走了进去,行礼,道万福,然后垂手站在一旁,等待着王妃接下来的话语。然而王妃却并不说话,只是与四个侧妃围在一张四方桌前,摸牌,喝茶,欢声笑语。
我站了大概十分钟,腰开始酸痛。知王妃故意忽视我,便再次行礼,准备离去:“王妃,萧氏还有其他事要做,便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慢着!”王妃的态度倒也和气,拿起一张牌打出去,命人搬了把木鼓墩给我,微微一笑:“适才我太过投入,忘了妹妹在这儿,还请妹妹莫怪。”
她绵里藏针,我却不能针锋相对。我坐了下来,答道:“王妃是主,我是奴。王妃能叫我一声妹妹,便是莫大的恩惠,我岂有责怪之理?”
“妹妹真会说话!”王妃含笑:“不愧是风尘出身,见过世面的。”
有人端了杯茶给我,却不小心打翻。碧水瓢泼,茶盏碎成几瓣,那舒展开来的云雾茶叶撒了一地,蒸腾起缕缕白汽。幸亏我躲避及时,才没有被烫到。但那个端茶的侍女却立马尖叫起来,被茶水溅到的手背上烫起一大片燎泡,疼得她直掉眼泪。
我以退为进:“我生得命苦,比不上王妃,自小锦衣玉食,众星拱月,什么都不用操心。我这卑微之人,若要生存下去,自然是处处小心,生怕做错什么。否则,轻则受惩,重则丢了性命。”
“妹妹到了这里,就不要再拘谨了。”见我这样说,王妃借机显露大家风范,却反衬得她愈加虚伪,“王爷既然怜你,而你又有了王爷的骨肉,也算是苦尽甘来。以后和众姐妹好好相处,遵守规矩,莫再惹事,宁王府自然不缺让你容身的地方。”
王妃紧紧盯着我的眼睛,生怕从我的表情中漏些了什么。见她步步为营,无一不是在向我宣战,提醒我不过是个卑微的侍妾。我心里实在堵得慌:“王妃说的是,萧氏记住了。”
那局牌已经结束,又换了一局。重新洗牌后,我依然无法介入,只能坐在一旁当看客。
没一会儿,仆人端来各种水果,有西瓜、桂圆、荔枝等,用冰镇着,放在茶几上。陆陆续续,又端来糕点以及汤品,色香味俱全,摆放极为讲究。正妃和颜悦色道:“妹妹随便吃,莫要客气。”
冰镇水果虽然可口,但孕妇应当忌食,否则有流产的危险。点心固然诱人,但颇考验吃相,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抨击出身教养;而且见他人未食,我也不敢食用,生怕会在里面下毒。犹豫再三,我端起一盅汤,打算喝些填填肚子。
汤匙是银质的,遇砒霜会变黑,王妃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我舀起一勺,尝出蟹和其他东西的味道。我顿住,却见王妃端起汤盅,向我以及四个侧妃笑笑:“这是今早送来的鄱阳湖螃蟹和福建沿海产的干货海马,用文火煲了两个多时辰,益气活血,安神通络,正好可以调理身子用。”
四个侧妃听到这话,也端起汤盅,作大家闺秀状,小口小口地抿着,无不温柔一笑,称赞其美味。见我不食,王妃问道:“妹妹怎么了?这不合胃口吗?”
我摇头:“不是,是我对虾蟹过敏,食了会有危险。”
“既然这样,那便算了。”王妃倒是体谅:“妹妹还有什么不能吃的,不如一并告诉我,也省得日后犯了禁忌。”
“也没几样儿。”我拿起一串桂圆,剥掉外面的壳,含入口中,咬碎了,吐出里面的核儿,心中暗暗记下吞食的数量:“只是张医婆嘱咐我该多吃些水果,尤其是桂圆荔枝之类,说是生出的孩子会水灵。”
王妃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却忽而僵住。她接口道:“水果固然好,只是物极必反,不能太过量。”
我又剥了一粒,向她笑笑:“王妃不愧是大家出身,懂的就是比我多。”
食这一关总算过了。一群女人围在一起话家常,其中一个是素妃,年长,穿一身淡青色罗裙。她与正妃关系最为亲密,开口道:“听说妹妹昨日去宗庙的时候,突然昏倒,不知今日是否已经好转?”
