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你不要装傻。我们是天子派来征收粮草的。你们有粮食就要缴出来,不然就是抗旨,格杀勿论。”
“可是粮食都还在地里,过两天才收成。你们过两天再来吧。”
“呸!你这老不死的东西居然敢戏弄大爷。之前不是没告诉过你们今天会来取粮。竟然敢跟朝廷作对。告诉你,今天如果大爷我拿不到粮草,你们今天一个都别想活命!”
紧接着一个女子的尖叫划破了黑夜的天空。
白毓很奇怪自己居然能沉的住气把这场对话听完。可能老村长再三叮嘱不要出门的话起了作用。
手指抚摸着被木板格挡住的门窗,自己的声音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
“接下来,会怎样?”
“接下来,这些人会打着火把,逼迫百花村的人连夜收割。等他们没有耐性了,就会把人杀光,把剩下的稻子烧掉。”
“那么百花村会从此消失?”
“不会。你不觉得作为一个村子来说,这里的人太少了么?既然村长早有准备,那么也会有一部分人逃进山里,等土匪走了再回来。留在村子里的人,只怕早就准备以死相搏了。”
“也就是说他们不可能去收割稻米了?”
“是的!”
“那些人自称是朝廷派来的,是怎么回事?”
“夫人,朝廷现在自身难保,怎么可能会来管一个小小的百越村庄?只怕是北方逃难来的灾民,看到这里物产丰富,人又软弱可欺,所以干脆做了流寇山贼。”
……
于是门板碎了。
火光来自一座熊熊燃烧的草庐,站在草庐前面的百花村人,以及周围手持利器的盗贼们都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看到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人从破碎的门板后面走出来。外面有一匹马,骑在马上的人,看样子是贼人的首领。穿戴威猛却没有章法,果然不可能是朝廷的人。这个人指着邱旌问:
“那边的小子,你是干什么的?不要捣乱。”
一个冰冷的东西拍了拍他的脸。
“你找错说话的人了。”声音从后上方传来,阴惨惨的:“我的剑放在你脖子上这么久了,居然没感觉,你还真是人才。难怪只会欺凌弱小。”
众人这才注意到首领的马后臀上站着一个影子,长发飘舞,面色惨白,面目在火光下显得清晰艳丽,晃如鬼魅,手中一柄长剑,正贴在首领的脸上发出熠熠的寒光。
“我不想多做杀戮,你让他们把武器放下。”那个影子这样说。首领心虚地在脸上摸了摸,手上一疼,拿到面前查看,已经没有了手指。
“啊啊啊啊!”首领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大声叫了起来。胯下马匹被叫声吓到,嘶鸣一声前蹄腾空立起,把首领晃下马背。那奇怪的影子不过是晃了一晃,却一直站在马背上。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点出人意料了。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鬼呀!”盗贼们慌不择路地跑开来。白毓没想到会有这种效果,呆了一呆,狠狠地对那首领说:“妈的,原来你这个头儿是个废的!”手起掌落把他劈晕了过去。
“别放跑了任何一个!他们会回来报复的!”邱旌边喊边追了出去。白毓砍倒了几个,却止不住群盗混乱的步伐。各个方向都有人向林中跑去。她第一次有这种无力感。手中有剑,却不知该向哪个方向挥砍。
“糟了……”白毓望着远方喃喃自语。
老村长咻咻的笑声从身边传来:“不妨事。”只见他拿出一只哨子一吹,稻田中一只火柱冲天而起,转瞬即灭。而四周丛林中却星星点点的亮起了火把,箭矢流星,将众盗贼逼进了稻田当中。
36。 第36章
稻田里,漆黑的树林里不断的有人冒出来,个子矮小披头散发的好像北欧神话中的小地精。在弓箭的威胁下, 土匪们渐渐安静了下来,像打了蔫儿的茄子般,软趴趴,肉皮皮的被人绑成一只只人肉大粽。那群地精就押着这些肉粽浩浩荡荡的走了过来。领头的一个身材比较高大,脸涂得花哨,颜色搭配得一点艺术感都没有,像黑泥。他兴高采烈的,走近老村长问:“锅浊,我们回来了。这些汉人怎么处置?”大个子说完,疑惑的上下打量站在旁边的白毓二人,还做了一个富有攻击性的表情。其他的人也都“锅浊”“锅浊”的叫着。
