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绍宗摩挲着那块通灵宝玉,默然沉吟了半晌,这才道:“走吧,先去荣国府瞧瞧。”
这玉的外观形貌,其实都和贾宝玉那块颇有区别,但只凭那分毫不差的二十四个字,就值得去荣国府走上一遭。
第547章 存周公的私生子()
原本像孙绍宗这样常来常往,又同贾府有姻亲关系的,大可让下人领着直奔大观园怡红院。
可身边既然多了个仇云飞,他也便只好按照一般程序在前厅坐等,等荣国府的下人去将贾宝玉请出来说话。
只是这荣国府占地广袤,贾宝玉又是个不安分的,每日里只顾在园中游逛,想寻着他着实不易,因而两人在前厅这一等,就足足等了两刻光景。
等到贾宝玉裹着一身宝蓝色大氅,急匆匆进门的时候,仇云飞早在那椅子上扭出了十八般造型。
“宝玉未曾远迎,还牢两位哥哥在这里久候了,实在是罪过、罪过!”
贾宝玉刚迈过门槛,便先一躬到底的告了声罪,再抬头时,就见那额头鬓角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儿。
孙绍宗见状,不由失笑道:“你这是想捂出一身痱子,还是打算提前猫冬?怎么才九月初,就把大氅翻出来了。”
“孙二哥有所不知。”
贾宝玉无奈的笑着,将那大氅从身上解下来,小心叠好了搭在胳膊上,这才继续道:“昨儿凤姐姐过寿,也不知是多吃了几杯还是怎得,稀里糊涂就染了风寒。”
“老太太听说这事儿,方才硬是让人赏下几件大氅——长者赐不敢辞,我正琢磨着先穿在身上给老太太瞧,回头再把它换下来,可巧两位哥哥就到了。”
王熙凤又病了?
这凤辣子今年貌似已经趴窝好几回了,别是染了什么不治之症吧?!
要说她是死是活,原本与孙绍宗倒并无相干,可眼下南边儿的木材生意正如火如荼,哪里少得了王熙凤这块敲门砖?
孙绍宗有心细问究竟,可到底隔着男女大防,不好贸然开口。
“咳。”
正琢磨着该怎么旁敲侧击一番,也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仇云飞却早耐不住性子,在旁边干咳了一声,提醒道:“大人,您看咱们是不是先把公事处置完,再同宝兄弟闲话家常?”
“公事?”
贾宝玉听了这‘公事’二字,不由的一怔,诧异道:“二位哥哥来找我,竟是为了公事来的?”
说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兴奋起来,拍着胸脯道:“是不是有什么大案子?若是为了破案,但凡有什么需要小弟帮忙的,哥哥们只管吩咐便是!”
他对破案一直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因而听说是因为‘公事’找上门来,非但不觉得惊惧,反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倒谈不上什么吩咐。”
孙绍宗往里一让,自然而然的道:“先坐下再说吧。”
而贾宝玉倒也没觉得他是喧宾夺主,反而有些理所当然之感。
等三人分宾主落座之后,贾宝玉更是比仇云飞还积极些,半边身子倚在扶手上,脖子伸出老长,两只眼睛瞪得溜圆,一叠声的催促孙绍宗赶紧道明来意。
孙绍宗并未直接把话挑明,而是将手摊在宝玉眼前,道:“你那块通灵宝玉呢?先拿出来让我瞧瞧。”
虽然府上长辈都眼珠子似的护着那块玉,可贾宝玉却从未将这玩意儿当一回事,反而时常觉得是个累赘,因而听孙绍宗提出要瞧,二话不说便从衣襟里扯了出来。
一边摘了挂在脖子上项圈,递到孙绍宗面前,一边忍不住好奇道:“不过就是块石头罢了,哥哥怎得忽然想起要瞧它?”