我回答:“托王爷的福,我才能出去长长眼界。宗亲不愧为宗亲,和乡野市井人家相比,就是不一样。至于我的身体,这半年多来,一直不太好,早已习惯,不过还是要谢谢姐姐的关怀。”
“天足就是好,想去哪里便能去哪里。“素妃装作很羡慕的样子,又说:“妹妹既是青楼出身,一定懂得如何抓住男人的心。不妨与大家分享一下,也算是姐妹一场。”
姐妹?她的心里未必认同我;而我,也不曾认同她。我暗自冷笑:“王爷昨晚不是去了姐姐的住所吗?我也想向你讨教,年过三十,生了子女之后,如何能依然受宠呢。”
“王爷在我那儿只坐了一刻钟,吃了一碗茶,便走了。”素妃一脸的不自在:“听说后来又去了趣妃那儿。”
趣妃拿起点心水果,吃得脸上又是芝麻又是西瓜子。她只有十六七,虽生得一女,心智却尚未成熟,一脸娇憨地回答:“王爷送了个布偶给楚儿,逗了她几下,说楚儿也是个美人胚子,不愁嫁,将来裹不裹足都没关系后,也走了。”
翠妃老实交待:“王爷也去了我那里。不过是顺道路过,有些困,进去打了个盹罢了,连衣服都未曾脱过。亥时醒了,就离开了。”
说了一圈,才知朱同脸真可谓面面俱到,一个都不曾冷落——他的几个女人,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无一不是心怀鬼胎,有自己的打算。
见大家都是平分秋色,无人能受独宠。王妃面露一丝得意,努力做出一团和气的样子,忽而发起话来:“你们说,王爷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这个问题根本不具备讨论性,趣妃百无聊赖地回答:“只要是美人,王爷大概都会喜欢吧。”
所有人都笑了。王妃开口道:“自从皇妣过世以后,这两年来,王爷变得清心寡欲,不像从前那样风流成性,对各位姐妹也都礼遇有加。这是件好事,只是往后谁想生个一男半女,借此打发寂寞,却变得难了。”
两年……是啊,我到这个世界已经两年了。想要回去的念头一直未断过,心存希望,却又失望,渐渐将自己消磨得没了棱角,变成苟且偷安的无用之人。
王妃拉住我的手,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所以妹妹一定要养好身子,到明年,为王爷生个王子出来。”
我颔首:“萧氏定不负王妃所托。”
娄妃精通诗词格律,兴之所至,自然是满腹经纶。见屋内盆养的红莲有叶子枯萎,便拿起剪子修剪,并赋诗一首:“芙蕖生在淤泥中,一碧莲蓬子不同。今朝虽有千般好,硃明过后是秋冬①。”
这诗一语双关,再次影射,试图再次增加我的屈辱感,让我知道朱同脸虽然宠我也只是暂时的,所生子女根本无法与她生的相提并论。
我略作思考后,连消带打道:“此诗甚好,只是有句不妥。大明王朝千秋万岁,朱氏江山永垂不朽,而王妃却说‘硃明过后是秋冬’——若让外人听见,岂不以为王爷要谋反,或是此朝会被新的朝代更替?这可是诛九族,凌迟处死的大罪。王妃您说话也太不小心了。”
王妃脸色瞬间变白。她轻咳两声,用手轻拍胸口,拿起绣着鸳鸯戏水的白色丝帕掩住朱唇:“一时口误罢了,妹妹莫要告诉别人,免得惹火烧身。”
我点头:“我连王爷也不告诉。”
为了应合娄妃,我将她的诗重新改过,也吟了一首:清水濯濯洗芙蓉,莲蓬如碧子重重。今朝因季而凋落,明年花开依然红②!王妃底气不足,自然说我吟得好。
我正为自己将了她一军而略有得意,却忽觉腹中疼痛无比,有潮热的液体从身体流出,跟大姨妈报到似的,浑身再也使不出力气。王妃看着我,脸色突然一变:“妹妹你怎么了,脸色这般苍白?”
我摇头,淡淡地笑了笑:“王妃!我有些不舒服,就先回去了。”
我起身,刚迈出脚步,却体力不支,倒在地上。王妃神色慌乱过后,却是窃喜,与人一起赶紧将我送回浡滃居,又派朱理去叫郎中过来,便先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①②表拍我,本人的水平就这样了,╮(╯▽╰)╭。
29、保胎 。。。
香香见我这般难受,跳到小榻上依偎着我,神色关切焦急。我摸了摸她的被毛,又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趁着屋内无人,从枕下拿出一封事先准备好的信,忍着痛,对香香说:“你快去找王爷,让他知道……孩子,我没有能力保住……”
香香点点头,带着信跑了。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我闭上眼睛,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孩子……母亲的身体太差,就算生了你,你也很难长大吧……但我还是,要跟你说对不起……为了生存下去,我只能这样做……希望你下辈子能找一个爱你的人,当她的孩子……
对不起……
对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一个日夜相伴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喃喃低语:“楠儿。”
朱同脸回来了……那昨日的预言是不是就不算数了呢?我睁眼,立马扑到他的怀里大哭起来:“孩子……我的孩子……”
“孩子保住了,”朱同脸顺势抱住我,拿锦帕擦掉我脸上的泪水,握着我的手,安慰道:“楠儿你就放心吧。”
小腹没有任何感觉。我感到惊骇,只当是朱同脸在哄我,赶紧伸手摸了摸——虽然这并没什么用。知道我害怕失去孩子,朱同脸温柔地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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