老村长的笑声好像猫头鹰:“咻咻咻,大家辛苦了,先去吃饭吧。我今晚有客,明天再处置这些人。先把他们捆在打谷场上,让共工带几个人看着就行了。”
“好咧!”答话的人短小精干,脖子上带着一串用雉尾翎毛串成的项圈,手中还拿着一把土制的弓。他领着一群人轰着俘虏走了,剩下的人带着笑容成群结队地回到各自的草庐中。刚才带头的人拿起一根竹筒和火把,挨家挨户的生起了炉火,手法干净利落。看来刚才在田野中用火发出信号的人就是他了。
邱旌拣起了一只射飞的箭,看了又看,最后又很不在意地给了身边的一个村民。老村长转过身来对白毓和邱旌说:“你们两个跟我来吧。”
“锅浊?”白毓眨眨眼睛,“你们这里的名字真有意思。你叫锅浊?”
“没错,我就是这百花国的国主。”老头儿背着手站在白毓面前,眯着的眼睛都快要埋进皱纹里了。他又指了指正在生火的高个子,“那个是我的孙子祝融。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
白毓二人现在可以享受真正的客人待遇了。
“呵呵!我们就等着他们赶我们去田中收割。等到火光亮起,我们就可以钻进稻田里去。你们汉人个子高,就只能当靶子了。”老头儿坐在火炉前,一边说,一边往火炉中添柴。木柴烧得噼啪作响,照亮了整个草庐。炉子上的肉羹逐渐散发出甜美的香气。“世道不太平,我们也要有些防身的技能才能活下去。”
“原来稻子成熟了却不忙着收割是这个道理。百花国主让我们呆在房里不可出来是为了我们的安全着想。是我鲁莽,自作主张,让国主受惊了。”白毓跪坐在一旁,动作僵硬地向老头儿叩头。这样小的一个地方也可以成为一个国家,白毓还有些无法适应。
“你们这些汉人啊,礼数就是多。”老头儿牢骚虽多,却没有责怪的意思,“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们。没想到他们竟然有五十多人。如果不是你们中途出来制住他们的首领,我们的损失还要更大一些。”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这样仇视汉人。要知道这些北寇到处流窜,并非只是针对百越人,我们也深受其害啊。”以为解开这个梁子就能化解所有矛盾的白毓,半个身子都向前探了出来。
老头儿伸出两根手指在白毓面前摇了摇:“两个错。第一,我们不是什么百越人。我们是神农的后人,本来是和汉人一样的人,只是分散居住在吴越南方。除了百花国,还有其他许多国家。因为不愿意接受你们那些繁复的文化,所以你们的朝廷视我们为异族,通称我们为百越。对我们自己而言,我们就是百花国的人。”
“第二,我们并不喜欢居住在草木丛生的山谷里。山谷外的沃野才是我们本来的家园。自从汉人朝廷视我们为异民族,就不断地侵占我们的土地,把我们轰到蛮荒地带,而让他们的子民享用我们开垦好的田野。等我们开垦了新的田野,建设了新的家园,他们又会把我们轰走。我们讨厌汉人,指的可不是捆在外面的那些流寇。”
白毓平时话很多,但不知为什么在这个老头儿面前总是有话说不出。踌躇了半天才说:
“其实我们这次来……”
“可是接受我大汉的文明有什么不好的么?” 身边的邱旌却突然说话了,“我们有百家经典传世,教人知荣辱礼节;我们有百种工艺,人民生活富足;我汉天子以仁孝治天下,爱民如子。你们的生活虽然看似安详,可是如果没了大汉的工艺,你们连一把务农的锄头都打造不出来!你不能接受大汉的文化,只是因为你不愿意去了解罢了。”
老头儿暂时没有理会他,而是很专心地搅着汤锅:“嗯,可以吃了。”他小心地盛出肉羹分给众人,“尝尝吧,我孙子今天打的野鸡。”老头孙子,祝融也坐在旁边,拿过碗狼吞虎咽的吃。
老头儿喝了一口汤,闭上眼睛细细琢磨滋味。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的是白毓。
“这才是你们之间真正的关系吧?”
