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寸土寸金的清虚观左近,置下一家酒肆的主儿,再怎么说也算不得是穷苦人。
不过孙绍宗也懒得拆穿他,径自向负责盘问的衙役要过了笔录,却发现上面并无什么文字,只画了两个背着包袱,足踏牛皮靴的光头。
啧~
又遇上滥竽充数的了。
按照官方规定,衙役因为负有宣读公文、验看凭信等职责,能读能写是基本要求。
不过这年头能读能写的,有几个愿意操持这等贱役?
故而底层衙役里,能读能写的其实并不多。
负责记录口供的差役,也知道自己这一篇大作,怕是未必能入少卿大人的法眼,故而忙奴颜婢膝的上前禀报道:“老爷,小人方才盘问之后,发现了两处疑点:一是那两个和尚在这里吃饭时,身边背了个包袱,发现尸体的时候,却不见这包袱的踪影。”
“二来么,这两个和尚穿的是翘底儿牛皮快靴,这种靴子是水牛皮做的,脱起来很是不容易,想要毁掉更不容易——若不是上面沾了什么蹊跷,凶手应该不会特意把它处理掉。”
文化素养上虽然差了些,但这衙役能被选派来,盘问如此重要的大案,果然还是有些门道的。
孙绍宗略一点头,又问道:“目前追出去多远了。”
这话有些没头没脑,但那差役却是立刻答道:“如今已经追到了花楼街,约莫离这边儿有二里多远,离着龙王庙还有三里左右。”
孙绍宗听罢,将那小册子抛还给了他,顺口吩咐道:“把之前之后的路线,都给本官画下来。”
那衙役正待领命,却听孙绍宗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衙役脸上闪过些喜色,不过很快又收敛了,躬身答道:“小人黄斌。”
“以后记得读一读书、认一认字。”
孙绍宗说着,便不再理睬黄斌,径自往居中的方桌旁做下,又喊过依旧忐忑的店家,点了两盘腌制的小菜。
听说孙大人还要在自家小店用餐,那店主果然轻松了不少,一叠声的催促着伙计,端出两盘招牌菜来,又亲自送到了孙绍宗面前。
“大人,这酸辣笋干是您当初……”
“呕~!”
刚要打一打情怀牌,冷不防旁边陈敬德面色骤变,先是喉头涌动干呕了几下,捂着嘴狂奔了出去。
不多时,就听门外传来哇哇呕吐之声。
这是怎得了?
店家莫名其妙的张大了嘴,有心想问个究竟,却又不敢贸然开口,只好尴尬的在那里强笑着。
孙绍宗自然晓得,陈敬德这是想起了那尸首胃里的残渣,却眼都不眨的胡扯道:“他约莫是早上吃坏了肚子,这一路上又受了风寒——不说他了,跟本官说一说那两个和尚的事儿。”
那店家不知就里,自然信以为真,于是在孙绍宗的诱导下,搜肠刮肚的回忆着昨天的细节。
不过那两个和尚,总共也没待多一会儿,而且吃饭的时候半句话都没有,店家再三回忆,也不过是些鸡毛蒜皮,刨去之前衙役发现的那两点,基本都算不得什么线索。
而就在孙绍宗盘问的同时,又陆续有人前来禀报,将两个和尚当日的行程,拓展到了三里开外。
因此听得外面又是一阵人喊马嘶,店里众人也都以为又是差役回禀,未曾在意。
谁知进门的却并不是差役,而是一个身着蓝袍的官员。
那官员进门之后,就哈哈笑道:“少卿大人果然在此,倒叫苏某找的好苦!”
“咦?”
孙绍宗循声望去,也不禁小小的吃了一惊,忙起身相迎,口中诧异道:“苏知县怎会来此?莫非是找孙某有事?”
