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了整衣襟,带着那小牢子匆匆迎了出去。
等到了大牢门外,果然瞧见三个天仙也似的小娘子,正环肥燕瘦的站在一处。
周达目光不由自主的定了格,连骨头都似轻了几两,正待开启扫描模式,却冷不丁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周司狱,许久不见,你可是愈发富态了。”
周达下意识的循声望去,整个肥硕的身子顿时打了个激灵,随即那坑坑洼洼的脸上,就绽放出了菊花一般的笑容。
“哎呦!”
他夸张的往大腿上一拍,一边往上凑一边惊呼道“原来是张爷啊!这可真是有日没见了!大人可好?我上回去府上拜访,不巧大人正好去了太子府……”
既然是负责看守大牢,总也难免遇见些个豪门家奴,类似的阿谀场景一年少不了要上演几回。
但这回周达却是出自真心实意。
毕竟孙绍宗不仅是他的恩主、靠山,也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吹嘘资本。
因此他这一通又是感慨,又是嘘寒问暖的,足足好半天才算冷静下来,重新想起了正事。
偷眼扫量了一下鸳鸯等人,却连脸都没敢看清,就又忙收了回来,正色道“张爷,听说您和这几位姑娘,想探望荣国府的那个丫鬟?这节骨眼上……不会给大人惹来什么是非吧?”
“放心,人就是咱家二爷设计拿下的。”张成混不在意的一甩手,又道“这几位姑娘原是荣国府里的,同那秋纹颇有交情,特地求了二爷过来探监。”
说着,他压低了嗓子又补了句“现如今在咱们府上,可都是有牌面的,说不准那天就抬成姨娘了。”
周成闻言更是心领神会,忙拍着胸脯堆笑道“要不说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呢!那荣国府里都不见半个人影,偏咱们大人身边这些,都是有情有义的女巾帼——没说的,就凭这份义气,我老周也得担担风险!”
说着,便亲自带众人赶奔女牢。
因当初倪二旧事,顺天府的女牢比早年间严了许多,等闲便是周成这个司狱,也不好再随意进出。
不过现如今顶着孙绍宗的名头,自是畅通无阻。
却说不多时到了关押秋纹的所在,竟是个十分素净的单间,里面吃穿用度一概不缺,比一般客栈也不在话下。
这倒不是因为荣国府使了银子——贾宝玉倒是想探监使银子来着,可惜却被勒令禁足了。
而是因为秋纹眼下乃是街头巷尾热议的焦点,更是府尹贾雨村亲自带回衙门的,真要是在牢里出了什么差池,怕是谁都担待不起。
原本说好了,张成同周达在外面守着,让众女自去里面探监说话。
可到了牢门前,彩霞提着食盒,却是不自觉的停住了脚步。
当初她曾经因为幼时的琐事,而钟情于贾环,后来得知事情真相,又做了孙绍宗的通房丫鬟,这感情才渐渐淡了。
所以之前商量着要来探望秋纹时,她也并没有反对,更准备了几句心里话,要同这儿时玩伴倾诉。
但到了与秋纹一墙之隔的时候,她却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压根没准备好,要面对杀死贾环的元凶。
恍惚间,也不知在那牢门前踌躇了多久,直到晴雯重新走出来,想要接过她手上的食盒时,彩霞这才猛地清醒过来,于是忙把食盒往怀里一带,轻轻摇了摇头,然后面色复杂的走进了牢门。
一进门,就见秋纹神情恍惚的坐在床上,双眼没有焦距的扫了她一眼,随即又向鸳鸯道“你替我给宝二爷捎句话就成,我上菜市口的那天,让他千万别去——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身首异处的模样。”
彩霞手上一紧,不知不觉间泪水便模糊了双眼。
这荣国府里出身的痴情女子,却怎得总没个好下场?
