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孙绍宗伸手指着地面用力的戳指了几下,一派昂扬之色。
可下面却依旧是鸦雀无声,因为没有那个傻子,会以为少卿大人半夜鸡叫,是为了要吹捧大理寺的种种。
再说了,眼下的大理寺落毛凤凰不如鸡,哪里还有吹捧的余地?
显然,这后面必然还有转折!
孙绍宗果然没有让众人失望,稍稍停顿了一下,便又改颜道“可到了大理寺之后,本官却是失望至极!一连十余日,倒有七八日听诸位在讨论薪俸,以至于本官差点以为,这里其实锱铢必较的商会,而不是什么大理寺官衙!”
众人听他提起薪俸的事儿,最多也就是表面上装出羞愧模样,暗地里却都不以为然。
说是当官为民,可谁没有一家老少、几房小妾要养,哪些有野草横财的且不论,在这清水衙门里,还不就指着俸禄度日?
如今俸禄堪忧,难道还不能让人议论几句了?
这时却又听孙绍宗语气稍稍一缓“当然,近日本官又发现并非如此,诸位大人绝不是什么锱铢必较的商贩。”
啧~
这总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也不嫌腻的慌。
众人只当这又是官场的老套路,谁知孙绍宗脸上浮起些冷笑,继续道“市井之徒想要养家糊口,还会去低买高卖奔波劳碌——而诸位却只会口出怨言,全无一丝要改变现状的念头。”
说到这里,他用力摇了摇头,满脸的不屑之态“故而诸位绝不是商贩,而是乞丐,全赖旁人施舍的乞丐!”
这话一出,下面顿时哗然起来。
把众官员比作商人,就已经够跌份了,这眼下又降级成了乞丐,便是那厚颜无耻的主,也忍不住鼓噪起来。
尤其是为首的杨志铭,再怎么蝇营狗苟,他好歹也是正五品的朝廷命官,如今当众被讽为乞丐,若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日后还有何颜面在官场立足?
当下他越众而出,大声抗辩道“孙少卿这话,下官实在不敢苟同!我等虽是朝廷命官,却也是人子、人夫、人父,上体君心下安黎庶之余,计议一下自己应得的俸禄,又有何不可?如何就成了全赖施舍的乞丐?!”
说着,躬身一礼道“还请大人收回方才所言!”
既然有人带头请命了,下面唐惟善、陈敬德几个,自然也都随声附和,当下是一片非议之声。
有那背靠大树好乘凉的,甚至忍不住趁此机会,质疑孙绍宗停职期间,跑来召集众人究竟意欲何为。
而面对这沸沸之声,孙绍宗却只是冷眼旁观,半句也不曾开导劝解。
不过他那利剑也似的冷冽目光,杀伤力也是非同凡响,缓缓的扫视两圈,被盯上的无不偃旗息鼓。
只片刻功夫,方才群情激奋的场面,便又渐渐消弭。
那后排的觉着不妙,悄没声的回了原位,但几个领头官员,却只能硬着头皮顶在前面,一时不知该如何下台。
“呵呵……”
这时孙绍宗发出几声嗤笑,居高临下的道“好一个上体君心下安黎庶!既然诸位都觉得,这份薪俸受之无愧,哪怎得面对户部的刁难,却只敢在官衙里窃窃私语,没有半点理直气壮的模样?”
这话却又让众人位置愕然。
因为这听起来,倒好像是要鼓动众人去户部闹饷似的?
这名头要是坐实了,怕是比停职期间跑来官衙聚众生事,还要恶劣十倍不止!
若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谁肯做出这等自绝于朝廷的举动?
而孙绍宗眼下所处的局面,距离山穷水尽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呢——他又不指着薪俸过日子,而众人即便闹饷,也是去寻魏益闹。
故而一时间,都有人怀疑孙绍宗是不是疯了。
当然,对上孙绍宗那冷冽的目光,这份怀疑多半也就化了个干净。
可既然不是疯了,又怎么会出此狂言?
