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士像没了魂儿一样,半天才反应过来,也向师弟们拱手,见到笼子里的狐狸,便问道:“这是何物?”
这——分明是段玄的声音!我一下子呆住,霎时间心中波涛汹涌,满腹悲情。他给了我一个希望,到头来却是在欺骗。不仅如此,他竟然还要害我!
骗子!无耻的骗子!
小道士回答:“禀师兄!是只小狐,今早刚抓到,准备给师父血祭用的。”
“放了吧。”段玄伸手接过笼子,将笼门打开:“上天有好生之德,又何必徒添罪孽。”
“可是师兄……”小道士也不忍杀生,左右为难道:“师父会怪罪的。”
“渊清师叔若要惩处,我便一人承担。”狐狸的腿受伤了,段玄将它抱出来,撕下道袍的一角,替狐狸包扎好伤口。他摸了摸狐狸的后背,将它放到地上,“走吧,以后小心点,别再让人捉了。”
那狐狸一落地,便飞也似的,一瘸一拐地向我奔来。我想起那群曾和我快乐度日的小狐狸,越发地想念八道,便不由自主地张开手,蹲□,抱住了它。
段玄回头去看那只狐狸,忽而呆滞:“楠——”
四目相视,霎时天崩地裂。
26、相见 。。。
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告诉我:
他是个伪君子……
他是个骗子……
他要杀了你……
“夫人情绪失控,血气上涌,以致昏厥。所幸有人及时施针,母子均无大碍。”是王府郎中的声音:“待鄙人为夫人开几贴凝神静气的药来,自然会好转。”
朱同脸放心了:“这就好。”
我很累,不愿睁眼,抱着狐狸躺在床榻上。朱同脸将我的胳膊拿起来,想将狐狸抱走,但我却紧紧不撒手。他只好作罢,命人做了些粥过来,说是等我醒了之后,端给我吃。
听见朱同脸的脚步挪动,我忽然觉得他才是我的依靠,睁眼,猛地抓住他的手,“别走!”
朱同脸驻足,回眸:“我去去就回。”
可我依然不舍:“不要骗我!”
他握住我的手背,摩挲着,笑得很有安全感:“本王一言既出,便不会食言。”
经历这么多事,我却越来越像个孩子,爱哭,脆弱,喜欢别人哄我,却又害怕那是谎言。我抽噎着,犹豫了很久才松手。
朱同脸命人将药端过来,喂给我喝。这几个月来,我几乎天天吃药,再苦的药,也变得稀松平常。然而顾虑到孩子,我却不肯吃。朱同脸知道我的心思,并不勉强,只是问郎中可有两全之法。郎中说他实在很难做到,“不过……”
“不过什么?”我问道。郎中说给我施针灸的那位,不过数针,便将我体内积存的病患除去两三成。若请到他,定能药到病除。
朱同脸脸色为之一变,朝郎中厉声叱责:“医术不精的庸医,给我滚!”
药不能吃。为了不让我胡思乱想,情绪波动,朱同脸就命人点上香炉,依旧放一些催眠的药物进去。我一直昏睡到晚上才醒。醒来后,朱同脸不在。我有些落寞,看着那皓皓明月,越发地想念父母,想念一切该想念的人。还有段玄与我重逢时的表情——
他是无辜的么?这到底怎么回事?是朱同脸的命令,还是那茅山道士自作主张?我要不要为田甜报仇?是找朱同脸,还是找段玄的师父?这仇我能报得了吗?报了之后又该何去何从?我会快乐吗?段玄还会要我吗?我想不透,想不透……
朱理说,晚上还有祭祀活动,要王爷主持,王爷是不得已才出去的,之前已经陪了我很久。王爷嘱咐,若我觉得无聊,可以出去散散心,到章江①上放河灯都行。
我问朱理:“好玩吗?”