却原来这进门的,正是当初曾在大兴县做过一任县丞,后来又高升宛平知县的苏行方。
当初孙绍宗在顺天府为官时,虽与大兴知县王谦不睦,与这苏行方却是颇为投契。
“果然是贵人多忘事。”
苏行方笑着打趣了一声,随即又肃然道:“下官此来,是向少卿大人回禀差事的——昨日您曾派人知会县里,让核查各处僧人有无走失,下官不敢怠慢,命人昼夜查访,确实发现了几个行踪不明的僧人,故而特来禀报。”
原来是为了这个。
当初孙绍宗的确是想让地方官府,帮着核查来着,可先是被顺天府顶了回来,后来又发现那两个和尚,其实是道士假扮的,于是就把这茬给抛在了脑后。
却不曾想苏行方竟如此费心费力。
孙绍宗心下一暖,拱手道:“多劳苏知县鼎力相助——不过现如今刚查到些端倪,那走失僧人云云,暂时倒无须继续查访。”
“竟有此事?”
苏行方面色一苦,随即却又振奋起来:“总不能让我白跑一趟,正巧这附近也是我大兴县所辖,大人有什么吩咐……”
“少卿大人!”
正说着,外面又飞奔进来一名捕快,激动的嚷道:“小的们查到安仁坊附近,那两个和尚的踪迹,突然间就中断了!继续往前探查,直到龙王庙左近,也没人再见过他们!”
安仁坊?
那里似乎颇多小巷,倒也算是个下手的好地点。
孙绍宗当即把手一摆:“苏知县若是有意,你我同去安仁坊如何?”
“故所愿也、不敢请耳!”
第721章 陷阱()
【第二更】
说是同往,可苏行方做的是轿子,孙绍宗坐的是马车,路上自然还是各顾各的。
于是孙绍宗忙里偷闲,要过了黄斌画的路线图,沿途仔细端详对照。
那两个假和尚,还真就是胆大包天的主儿,这一路行来,转挑着人烟稠密的地方走,似乎压根不怕熟人认出来。
不过仔细想想,道衍和尚深居王府别苑,他的弟子一贯也只在大兴县活动,这宛平县辖区里能有几个认得他们的?
更别说这师徒两个,还特意从道门‘叛逃’到了释教。
就连杨汉才那样,曾与其‘亲密无间’的同党,都仔细端详许久,才认出了道衍的徒弟,就更不用说别人了。
不过……
这师徒二人既然专挑着大路走,没有意外的话,肯定不会主动走进小巷之中。
那凶手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把他二人诱骗到僻静处下手的?
要知道这可是两个江湖骗子,还是两个正在逃亡当中的骗子,警惕性之高,自然毋庸置疑。
如果按照原本的推断,是乞丐中有人复仇所为,那就更说不通了——他们两个手里整整攥了二十四条乞儿的性命,就算有信心不会被人察觉到,也肯定会对乞丐戒心满满。
这要是同伙内讧,或许还能解释,可那张黑帖,以及将尸首送去大理寺挑衅的做法,却明显不像是同伙能干得出来的。
蹊跷,这当真是蹊跷的紧!
方才盘查虽然用了许久,可乘车的话,也不过是一刻多钟的路程——这还是照顾了坐轿的苏行方。
因为陈敬德已经奉命提前赶到了安仁坊,所以等到孙绍宗、苏行方二人,各自下车落轿之后,大理寺的一部分衙役,早已经展开了挨家挨户的搜查。
苏行方见状,忙也上前请命道:“孙少卿,下官身边正好也带了十几个差人,不妨也一并派出去进行盘查吧。”
他这次前往大理寺禀报公事,带的是全副依仗,刨去轿夫也足有小二十人,再加上这里又是宛平县的辖区,派人加入搜索也是名正言顺。
于是孙绍宗道了声‘谢’,就点头应允了下来。
苏行方当即大手一挥,十几名宛平县差役,就在某个中年捕快的率领下,加入了地毯式的搜索盘问。
这扰民的差事,自然由陈敬德督办,至于孙绍宗和苏行方二人,则是在路边临时征用了一处茶棚。
眼见得先后落座,苏行方从怀里摸出只手炉来,放在桌角上自嘲道:“近两年初掌一县政务,我生怕有负皇恩,整日里起早贪黑的,眼见才有了些政绩,谁承想这身子骨倒越来越不中用了。”
说着,又捧起茶盏,哈着热气抿了几口,等这热汤下了肚,脸上气色才稍显的红润了些。
孙绍宗的心思,大半都放在案子上,听他这般说话,才察觉到他的面色苍白,似是有些气血不足的样子。
于是转动着手里的茶杯,笑着劝道:“苏知县勤于政务是好的,可也要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那日里闲下来,不妨和我学些强身健体的套路。”
“怎么?”