众人惊疑不定,都指着孙绍宗给个解释,偏偏孙绍宗在此时闭口不言起来。
没奈何,众人只好又把目光投向了寺丞杨志铭——谁让他官最大,方才有挑头了呢?
被众人寄予‘厚望’,杨志铭心下也不知暗骂了多少声,可总这么僵持着,也不是个办法,尤其方才还是他挑的头。
故而杨志铭也只能硬着头皮,再次开腔道“孙大人,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我们去户部闹饷不成?”
“闹饷?”
他这一开口,孙绍宗心下顿时就踏实了,当即摆出一副荒唐嘴脸,反问道“难道你们就只能想到,这么个不靠谱的法子?”
随即,他又伸手往空地一戳指,扬声喝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大理寺,是天下纲纪之总宪!户部凭钱粮节制文武,吏部以升调辖制官吏,咱们大理寺要让人敬畏,凭的自然是‘刑律’二字!”
“现如今,有一桩钦命要案涉及户部!我意今晚全城大索,将涉嫌之户部官员一律拘束到案,直到水落石出为止!”
“若能查出真凶,功劳自不必多说,届时本官亲自去户部认领俸禄,却看哪个还敢推脱半句!”
“若是不能查出真凶,所有罪责本官也愿意一力承担!”
说到这里,孙绍宗环视了一圈,缓缓问道“有谁要反对的?不妨站出来说话!”
下面众人面面相觑,皆不曾想到,孙绍宗召集大家前来,竟是为了全城‘搜捕’户部官员!
这……
听起来倒是慷慨激昂,可那毕竟是户部的官儿,没个真凭实据的,只是有嫌疑就都扣下来,也忒……
寺正唐惟善更是忍不住开口道“少卿大人,此事怕是要魏大人首肯,才好……”
“不必多言!”
孙绍宗大手一挥,不容置疑的道“将自任推诿给上官,不是我孙绍宗为人处世之道!”
说是这么说,其实是因为行动计划若报道魏益面前,绝不可能会得到批准。
唐惟善听了这话,自不好在多说什么,不过神色间依旧有些勉强。
“大人!”
这时忽然有人跳出来嚷道“卑职也不值此事久矣!说是暂缓一切调拨,却为何都察院那边儿丝毫不受影响?!”
这人不是别个,却正是被孙绍宗评为猪队友的陈敬德。
看来这厮虽然本事不济,倒也还知道亡羊补牢的道理。
他这一开腔,早就憋了半天,却苦于身份不够的黄斌,立刻在人群中嚷道“是啊!说来说去,还不是觉得咱们大理寺管不到他们头上,所以才把咱们当成是软柿子拿捏!”
真要说起来,大理寺其实是自作自受,户部不愿意超拨钱粮,也是正常的反应;而人家都察院是正经的俸禄发放,自然没有要卡住的必要。
可凡事除了道理,还要看屁股坐在那头。
在场众人都是大理寺的,又有不少人等着俸禄下锅,哪有抛开立场,去体谅户部的道理?
之前没人领头,也就是腹诽几句。
如今既然少卿大人,都表示要领着大家伙一起把里子、面子,统统找回来——最重要的是,还不用承担风险,众人哪有不应允的道理?
于是从下面的小吏开始,附和喧哗声渐渐的扩大开来,不多时满院子尽是喊打喊杀之声,直似是改成军营一般。
军心可用啊!