朱理立马眉飞色舞,说好玩得很,每年中元节这天,官府都会取消宵禁。街上人山人海,到处张灯结彩,放鞭炮焰火,还有人搭台唱戏,表演节目。宁王府也搭了戏台,请人舞龙舞狮,所以内院除了我之外,能出去瞧的都已经出去了。
夜空绽起了烟花,比原来世界的逊色太多。但在这里却是有钱人的玩意儿,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我说:“你去吧,我一个人想静一静。”
朱理在犹豫,做思想斗争。他想出去看热闹,却最终选择留下,说道:“若夫人有什么吩咐,还请知会一声。”
我点头,说道:“谢谢。”
花园静谧如尘,风声如沙。月光下的太湖石嶙峋突兀,怪异得很。我出去蹲在粼粼波光的池塘前,将事先准备好的河灯一盏盏放进去,然后推远。那些小鬼今晚没有出现,出现的却是穿着一身道袍的段玄。他从暗处显身,上前抓住了我的手,声音急切:“楠儿,快跟我走!”
“到哪儿去?”我甩开他,将最后一盏河灯放入水中,故意装得很冷酷:“在我心里,你早已是个死人。”
河灯很漂亮,五彩的纸,折成各种花样,在烛火的映照下,看上去真像通往幽冥的船。我在河灯上写了段玄的名字,异常的醒目,晃得眼睛酸痛,连带着、心也痛了。
段玄……你是真的爱我么?爱得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我的身份,不在乎世俗的偏见……只想与我长相厮守……只是,我不能爱你……不能爱你……
段玄声音愧疚:“楠儿,对不起!”
奇“若不是你放过我,我就没有机会在这里享受荣华富贵。”他瘦了很多,有种沧桑的味道。只是眼神还是那么干净,一望如水,如同初生的婴儿。这样的人,就算真的去干伤天害理的勾当,也还是不会改变吧?我苦笑,心中已经凉透:“我应该谢谢你才对。”
书段玄一脸错愕,僵在一旁,半晌开口道:“你过得好吗?”
“可以有违宗训,带我去宗庙。”我提高嗓门,却显得自己更心虚:“王爷对我怎样,你看不出来么?”
段玄像是没听到,又问了一次:“你过得好吗?”
“好与不好,与你有何干系?”我的情绪越来越烦躁:“难道我说不好,一切就会改变吗?”
“你还是走吧。”从他在昏迷之时救了我,我便知道,段玄不曾害我。只是真相如何,早已不是我所关心的范畴。我始终活在当下,而不是无边无际的梦幻之中,“我本青楼出身,身份尴尬。若再让别人看见,说三道四,将来更会让我的孩子抬不起头做人。”
段玄颓然后退了几步,一声轻叹,苦涩如毒:“师父说得对!你始终……未信过我。”
听到此话,我两眼一酸,落下泪来,无声,心中却有千愁万绪,“是啊!我为何要去信你?”
有人打着灯笼从花园经过,荧荧如鬼火,段玄只好选择离开。见那人并未过来,一直安静跟在我身旁的狐狸忽然开了口:“你这人真狠。”
见狐狸竟能说人话,我多少有些意外,遂问道:“你是公的还是母的?”
那狐狸颇为自恋,映着池水,东照西照:“连本公主都不认识,真是孤陋寡闻。”
我觉得这只狐狸的出现,不单只是巧合,一定有什么因由。我想试试她是敌是友,趁狐狸不注意,揪起她的尾巴,直接扔她进池塘,“不好意思,我是从乡下旮旯地儿来的,还真不知道你是谁。”
那狐狸在水里扑腾着,大声嚷嚷:“死八道,你不是说她很温柔吗?”