。
第907章 副使()
【第二更,吃晚饭去】
因这回相见之后,就是生离死别了,又搭着守在外面的周达,也并没有要催促的意思,故而这探监的时间是一拖再拖。
到最后还是张成看看时辰已经不早了,委婉的提醒了两句,众女这才依依不舍的辞别了秋纹。
等到了大门外,张成转身拱手道“周司狱请留步吧,你那些话我必定带到。”
“多谢、多谢,张爷若是有闲,改日我做东……”
周达还想再和张成联络联络感情,就听前面大呼小叫起来,下意识的抬头望去,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却见那拿钱去买酒肉的牢子前面引路,后面七八衙役个扛着只毛毛绒绒的东西,正马不停蹄的往牢房这边儿赶。
特娘的!
这是要吃垮老子不成?!
周达心下暗骂不已,等离得近了才发现,在那横杆上攒着四蹄的,其实并非是什么野味,而是个满身皮草的大胡子。
这大胡子虽被捆的粽子仿佛,又用破抹布堵了嘴,却兀自摇头摆尾的挣扎着,负责抬着木杠的四个衙役,直被他晃的打摆子乱颤,足见这厮是一身的蛮力。
周达见状,忙向张成告了声罪,抢步迎上去探问究竟。
“这厮在迎春楼与人殴斗……”
“还伤了咱们好几个兄弟……”
“后来用弓弩逼住……”
众衙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把前因后果讲了个大概。
却原来这大胡子今儿下午,跑去迎春楼里喝花酒,因看中了楼里一姑娘,想要包下来过夜。
不成想却有人出面与他相争,两下说岔了,就在迎春楼里动起手来。
结果对面七八人,愣是一拳一个被放倒了,其中一人还磕破了头,血流的堵都堵不住。
架打成这样,要换成一般人早跑了,这大胡子却没事儿人一样,丢下银子硬拉了那姐儿上楼快活。
后来顺天府的衙役们闻讯赶到,又被他随手伤了几个,最后不得不用弓弩逼住,这才将其拿下。
周达听完之后,顺手就把这大胡子的皮帽子摘了,见他满头毛发剃去大半,只留下尾指粗细的一条辫子,用细麻绳一圈圈的缠着,干枯发黄还透着股羊骚味,当下恍然道“原来是辽东那边儿的骚鞑子,这玩意儿怎么跑咱京城来了。”
“这谁知道?!”
“唉、我听说南城这边儿来了不少呢。”
“真的?不是听说鞑子的商队,不准入山海关的么?”
同衙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了半晌,周达才猛地想起,旁边还有几位贵客在呢,忙转头去找张成等人,却哪里还寻的到踪影?
…………
因下午同尤二姐、晴雯盘肠大战了一场,孙绍宗原定晚上要睡个囫囵觉的。
谁承想彩霞从顺天府探监回来,便磕了药似的主动,还硬拉来晴雯助阵,花样百出的足足折腾到了后半夜。
这般连轴转了几场,饶是孙绍宗这铁打的身板,也有些吃不消,于是第二天早上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迷迷糊糊自床上起身。
因屋里积了无数浊湿腥气,孙绍宗顺手推开了窗户,结果被冷风一吹,猛地想起自己与孙承业有约,便急急忙忙洗漱了,连早饭都没吃就往衙门赶。
果不其然。
等到了左寺官署,孙承业早已经恭候多时了。
见孙绍宗自外面进来,他忙起身相迎口尊叔父。
孙绍宗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一面往主位上坐,一面随口胡诌道“我昨儿见了几个旧部,一时兴起多喝了几杯,倒让三哥儿在这里久等了。”
“十三叔说哪里话,小侄也是刚来不久。”
叔侄俩也不是外人,场面话有两句就得,只等赵楠奉上茶水,孙绍宗便开门见山的问“闲话就不多说了,你昨儿找我究竟有什么事?莫不是遇到了难处?”