孙绍宗满意之余,忽地想起了什么,尴尬的转头望向于谦——方才他那些话,可是有当着秃子骂和尚的嫌疑。
“叔父不必如此。”
于谦却是哑然失笑道“我实是科道言官,不受户部所辖。”
。
第768章 尚书府夜话()
雪虽然已经停了,夜风却比昨儿还要凌冽几分。
赵宝根斜倚在软塌上,手里捧着暖炉不说,还用被子裹的棉花团仿佛,却偏又敞开着大门,任由那寒风肆意的往里灌。
他这么做,自然不是吃饱了撑的,而是要确保在书房的老爷推门招呼时,可以第一时间赶过去。。。
唉~
做个豪奴也不易啊。
正不知是自嘲,还是自得的瞎寻思着,就听得‘邦邦邦’几声锣响,却是已然到了三更时分。
赵宝根迟疑的起身,裹着被子到了门前,望着那书房里的烛光左右为难起来。
按照夫人的叮嘱,此时就该过去提醒老爷早些安歇了。
可最近户部上下物议沸腾,都说是出了天大的弊案,否则也不会有人冒大不韪,害了户科给事中吕明思的性命。
自家老爷身为户部尚书,这几日的心情可想而知。
若只为了一句提醒,就挨上几板子,可是不怎么划算。
正迟疑着,忽见北边儿一溜儿火光直奔这边儿而来,影影绰绰似是两盏灯笼。
这个时间点,有胆子跑来书房打搅老爷的,怕也只有太太了!
赵宝根忙被子扔到床上,将手炉也撇了,顾不得在从回廊里绕,一路小跑着迎了上去。
果不其然,到了近前就见两个丫鬟一个婆子,簇拥着白发苍苍的主母赶了过来。
不等赵宝根近前见礼,老太太便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独自一人上前推开房门,悄没声的走了进去。
一进门,就见那书桌左右亮着四支牛油蜡烛,火苗个顶个晃晃悠悠的窜起老高。
老太太暗暗叹了口气,默不作声的到了桌前,取过形貌近似歪嘴镊子的灯芯剪,挨个把那牛油蜡烛的灯芯剪平。
“过来替我研墨。”
眼见那烛火稳定下来,书桌后面的老者忽然淡淡的吩咐了一声,显然早就察觉了老妻的到来。
老妇人倒也不以为奇,顺势绕到了书桌侧面,拿起搭在端砚上的大半截徽墨,不急不缓的研磨着。
而老者则是照常批注着公文。
如此这般,又过去足足一刻钟左右,才见那伏案的老者抬起头来,颓然长叹了一声,伸手取下鼻梁上的眼睛,又欲用手如揉眼睛。
“喏。”
老妇人似是早有预料,立刻取过杯半温的茶水,塞到了自家丈夫手中。
老者把那茶杯放在桌上,先把右手拇指食指泡进去,来回搓洗了几下,然后才沾了茶水去抹眼睛。
“茶能明目……”
似吟唱又似呓语的嘟囔着,老者闭着眼睛往旁边一伸。
心有灵犀的老太太,立刻把自己的帕子放了上去,嘴里却忍不住嗔怪道:“以后吐了痰,就赶紧让人换条新的——你自己不嫌,我跟孩子们还怕过了病气呢。”
“省得了、省得了。”
老者随口敷衍着,忽又想起了什么,回首笑道:“我记得你头一次在晚上陪我读书写字,似乎也是雪后初晴吧?”
“四十年前的事儿,谁还能记得清楚。”老太太嘴里矫情着,眼睛里却透出化不开的浓情。
两个花甲老人相视而笑,虽不曾再开口,却胜似万语千言。
可惜这宁静安详的一幕,很快便被外面的呼喊声打破了。
“老爷、老爷!”
不等老者皱眉回应,那房门外又有人高声禀报道:“大理寺的人也不知发什么疯,半夜三更的,突然派人拿问户部的官员,而且从五品到八品,一下子抓了十几个呢!”
老者闻言一愣,随即脸色就阴沉下来。
这大晚上的直接派人拿问,想必是有一定的把握——难道自己治下的户部,竟然闹出了窝案?!