“是很温柔啊!”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从那狐狸肚子里传出来:“所谓同性相斥,应该因为这样才变凶的吧。”
这……是八道的声音!我确定自己没有听错,震惊之极,赶忙找了一根断了的竹竿,伸过去,让那狐狸抓着,将她拉到岸上。狐狸浑身湿透,咳咳地吐了好几口水,又从嘴里吐出一个葫芦状琉璃瓶。
她声音幽怨:“你说得对!她一定是嫉妒我的美貌,才会对我下此毒手。”
我没工夫跟那狐狸贫,将瓶子洗了洗,拔掉上面的木塞。接着,一团白光便飘了出来,渐渐凝成一个长着八条尾巴的人形。
八道一见我,就一脸愧疚地说道:“玉人,对不起啊!那日的事……良人我不是有心的。”
生死相隔,我以为再也无法和八道见面。孰料峰回路转,八道虽然依旧是鬼,看他的情形却应是好转。只是这劫后余生的感觉中,多了几分的沧桑和沉重,还有代价。
“你若有心,岂会放过我?”在扬州的日子,恍如隔世,一切都变得太快。我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脖子,很好,一点事都没有。我笑了笑,尽量将情绪放轻松:“对了八道,那天你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记不记得良人我告诉过你,我七魄跑了三个?”八道说:“万物有阴有阳,有正有邪。相辅相成,此消彼长。良人我少的是和魄、义魄和气魄,失去平衡,身体中的恶占了上风,所以才会做出伤害玉人的举动。”
我明白了:“所以我更不可能去怪你。”
那只红狐狸叫香香。据八道说,他到了酆都,三魂七魄几乎全散了,还差点被鬼差捉进地府。幸好遇到香香,他才能重新凝聚,躲过一劫。
说到这儿,香香一脸得意,仿佛在说她是八道的大恩人,她的法力很高强,八道若敢恩将仇报,她就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我觉得诡异,今早那两个小道看起来道行并不高,却能捉住香香,只能说明香香的道行绝对低到艾丁湖面以下。
香香颇为无奈,说要不是为了帮八道,她才不会被天神惩罚,五百年的修行就这样没了。我问她怎样才能恢复到以前的水平。香香回答,还需要五百年,重新开始。
八道一脸不屑,插嘴说就她那点道行,鬼差一来就吓得没影儿了,五百年简直是白炼了,幸好他吉狐天相才没有遭殃。香香不服气,和八道无休止地争吵,举例论证却无法说服对方后,竟然相互背过脸去,气呼呼地让我给他俩评理。
我哭笑不得,敏感地觉察到,他俩应该吵了一路。而且香香喜欢八道,如果按照言情小说的逻辑,他俩极有可能成为欢喜冤家,最后共结连理。
其实这样也好。八道始终是狐狸,说是我的良人,不过嘴上讨个便宜而已。我有些惆怅,问他接下来怎么办。八道说,他要找个刚死的五行属火的人附身,这样就能在阳世走动。接着找到自己的尾巴,有了法力之后找那渊湛和朱宸濠(同脸)报仇。
报仇……谈何容易?障碍重重,我都有些想放弃了。我问八道能否感觉到自己的尾巴在哪儿,在他却连连摇头说自己可以感觉到在宁王府,却没办法确定具体位置。
既然世事已如此,我便说:“可是朱宸濠那时候和渊湛不相识,并不是害你我的罪魁祸首。”
“那又如何?”八道一脸火大:“他抢了我媳妇!”
不管八道和朱同脸怎样斗,孩子始终是我的,我绝不允许任何一方来伤害他。我心乱如麻:“你若杀了他,那我怎么办?别忘了,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孩子是无辜的,你难道也将他杀了不成?若是这样,你连我也一并杀了算了!”