“啊?”白毓不明白老人在说什么。
“你,”老头儿又看着邱旌,“和他。你们不是夫妻吧?你们汉人有很多古怪的礼节。丈夫站着的时候,妻子是不可以先坐下的。
老头儿笑容慈祥里带着奸诈:“瞧,我并不是对大汉文化一无所知。你,年轻人,”他对邱旌说,“我注意观察过你。当初我装疯卖傻,跟你们说那种一下子就会被拆穿的谎言,让你们觉得我很笨。所以小姑娘骗我脚疼,之后却站起来自己走。而你,却要背她,继续替她圆谎。所以我相信小姑娘能够明白我说的话。而你,因为心机太重而没有办法领略别人的世界,只能按照自己已经习惯的方法生活,用自己习惯的价值来揣测一切。所以你根本无法想像我们可以用另外一种传统生活,于是你也不听懂我在说什么。”
“正如你说的,你们汉文明很好。唯一不好的就是一旦我们接受了汉文明,我们百花国的传统怎么办?”
老头儿低下头,看着手中碗里的肉羹:
“我爷爷是上一届村长。他活了一百四十五岁。我现在九十八岁,身体还很硬朗。试问有几个汉人还能做到?我们的传统是按照天道生活。不欺凌他人,不与外界通信,自给自足,自得其乐。我们已经无所求,为什么还要接受新的东西?我还没有老糊涂,自损天命又没有好处的事情为什么要做?”
“不是这样的!”邱旌指着草庐外面一个刚刚死去的孩子。他在盗贼刚刚来到的时候挨了一刀,年轻的母亲一直抱着他,直到他咽气也不松手。
“如果你们愿意接受我们的文化,成为大汉的一员,那么至少今天,他不会死。如果注定要夭折,那么就算天命再长又有什么意义!百花国人也不是每一个都可以像你一样活到九十八岁。”
老头儿皱了皱眉头:“那你告诉我,这些汉人流离失所是因为什么?外面兵荒马乱又有什么意义?我们如何生存是我们自己的事情。我们不是没有尝试过接受汉人的统治,我们甚至一度曾经有了大汉的户籍。可是地方官却要强迫改变我们的习俗,最后我们选择了离开。如果你们一定要用武力推行你们的文化,百花国便无可避免的要消亡。不过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百花传统毁在自己手里。”
说完老头儿转过身去面对炉火:“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你们汉人的俗语吧?你们去睡吧,明天离开我国。”
“那是可惜。”邱旌很干脆地站起来,作了个揖,“告辞了。”说完转身走出了草庐。
37。 第37章
“可是,”白毓仍然想要把自己的目的表达出来,“其实我们这次是为了稻米栽培方法而来……”
祝融放下羹碗,过来挡在老头前面:“我爷爷已经不想说了。你走吧。”
看着老头儿一动不动的背影,白毓觉得很疲倦,慢慢转身离去。走出了门口,忽然想到从前周瑜说过的一句话。
一个暖风和煦的午后,农装打扮不减风流的翩翩青年向一个长发垂地眼圈发红的少女问到:“我中原没有白姓。姑娘是百越人吗?”
“国主大人,请问你们当时入大汉户籍用的是什么姓氏?”