苏行方眼前一亮,喜道:“孙大人是要教我武艺不成?若能学的孙大人一二分本事,这天下大可去得!”
说着,却似乎不小心牵动了心肺,忙掩嘴连咳了几声。
就这痨病鬼的身子骨,还想着纵横天下?
孙绍宗无语道:“不过是强身健体罢了,以苏知县这身子骨,还是不要奢望着驰骋疆场了。”
两人闲聊了几句,就不自觉地转到了案子上,正你一言我一语的分析着,忽见陈敬德提着袍子,飞也似的奔了过来。
还未等到得近前,就听他嚷道:“大人、大人!卑职已经找到行凶现场了!”
这么快就有所发现了?
孙绍宗却不觉得欣喜,只觉得颇为蹊跷——与黑帖有关的案子,哪个不是充斥着悬疑?
偏就这个案子,竟轻轻松松的找到了线索。
心下虽然狐疑,但孙绍宗还是招呼着苏行方迎了上去,吩咐陈敬德前面带路,准备先勘察一番再做定论。
三人连同几个衙役,约莫行出有两百步,就见一个小巷口围了不少衙役,为首之人,却正是大兴县那位中年捕头。
“见过诸位大人!”
那中年捕头攥着刀鞘一拱手,随即又指着巷子深处,亢奋道:“小人在这巷底,发现了一座荒弃了的院子,又看那门锁似乎被人动过手脚的样子,于是撬开房门进去查看,果然发现了一些残留的血迹!”
原来是大兴县的人找到了线索。
孙绍宗斜藐了陈敬德一眼,这厮方才眉飞色舞的禀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亲自查出来的呢。
既然是自己的手下查出来的,苏行方自觉面上有光,于是主动吩咐道:“那还等什么,快快带我们过去查看究竟!”
那中年捕头自是欣然领命。
斜着肩膀引着众人进到了巷子里,眼见离着那巷底不远了,就见两个衙役正守在一座洞开的大门前,叽叽喳喳的议论着什么。
“诸位大人,就是此处!方才小人……”
中年捕头侧着身子,指着那大门正待解说几句,忽听‘嘣’的一声脆响,隐约像是弓弦断裂的动静。
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脆响,就见那巷底斑驳的墙壁上,陡然间射出几十只短箭!
“闪开!”
这仓促之间,也只有经历过战阵的孙绍宗,及时做出了反映。
就听他暴喝一声,扯住左右的苏行方、陈敬德,死死贴到了左侧的墙壁上。
下一秒,惨叫声就填满了整个巷子!。。
足有五六个衙役被这短箭射中,而当先引路的那名中年捕头,更是首当其冲,足足身中十来只短箭。
眼见他扑倒在地,出气多进气少,不住的往外吐血沫子,显见是活不成了。
而也正是托他身子胖大的福,及时躲到他身后的孙绍宗等人,皆是毫发无伤。
不过孙绍宗可没就此放松警惕,当下拉着陈敬德、苏行方二人缓缓后退。
“大……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陈敬德稍稍缓过劲来,当下感激的五体投地。
可他却哪里知道,方才孙绍宗之所以拉上他,其实是想拿他拾遗补缺——如果那中年捕头没能挡下射过来的短箭,就该着他做肉盾了。
甚至于眼下拉着他往后退,也一样存着关键时刻,拿他来挡刀的心思。
当然,孙绍宗是绝不会告诉陈敬德事实真相的。
却说三人退出约莫十来步远,苏行方也终于缓过神来,不过他头一个举动,却并不是感激孙绍宗的救命之恩,而是拼命甩开了孙绍宗的拉扯,不管不顾的冲向了那濒死的中年捕头。
“舅舅!舅舅!你没事吧舅舅!”