“倦鸟归巢!”八道说得轻松:“我来当娃儿的爹,给他起名叫胡小道。”
香香听到这话,笑得满地打滚,眼泪都流了出来:“胡小道——到时候我要看看,胡八道你是将自己的尾巴剪了,还是弄几条狐狸尾巴给他装上!不然你的假儿子知道真相,认不认你都是个问题。”
这话击中八道的痛处,他突然沉寂下去,趴在地上,半天不说话。
我也不知道今后的路该如何走,朱同脸的死是注定的,我早晚都要离开他。我一直想回原来的世界,若有机会,生下孩子后我也想带他一起走。但若出现什么变故,我不能带他离开,自己也不能留在这里,我就希望有人照顾他,让他平安地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①章江、章水,即赣江、赣水,为赣江的古称,著名的豫章十景之一就有“章江晓渡”,南昌历史上也曾被称之为“章江城”
27、劫难 。。。
又有人从花园里经过,是朱理。八道迅速钻进小瓶子,让香香吞进肚里。朱理过来说,王爷回来了,叫我过去。我点点头,抱起香香,回到书房。
朱同脸见到我,握着我的手让我躺下,叫郎中再次为我把脉。我的身体依然如故,只是情绪越发低迷消沉。朱同脸没说什么,打发郎中走了之后,让朱理备好洗澡水,开始沐浴。
“楠儿,过来给我搓背。”朱同脸突然开口。
朱理出去打水了。我隔着纱屏看到朱同脸那还算不错的后背,以及散开了、墨染过一样的头发。反正闲着无聊,我从小榻上起来,说道:“好。”
香香知道八道和朱同脸有仇,同仇敌忾,一直用仇视的眼光去看朱同脸。朱同脸察觉后,看着香香,忽而说道:“这狐狸好像不待见本王。”
我不想让香香惹麻烦,便过去将它抱到外面,“那我扔了它好了。”
“不必!”朱同脸说:“你喜欢就留着吧。”
我“哦”了一声,放下香香,到浴桶前洗完手,拿起瓜瓢舀水给朱同脸冲了冲,接着用丝瓜在他背上搓起来。朱同脸倒了杯茶自顾自地饮着,突然转身抱住我,笑道:“你也进来洗吧。”
“太挤了。”他的手臂都是水,打湿了我的衣衫,弄得我有点不舒服。八道在这儿,我和朱同脸不能表现得太亲密,又不能太疏远,免得八道吃醋,或者朱同脸看透什么。“你还是自己洗吧。”
“好吧。”朱同脸并未勉强,松了手。但我的情绪却被他立刻觉察出来:“楠儿,你今天有心事?”
我敷衍他:“我想家了,心情不太好。”
“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我没有回答。朱同脸加了一句:“楠儿说实话,我想知道你的感受。”
“这不是我的家,”我将心底的话说了出来:“在这里,我没有安全感。”
“没有安全感吗?”朱同脸叹了叹气,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告诉我:“我也一样。”
我甚为不解,然而心中疑惑终未吐出,只是将他身上打了澡豆,慢慢揉搓。朱同脸问道:“楠儿,你那日放阁楼上的是什么?”
我回答:“香皂。”
“做什么用?”
“洗脸。”
“拿来我试试。”
我说:“还要搁置一段时间,否则会伤皮肤。”
“那便算了。”朱同脸脸上的笑容更胜:“我肩膀有些酸,你帮我揉揉吧。”
我答应着,按住他的肩井穴,“好。”
他的肩井穴附近摸起来有些肿胀,应该是操劳过度的关系。我咬过的痕迹,成了一排月牙形疤痕,凹凸不平,像是在时刻提醒我,我不过是他的玩物,根本不可能有情感上的依托。
我只揉了五六下,朱同脸便问道:“累吗?”
我摇头:“不累。”
“楠儿,”朱同脸犹豫了一下,突然开口道:“现在兵匪混战,虽然并未结束,但胜负已分。我打算到裴源山去,做好善后事宜,劝落跑的匪贼招降,为我所用,也免得他们四处流窜,祸害乡里。”
我突然觉得不安:“何时出发?”
“今夜子时。”
这是谋反的前兆么?我以前是想过让朱同脸因谋反而被凌迟处死,然而见他真的心存谋逆之心,将会落得挫骨扬灰的下场后,内心终是不忍。某种意义上讲,他是我的丈夫,让我衣食无忧,我不能太袖手旁观:“可以不去吗?”
“你怕我出事?”
夜太过安静,静得仿佛世界上只剩下朱同脸和我两个人。我站在他身后,静静思考,该如何处理八道和他之间的关系。这些话……八道应该也能听见吧。只是听见又如何?他是鬼,就算还阳,也要重新修炼。虽然非要做我孩子的爹,叫他胡小道。但他始终是妖,怎会有孩子的亲生父亲合适?
犹豫再三,我还是对朱同脸说道:“是。”
“真好!”他将手搭在了我的手上,闭着眼睛,温和安宁,让人倍感踏实,“我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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