老头儿没有回头:“我们是百花国,全村的人都以“白”为姓,有些人也叫我们白氏国。”
邱旌一先回到草庐中,里面还是没有火光,一片黑暗。他又出门找火,一抬头看到白毓低着头站在外面。
“夫人,房间里黑,我去找些火把回来。”
“不用,这样挺好。”白毓侧着身子挤进来,趁着黑暗一把摸掉脸上的泪水,靠着墙角坐下。
“邱老大,我有一句话想问你很久了。在你心中,大乔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邱旌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反问道:“在夫人心中,邱某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白毓最近已经没怎么想过了。虽然一开始觉得他有些奇怪,有些提防。可是相处得时间久了,就习惯了。只觉得是一个宠着自己的人。跟他在一起,就可以很任性,很霸道,很开心……
邱旌也找了一个墙角,靠着坐下,慢慢絮叨起自己的故事来:
“我生长在一个家教严谨的家族里。族里的子弟基本上都会在冠礼之后出外游学,到宦场自谋生路。家父常常教训我要光耀门楣,可我总是让他失望。我虽然不讨厌读书,可是却更喜欢习武。而且有小叔和大哥那群人在,这家门无论怎么看,也轮不到我来光耀。”
“我是庶出。母亲是将门之后。我自幼有些侠气,喜欢喝酒,结交朋友,和姑娘们调笑,其他的事情一概不放在心上。父亲发现我不是作官的料,渐渐的也就不大管我了。我冠礼后照例离开家乡。人们来送我的时候,父亲说希望我能衣锦还乡。我却说,除非娶到一个绝色美女,否则绝不还乡。”白毓看不到邱旌脸上的表情,可是感觉他应该是在笑,“我文不成武不就,所以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娶个绝色美女回来,气死才子们的黄脸婆。”
“去年我来皖城探望一个朋友,听人说庐江出美女,就在化名留了下来。喝酒打架次数多了,周围的人都很给面子的叫我一声‘邱老大’。就这样混日子,直到那天碰到夫人。”
“我还记得那天你头戴斗笠,轻纱掩面,走在小玉后面。如果不是别人对我说那是传说中的江南第一美人,如果不是那天我多喝了几杯,那天也许是另外的结果。”
“可是我偏偏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便决心要去看看你的真容。之后的事情,你是知道的了。我跟着你到了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出来拦住了你。谁知到你是发现我跟踪,故意到那里去的。那个时候你冷不防一剑刺来,吓得我一身冷汗,酒全醒了。那一剑虽然将将躲过,我最后还是被你制住。你的剑指在我的眉心,似乎想把我的眼睛挖出来。可是你突然撤了剑,对我说我的命从此是你的了。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是中了你的圈套。”
“然后我就替你当了水贼头子。我们黑吃黑,虽然从来不救人,却让皖水一带的水贼几乎绝迹。庐江一带才能相对太平。你第一次摘下斗笠面纱的时候我只有一个感觉:惭愧。”
“我从来都视功名如粪土,还觉得自己很清高。我总是为自己有能力在乱世中明哲保身而沾沾自喜。我以娶到绝色美女为己任,可是等我真正遇到了,我却发现她隐姓埋名地在做我本来应该去做的事情。那个时候我就放弃了原来的计划,决定追随你。”
“那天在江边我对你说的话,你可以认为是在逗你开心。可我想对你说这些却已经很久了,每一句都是发自肺腑。我离家的那一年,也是吴侯下江东的那一年。这些年过去了,我成了水贼头子,他拥有了整个江东。虽说人各有志,可我自问就算再活一次也不可能像他这样。”
“你说要跟我走,我很开心,这些日子我一直很快乐。虽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根本不可能,这几天我还是差点以为这些是真的。其实当你要来百越学习农艺,我就明白。那天你跟小玉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需要一份真正厚重的大礼向吴侯请罪。而对刚刚经历过战火和灾荒的江东来说,没有什么比一岁双收更好的了。所以这个技艺,我一定会帮夫人搞到手的。夫人请放心。”
其实邱旌误会了。白毓根本没有大乔那种慧质兰心,也想不到献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