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白莲教中也并非个个都是高手。
譬如那一身赘肉的张秀才,捏着个二尺长的片刀,舞的那叫一个自愚自乐,即便抬举着说,离‘庄家把式’也还有十万八千里之遥。
不过场上最早弄出满头大汗的,却也正是这张秀才。
就见他一屁股坐到回廊的栏杆上,气喘吁吁的从袖囊里摸出帕子来,一边从左鬓到右鬓来回涂抹,一边笑着摇头道:“不成了、不成了,我实在不是这块料,真要遇见刀兵之灾,还是得仰赖诸位兄弟援手才是正道。”
周遭几人凑趣的一阵哄笑,这个拍着胸脯,满口应承‘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哪个斜肩谄媚,连声奉承‘您老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万人敌、屠龙术’。
旁人听了倒也无所谓,院子正中的姚安民,却是满心的不痛快。
昨儿这张秀才持宠生娇,当面让他下不来台,原本就让姚安民耿耿于怀,此时见众人一窝蜂的去拍张秀才的马屁,就愈发觉着窝火不已。
当下手中双刀似狂风骤雨,荡开对面常见,上下夹击各取要害。
对面那人急忙遮拦,却还是躲闪不及,被姚安民的刀背在肩胛骨上拍了一记。
当下闷哼一声连连后退,却又捂着肩膀强笑道:“姚香主这刀法越发精进了,若不是手下留情,小弟怕是脑袋丢了,都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呢。”
若在平时,姚安民获胜之后,多半要居高临下的点拨对方几句,可今儿却半点兴致也没有。
“哼。”
他从鼻孔里重重喷出一口恶气,撇嘴道:“我这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哪里敌得过人家读书人的万人敌、屠龙术?”
这话一听,就是在针对张秀才。
对面那人虽是姚安民的下属,可又哪敢得罪薛副教主身边的红人?
当下只得讪讪假笑,试图就此蒙混过去。
但那边厢张秀才,却早听了个真切,当下把脸上的一团和气收敛了,站起身来,不紧不慢的往姚安民这边凑了几步,皮笑肉不笑的问:“怎么,姚香主也想学学这万人敌、屠龙术?”
“不敢,也没那条件。”
姚安民把头摇的拨浪鼓仿佛,就在众人都以为他认怂了的当口,他忽又补了一句:“我老姚孤家寡人一个,既没有婆娘也没有女儿,哪里学的了这等好本事?”
话音刚落,周遭就静的只余下喘息声。
所有的人目光,都在姚安民与张秀才之间来回打转。
其实说完这话之后,姚安民心里也后悔了,可既然话已出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怎好再缩头往回收?
不过眼瞧着张秀才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姚安民只觉腮上的肌肉突突乱颤,还是忍不住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道:“我说的是那吴奇志,张先生可不要误会了。”
张秀才嘴角裂出一抹冷笑,因这姚安民当初在陕甘时,曾欺辱过他某个远方表亲,他早就想要找个机会教训一下这厮了。
现如今姚安民主动挑衅,倒是正应了张秀才的心思。
当下眉毛一挑,就待扬声讥笑几句,好激的姚安民愈发失态。
不想就在此时,一个负责监视驿馆的教众,忽然飞也似的闯了进来,大叫道:“薛教主何在?属下有要事禀报!”
当下张秀才再顾不得理会姚安民,球也似的身子迎了上去,一把扯住那人的手腕,拉着他就往薛副教主的住处行去。
姚安民在后面先是暗暗松了口气,随即眼珠转了几转,忙也大步流星的追了上去。
只是等到跟进了东屋之后,却发现自薛副教主以下,包括那传讯的教众在内,三人都不错眼的盯着自己。
姚安民正感不自在,又听薛副教主清了清嗓子,扬声吩咐道:“姚香主,劳烦你在外面守着,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此处。”
说什么在外面守着,分明就是信不过自己!
姚安民心下羞愤至极,可面对薛副教主,他却半句也不敢抗争,只能咬牙闷头应下,悻悻的退了出去。
等到他带好房门,姚安民这才悄声问道:“那人可是传了消息出来?”
“正是如此!”
来报信的教众也压着嗓子回应:“他说今儿一早,那姓徐的老东西就派人给关内送信儿……”
“好!”
薛副教主自炕上一跃而起,激动的来回打转,半晌方平复下来,勉力放低音调,向张秀才道:“这一半日的,就安排人手出城……”
“薛老还请稍安勿躁!”
张秀才见他有些乱了方寸,急忙劝道:“总要缓上两三日,才好让徐、孙二贼,不至这两件事联想到一处。”
薛副教主闻言,这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道了几声‘是极’。
随即才发现,那前来传信的教众,似乎还有下文未曾言明,于是忙又追问究竟。
“启禀薛教主。”
那教众正色道:“据那人说,那两个狗贼不知从哪里得知,咱们圣教的人就在城中,今儿还特意叮嘱他,要小心防范来着!”
“竟有此事?!”
这回连张秀才也是悚然一惊,随即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道:“莫非是女真人漏了口风?!这些该死的鞑子,不会是想拿咱们当谈判的筹码吧?!”