“小侄闭门苦读,能有什么难处。”
孙承业说着,起身从袖筒里取出封书信,双手奉到孙绍宗面前“其实是家里怕七弟执意胡来,白白耽搁了大好前程,所以想请十三叔帮着做些铺垫,让他留在京城历练几年再说。”
这所谓七弟,说的是金陵四房嫡长子孙承涛。
当初金陵长房的次子孙承业、女婿于谦,同这孙承涛一起赴京赶考。
结果于谦同孙承涛都考中了进士,唯有孙承业这个做哥哥的,因怯场而落第。
后来于谦留京进了翰林院,这孙承涛则是外放江西做了一任知县——这缺还是孙绍宗帮着补的。
却说孙绍宗接过孙承业递上的书信,拆开封皮抖开信纸,一目十行的看了个大概,却原来是金陵那边儿,托孙承业转交的家书。
根据信上所述,孙承涛这小子去了江西之后,再没有叔伯兄长在身边束缚着,就只当是天高海阔,急不可待的要人前显圣、鳌里夺尊。
这急功近利之下,理所当然的与本地士绅生了嫌隙,听说风波闹的不小,甚至还曾有人买凶行刺。
孙承涛自己倒没怂,直叫嚣着要同归于尽。
可他家良田千倾就这一根独苗,那舍得就这么葬送在异地他乡?
当即在江西上下疏通,给他评了个政绩卓著,让其提前半年回京述职。
而眼下给孙绍宗写信,则是希望他能想法子,劝孙承涛留任京城——哪怕是个闲职也好,起码先娶几房妻妾,等开枝散叶之后,再由得他去折腾。
看完之后,孙绍宗把家书撇在一旁,问“他什么时候到京?”
“约莫就这几日了。”
孙承业苦笑道“头一封家书是上月初发的,可谁承想半路撞上水匪,送信的被抢光了盘缠,一路乞讨着回到金陵,四叔那边儿才又打发了别人送来。”
怪不得孙承业急着找自己呢。
就几天的功夫,想给孙承涛安排个合适的差事,可没那么容易。
孙绍宗咂了咂嘴,觉得这事儿还是得集思广益,于是吩咐道“晚上……不,还是今儿中午吧,你去把廷益喊来,咱们叔侄好生合计合计,看最近有什么妥贴的差事出缺。”
孙承业忙躬身应了,因离着正午已经不远了,他就想立刻动身去户部找于谦过来。
谁知孙绍宗刚把他送出门外,就见寺副陈敬德急吼吼的闯了进来。
因见孙绍宗正在门口,陈敬德也不管孙承业还在旁边,便脱口道“大人,顺天府那边儿刚送了个烫手山芋过来,怕是要您去亲自交接一下!”
烫手山芋?
孙绍宗初时以为是又出了什么疑难杂案,那破罐子破摔的顺天府治中葛长存,就又干脆丢给了大理寺处置。
可细一打听,却与想象中的有些差距。
这的确又是葛长存甩锅没错,可这案子本身却并没有疑难之处,甚至可说是一览无遗。
问题出在犯人的身份上——失手殴伤人命的,是金国派来称臣纳贡的副使。
。
第908章 认是不认()
【稍稍有点卡文,不过还是饿着肚子搞出来了。】
将近午时。
大理寺正门外,几十名衙役手持水火棍组成人墙,如临大敌的挡在台阶上。
与之相对的,是台阶下面一群不断叫嚣的蛮子
“以一敌众,偶有失手,在所难免,焉能以此定罪?”
“快疯【放】了我家头人!”
“≈¥,汉狗多多的,阿邻头人、头人……不公、汉狗不公!”
虽然十分蹩脚,但这群鞑子治中,竟有一多半说的是大周官话,这显然是是当年大周鼎盛时期,不遗余力促进全境汉化的功劳。
右少卿李文善负手站在门洞里,听着那怪声怪调的叫嚷声,眉头是越皱越紧。
再看看门前几十名衙役,那如临大敌战战兢兢的架势,心里就更是憋屈难耐——堂堂的大理寺,天下纲纪之总宪,竟被几个鞑虏堵门叫骂,这传出去成何体统?