却原来那中年捕头,竟然是苏行方的亲舅舅!
第722章 墙内墙外()
虽说苏行方扑上去大放悲声之后,似乎并未再有什么机关被触动,但孙绍宗还是谨慎的停留在远处,直到更多衙役赶到之后,这才重新回到了巷子里。
此时中箭的六名衙役,皆是面色发黑一命呜呼——那些箭头上,显然涂有剧毒!
陈敬德为此后怕不已,全靠着旁人搀扶,才没有一屁股坐到地上。
左右现在也不需要肉盾了,孙绍宗自然懒得再管他如何,径自向一名捕快要了铁尺,然后贴着墙根,来到了那射出毒箭的地方。
这离近了细看,才发现那土墙上,早不知被挖出了多少孔洞,只是因为这里位于巷子深处,墙面又是一片斑驳,故而不靠到近前,压根发现不了那些孔洞。
孙绍宗试着用铁尺戳了戳,却不得其洞而入,于是转而下令道“来几个人,翻墙过去瞧瞧,看看里面到底布置了什么机关!”
因瞧见这一地的尸首,附近几个衙役都显得有些畏畏缩缩。
“我来!”
这时就见黄斌越众而出,利落的卷了袍袖,先顺着那洞开的大门,爬上了门垛,继而从门垛翻过土墙。
“大人!”
也就是刚刚落地的功夫,就听他在墙后惊呼道“这后面竟架了好些手弩!”
手弩?
听他在后面安然无恙,又有几名衙役翻了过去,不多时隔墙禀报,说那墙后亦是个荒凉的院子,除了这些手弩之外,并不见有什么旁的机关。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孙绍宗正准备也翻过去瞧瞧——绕路太远了——后面苏行方却是泪流满面的寻了过来。
“孙大人。”
就见他双手一拱,哑着嗓子道“苏某本想一睹您的风采,却不曾想竟害了舅舅的性命。”
说到这里,他微微摇了摇头,面上愈发的苦涩“家母只有这一个弟弟,如今横遭不测,还不知要伤心成什么样——苏某如今实在无心旁顾,更不用说查什么案子,只能先厚颜告辞了。”
听他语带哽咽,孙绍宗心里也是颇为过意不去——人家好心帮忙,却反倒把舅舅折进去了。
有心宽慰几句吧,又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最后只得深施了一礼,郑重许诺道“苏兄放心,孙某必会查出真凶,还尊舅一个公道!”
这之后,他又亲自送苏行方上了轿子,这才回到巷子深处,利落的翻过了那堵土墙。
果然就如同黄斌所言,那土墙后架着满满一墙手弩,而且还是一弦三矢的手弩。
孙绍宗在尽量不破坏现场的前提下,小心翼翼的取了一支查看,发现这玩意儿的构造十分精巧,但做工却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依照推断,这东西的有效射程,约莫也就是二十步之内,如果同时上三根弩箭的话,射程还会进一步缩水,而且准头也无法保障。
这应该是小作坊出品的玩意儿,比起军方配备的同规格手弩,质量要差了好几个档次,但在某些特殊情况下——比如说方才——威力还是相当可观的。
那凶手甚至还在上面涂了剧毒,这明显是要置孙绍宗于死地!
更重要的是……
这东西非但不便宜,而且也不是短短一两日,就能批量打造出来的——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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