经他这一分析,薛副教主与那教众愈发惊魂不定。
一个孙绍宗就难以对付了,若再有女真人偏帮,那这院子里小二十号圣教兄弟,岂不是插翅难飞?!
好在张秀才一时慌张过后,很快便又镇定下来,摇头道:“或许只是不慎露了口风,毕竟鞑子只是想行缓兵之计,日后他们想要南侵,还得指望圣教里应外合,没道理会主动把咱们卖给朝廷,白白废去一个援手。”
薛副教主闻言,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不过仍是沉声道:“即便如此,咱们也是处在凶险之中。”
张秀才咧嘴一笑:“既然想染指天下,又岂能少得了凶险?”
薛副教主默然了片刻,这才郑重点头:“的确如此,不过咱们还是要做些准备这样吧,你带几个人暗中另寻一个落脚之处,这样即便被那孙绍宗找上门来,也不至于耽搁了圣教的大事。”
张秀才一愣,随即忙道:“薛老,还是您……”
“照做便是!”
薛副教主却是不容置疑。
“属下张聪领命。”
张秀才只得躬身应了,当下同薛副教主拟定了一份名单,内中皆是教中精锐,平素又与张秀才交好。
是日傍晚,张秀才与那几个人谎称要外出采买酒菜,就此一去再无踪影。
…………
三天后的正午。
趁着阿邻祁图再度登门造访,正厅里摆下宴席的当口,某人大摇大摆的出了驿馆后门,三转两转来到一处陋巷之中,左看右看却不见半个人影。
这人愤愤的咒骂了几句,犹豫着正要原路返回,不曾想刚到巷子口,就被一个圆滚滚的‘物事’堵住了去路。
“张某如今该称呼足下冯百户,还是冯香主?”
原来这堵路的,正是暗中藏匿了几日的张秀才。
而被堵在巷子里的,则赫然正是冯薪!
第947章 反间()
面对张聪的调侃,冯薪双眉往下一垂,脸上的肌肉抽搐似的抖动了几下,才有气无力的挤出一句:“冯某何德何能,敢窃据圣教香主之位——尊驾若是不嫌弃,你我兄弟相称也就是了。”
说来也是流年不利,年初的时候,冯家的库房莫名其妙走了水,预备要交付给客人的数万斤木料,被这场大火付之一炬。
那可是十几万两银子的货底!
尤其交货的期限就在几日之后!
冯家上下为此急的团团乱转,四下里求爷爷告奶奶的,想要先赊一批木材,把这个交货的坎迈过去,再说其它不迟。
然而他家的窘境谁人不知?
又有哪个肯把身家性命,拿来雪中送炭?
当时冯薪也想到了孙家——倒没指着孙家能帮着把这窟窿补上,只是希望孙家能出面担保,让那货主先容些功夫。
说白了,就是指着孙家能仗势压人。
结果冯薪刚寻到孙家门口,迎面就撞上一人,却不是别个,正是宛平知县苏行方。
两人论品阶虽都是六品,可论实权和清贵却差了十几条街,尤其冯薪家的木材铺子,就开设在宛平县治下。
见是这位父母官当面,冯薪便忍不住主动攀谈了几句——哪曾想这几句话的功夫,就给自家又惹上了滔天大祸。
当时苏行方主动聊起了他家那场大火,又问冯薪可有什么难处。
因两人都算是孙绍宗手下待过,苏行方又显得格外和蔼可亲,冯薪忍不住便诉起苦来。
结果苏行方当即表示,自己有个朋友也是经营木材生意的,最近刚从南方来到京城,手里攥着大把的闲散银子,就是不知该如何趟进京城一滩浑水里。
当时冯薪就上了心,又因为急于摆脱窘境,也没多想,就厚着脸皮请苏行方穿针引线。
后来他与那南方商人一拍即合,对方调了批木料给冯家渡过难关,也不图什么回报,只当入股了冯家的木材铺子,好在京城的木材行当里,有个安身的根本。
冯家上下对此自是感激不尽。
后来那商人又托冯薪打通巡防营、城防营的关节,放了几批私货进来,两家明里暗里便愈发亲密无间。
那商人甚至就在冯薪家隔壁买了套宅子,连中间的院墙都打通了,平日里往来无碍。
可也就在这蜜里调油之际,突然间那宛平知县苏行方,就被孙绍宗联合北镇抚司给拿下了!
冯薪当时就觉得情况不对——若只是一般的贪腐,也该是大理寺联合都察院处置才对,怎么会和北镇抚司扯上干系?
他心下惴惴不安,于是托关系百般打探。
不过单凭冯薪自己的人脉,却难以探听到端倪,最后还是打着孙绍宗旧部的名头,才隐隐得了些提示,得知苏行方其实是白莲教布置在京城的奸细。
这消息对冯家而言,可当真如同五雷轰顶一般!
冯薪虽然算不得绝顶聪明,可到底也是在官场上历练过的,将这事儿与自家近来的遭遇一核对,就猜到当初那场大火,多半就是白莲教的手笔。
而他们这般大费周章的目的,自然是将自己拉上白莲教的贼船!