想到这里,老者——即户部尚书赵泓,就有些按捺不住,绕过书桌大踏步的到了门前。
刚要伸手拉开房门,他却忽又停了下来,皱眉沉吟半晌,又自顾自的坐会了书桌前,恍似漫不经心的回了句:“既然是大理寺拿人,想必是有凭据的——待会儿若寻到咱们府上,你等只管配合就是,若未曾波及老夫,那一切就等明日再说。”
“老爷,周侍郎如今正在前厅……”
“糊涂!”
赵泓的嗓门一下子提高了不少,不过马上又平和下来,淡淡的道:“你去告诉周昶,若此事于他有关,就直接去大理寺投案——老夫这里只管财计,不掌刑名!”
外面静了片刻,才听得匆匆脚步声响起。
等到那脚步声渐行渐远了,一旁的赵夫人这才开口道:“那小孙少卿不是正停职待劾么,怎得突然就闹了这么一出?”
老头奇道:“你怎知是他?”
“不是他,难道还能是魏益不成?”
老太太没好气的白了丈夫一眼,似是不忿他侮辱自己的智商。
赵泓哈哈一笑,抬起头仰躺在椅背上,盯着房梁也不知在打量什么,好半晌才又喃喃自语道:“年轻真好啊,若是换在三十年前,我定要与他当面理论理论。”
“这一把年纪的,倒吹起牛皮来了。”
老太太一报还一报的拆台:“早三十年,你还在外地做知县呢,见了人家四品高官,怕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老头莞尔一笑,随即却又正色道:“可这少年得志,也未见的就是好事儿,今儿这事若是稳稳当当也还罢了,若事有不谐,再加上抗旨不遵,怕是够这孙家二郎喝上一壶的了。”
说到这里,他忽又来了精神,提笔挥毫,不大会儿的功夫,就写下了一份弹劾奏章。
赵泓将那状纸吹干了,仔细端详了两眼,转回头叮嘱道:“明儿我要是递了这份弹劾上去,你就赶紧张罗着去孙家提亲。”
“提亲?”
赵妻这次是真的被丈夫弄糊涂了,讶异道:“给谁提亲?”
“还能有谁,自然是你那宝贝孙女!”
“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老太太气急道:“你这一边奏表弹劾人家,一边派人跑去提亲,就不怕莺儿当真嫁过去之后,会被夫家嫌弃?”
“嘿嘿,你这就不懂了吧。”
赵弘嘿嘿一笑:“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此时得个教训,总好过自高处跌个粉身碎骨——依照这孙家二郎的本事,重新振作也只是早晚的事儿。”
“到时候,咱家莺儿可就是‘糟糠患难之妻’了!”
赵妻听到这里,才终于恍然大悟,忍不住搡了丈夫一把,笑骂道:“就你鬼主意多。”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迟疑起来:“可若是那小孙少卿,这次又顺利查出了真凶呢?”
“这个么……”
赵弘支吾着,又重新提笔挥毫,这次却是一本主动请罪的奏章。
老太太不满道:“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说若他又立下功劳,莺儿的亲事……”
“就此作罢。”
赵弘两手一摊,无奈道:“咱家莺儿委实木讷了些,论相貌、才情也都差强人意……”
“那还不都是随了你的样子!”
“儿子也随我,可还不是一表人才?”
“呸~明明是随我……”
公婆两个正呛呛着,就听外面又有人禀报道:“老爷,周侍郎真的去大理寺了,不过他说自己不是去投案自首,而是不肯坐视同僚下属,被大理寺肆意刁难。”
周昶去大理寺了?
赵弘闻言眉头一皱,这周昶一贯紧守中庸之道,虽不能说是全无担当,可也甚少往自己身上揽责任。
现如今他突然表现的如此积极,难道说……
第769章 野心()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嘈杂的吵嚷声,再次打破了大理寺东角门的宁静。
守门的差人却早已经习惯了,都懒得上前围观,只远远的、冷冷的瞧着一名中年官员,在几名衙役前后簇拥下,跨过了大理寺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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