至少……
也该把他们赶远一点骂吧?
“大人。”
听他提出质疑,被推出来维持秩序的洪九,不得不苦着脸解释道“您老细看就知道了,这些鞑子多是经过战阵的厮杀汉,膀大腰圆又携刀挂箭的,真要闹将起来,咱们这些人怕是弹压不住。”
“那就去把巡防营的人找来!再不成,去五城兵马司调兵!”
李文善愤愤的呵斥着,顺手指着外面道“让几个蛮夷如此嚣张,我大理寺的脸面何在?大周的尊严何在?”
洪九嘴里‘是是是’的应着,心下却是一百个不以为然。
调兵遣将的什么的,还不是你们这些大老爷做主?能调你就调去呗,跟老子一个不入流的小吏吼什么吼?
李文善怒斥了几声,见身前这小吏一味的附和逢迎,却半点实际的动作也无,心下愈发的火往上撞,将袍袖一甩,就待步出门洞,直面那十几个蛮夷。
只是刚往前凑了两步,十几张毛耸耸的狰狞面孔便映入眼底。
更可畏着,那一张张血盆大口里都是唾沫横飞,也不知喷在衙役身上多少,隔着老远,都似乎能嗅到一股腥臭味儿。
李文善脚下不由得一顿,面色变了几变之后,忽地飒然转身,丢下一句“你们守在这里,本官去请孙大人出面”,便头也不回的去了。
恭敬的目送他远去之后,洪九低下头不屑的撇了撇嘴,然后又一脸同仇敌忾的,挤到了那群衙役中间,小声交代道“这还不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呢,我让人煮了几锅肉汤、烙了百十张面饼,待会弟兄们轮替着去门洞里吃用些,也好暖暖身子、提提精神。”
…………
却说李文善一路怒冲冲的到了左寺官署,也不等人通禀,就直接挑帘子进了堂屋,却发现孙绍宗正没事人似的,同师爷秦克俭下着象棋。
“老弟倒真是好悠闲!”
因这些日子,经常在一起讨论《普法下乡》的利弊,两人早也厮混熟了,故而李文善也没同孙绍宗客套,径自上前把那棋局搅了,指着外面恼道“外面十几个辽东蛮子,都快把咱们大理寺的牌匾拆了,亏你也能坐的住!”
孙绍宗不以为意的一笑,拿起旁边的茶杯慢条斯理的抿了口,这才在李文善不忿的目光中,反问道“那依着李兄又该如何?”
“要么调兵来,把这些胡狗驱散,要么……”
李文善说了半截,便把视线定格在孙绍宗身上,显然那未尽之意,就是想让孙绍宗出面解决那些胡人。
“调兵?”
孙绍宗哈哈一笑,摇头道“眼下形势不明,你觉得五城兵马司会插手此事?”
“怎么?难道他们还敢袖手旁观不成?”
“袖手旁观倒未必,推诿扯皮却是一定的。”孙绍宗嘿笑着,往正北方指了指“莫说旁人了,咱们魏大人现如今何在?”
“今日朝会,想是……想是有什么争论,所以……所以……”
李文善磕磕绊绊的说着,声音渐不可闻,显然连他自己也不信这话。
今儿的确是有朝会,可那些宣称是后金使者的蛮子,先是在顺天府闹了一场,如今又堵了大理寺的正门,里里外外两三个时辰,再怎么说朝堂上也该得了消息。
“再等等吧。”
孙绍宗倒也没揪着这事儿不放,示意秦克俭给李文善让了位置,淡然道“起码也要知道,这什么后金使团朝廷究竟认是不认。”
“认又如何?不认又如何?”
“若是不认,这群蛮夷就是反叛朝廷的逆臣贼子!”孙绍宗嘴角露出一抹狞笑“最多用上半刻钟,本官就能在外面筑起一座小小的京观!”
李文善脸色顿时有些发白,喉头鼓动了几下,讪讪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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