当下他又是后怕又是庆幸,后怕的是差一点就陷进这无底洞里;
庆幸的却是苏行方暴露的够早,又是被老上司孙绍宗揭发出来的,否则自己陷的再深些,可就真撇不清干系了。
当天晚上,他暗中埋伏下人手,又把隔壁的商人请到家中,准备责问几句,就将其押去大理寺归案。
之所以不提前报官,而选择拿下对方之后再送去大理寺,自然是希望孙绍宗能帮忙,遮掩一下之前两家合伙走私的事儿。
哪想到冯薪还未开口,那商人便主动表明了白莲教的背景,然后又表示前些日子送给冯薪父子的参茶,其实掺了些慢性毒药,若不定期服用解药的话,父子二人都要一命呜呼。
当时冯薪都恨不能生吞活剥了对方。
可他到底是惜命的主儿,只得一面提心吊胆的瞒下了这事儿,一面暗中寻名医诊治,打算先找出解毒的法子,然后再同白莲教翻脸。
可还没等他查出究竟呢,朝廷就突然下令,让其跟随孙绍宗出使辽东。
冯薪当时大喜过望,软磨硬泡的要了半年份的解药,然后偷偷拿了一粒出去,请人研究仿造。
满以为等从辽东回来,解药也该仿制的差不多了,届时他又没继续深陷其中,自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哪曾想老天爷竟这般捉弄人,到了这辽东苦寒之地,他竟还是逃不开白莲教的手掌心!
前几日冯薪查岗时,见一个汉奴模样的人,打出白莲教的暗号时,心跳都差点停了,却又不得不悄悄与对方联络。
这才有了之前的通传消息,与今日的陋巷密谈。
书归正传。
却说那张秀才与冯薪接头之后,当面揶揄了两句,等外面接应的同伙打出了安全的信号,这才带着冯薪步出小巷,上了一辆满是羊骚味儿的马车。
冯薪掩着鼻子,闷声道:“不知找我出来究竟有什么事儿,怎得不在那巷子里说清楚?”
顿了顿,他又急道:“先说好,要是想害孙大人,我可是半点帮不上忙!”
张秀才也掩着鼻子笑道:“冯香主倒真是个讲义气的。”
“屁的义气!”
冯薪嗤骂了一声,哂道:“老子是惜命、惜命懂不懂?!孙大人真要是好对付的,你们白莲教能赔上那许多人?怕是我这里杀心刚起,他那百多斤的怪剑,就早兜头砍过来了!”
说着,冯薪脸上忽然露出惊疑之色,也顾不得再理会张聪,伸手将车帘挑开一角,往外窥探了片刻,然后失声叫道:“这……这不是出城的路吗?!”
“没错,正是出城的路。”
张聪艰难的从屁股底下,摸出一套毛绒绒的衣裳,笑道:“劳烦冯香主受累,先把这套衣服穿上吧。”
“你……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冯薪却不肯伸手去接,反而警惕的往外挪了挪身子,声色俱厉的道:“我可警告你们,老子若是在外间逗留久了,回驿馆可不好解释!”
显然,之前白莲教的人,并没有向他透露具体的计划。
张聪见他不肯接那些衣服,倒也并不着急,自顾自的又取出一套加肥加宽的,勉力往自己身上套。
而见这胖子不肯明言,冯薪皱眉打量着他,心下也不知转了多少念头,半晌突然瞪大了眼睛:“你这……你这是蒙古人的装扮?”
“然也。”
张聪抽空冲他一笑:“眼下想要进出这建州城,自然是扮做蒙古人最为方便。”
“笑话!就你这样随便扮一扮,就想瞒过那些鞑子……”
冯薪正待冷嘲热讽几句,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片刻之后,才又重新上路。
因觉着车外似乎有些异样,冯薪又下意识的挑开车帘,就见前面驾车的,赫然已经换了个货真价实的蒙古人!
不仅如此,在马车前后左右,还多了六七名背弓挎刀的蒙古骑兵。
冯薪见状,不由脱口叫道:“之前在城外送死的那些蒙古人,就是你们怂恿……”
“嘘!”
张秀才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着外面悄声道:“外面那位,没准儿也能听懂咱们汉人的话。”
说着,又把那套蒙古人的衣服递了过来,示意冯薪赶紧套在身上。
冯薪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敢违拗他的意思,闷着头把那羊皮袄、宽毡帽披挂起来。
等一起收拾齐整了,他这才开口问道:“张兄,不知白……不知圣教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张聪却不肯开口,咬死了说是出城之后再做分说。
没奈何,冯薪也只得忐忑不安的沉默下来。
…………
一路无话,因是正经的蒙古人打头,瓦刺与后金的关系,又正处在最敏感的时候,所以一行人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检查,就轻而易举的出了建州城。
而等到了建州城外,张聪明显松了口气,对于冯薪的追问,也不再避而不答。
先将计划简单叙述了一遍,然后又拍着d罩杯的胸脯,保证道:“冯香主大可放心,只要兴城的兵马一动,我就命人去京城接应你一家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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