孙绍宗也不答话,只默默从袖囊里取出周曦那块,托在手里细细比量。
以前他虽也见过贾宝玉的‘通灵宝玉’,可却从未仔细把玩过,因而之前只有个模糊的印象,知道这两块玉的样式有所不同。
然而此时放在一起比较,这不同之处却比想象中的,还要多了不少、大了许多。
首先,两块玉的大小虽相差仿佛,又都是椭圆扁平的形状,但若以上面的文字为参照物,贾宝玉的通灵宝玉是立着的,而周曦那块却是横卧状。
其次,周曦的通灵宝玉看上去白璧无暇,只周遭有些五彩云纹缠绕;至于贾宝玉那块玉,虽也有一圈五彩云纹,但内里却是白里透红的色彩。
而且越是放在阳光下,那抹红色便越是璀璨明艳,直若天边的红霞一般。
再有就是字体了,孙绍宗一早就看出周曦那块玉的文字,是外行人勉强刻上去的,字体歪歪斜斜不说,还有些深浅不一。
如今两下里一对照,才发现非但是雕刻水准有云壤之别,竟连使用的字体也是大相径庭,周曦那枚玉用的是楷书,贾宝玉这枚却是小篆。
这种种的差别,让人很难相信它们是同出一源——偏两者的文字内容,却又是一般无二。
莫非其中一块是仿冒品?
哪又是谁仿冒的谁?
贾宝玉衔玉而生的事迹,已经被荣国府宣扬了十几年,不太可能去抄袭别人的‘文案’。
至于周曦这块么……
单看形貌,倒的确像是道听途说,胡乱仿造出来的残次品。
可谁会把胡乱仿造的残次品,珍而重之的藏在香炉夹层里?
更何况周曦的全家被灭口,很有可能同这块玉的来历有关……
“孙二哥。”
孙绍宗正琢磨着这两块玉互相之间的关系,早就凑到近前的贾宝玉,却已然忍不住心下的好奇,连声追问道:“你这块玉是哪儿来的?怎得上面刻的文字,竟和我这块一模一样?”
“这……”
“大人,您也给我瞧瞧啊!”
孙绍宗正待搭话,旁边仇云飞却急了,一脸欲求不满的盯着那两块玉,直恨不能把眼珠子抠出来,直接贴到上面去。
左右方才也瞧的差不多了,孙绍宗便随手把两块玉交到了仇云飞手上,然后向贾宝玉解释了那玉的来历。
听说这块玉竟然和七条人命有关,贾宝玉又是惊骇又是亢奋,忙拉着孙绍宗追问了许多细节。
孙绍宗捡着能说的先一一答了,随即正色道:“宝兄弟,如今我有句话怕是不得不问了——你这枚玉当真是生来就有的?”
贾宝玉两手一摊,无奈道:“反正打我记事起,这劳什子就在身边——老太太、家父家母、稳婆、奶娘、就连我那早夭的哥哥,也都说这玉是从我嘴里吐出来的。”
这事若是真的,自然无处抄袭。
这事若是假的,听贾宝玉说了这一长串证据链,显然是筹备周密的计划,更不可能从类似的物件上摘抄几句,就胡乱刻在上面。
尤其这二十四个字,也并非什么名言警句——至少孙绍宗穿越以来,除了在这两块玉上,还从没听说过别处有类似的文字。
如此看来,周曦这块当是仿造无疑。
可这究竟是谁仿造的?
仿造的目的又是什么?
又为何要藏在隐秘处?
这一连串的问号还没个答案,忽听旁边传来仇云飞亢奋的嗓音:“大人,卑职这里有个不成熟的推断!”
孙绍宗诧异的转头,就见仇云飞攥着那两块玉顾盼自雄,显然对自己的推断,颇有些信心的样子。
莫非真被这厮给瞧出了些什么?
孙绍宗不由好奇道:“先把你的推断说来听听,看看可否合乎情理。”
“得令!”
仇云飞一跃而起,唱戏似的道了个肥喏,随即目光灼灼的盯着贾宝玉,一字一句的道:“或许令尊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失散多年的私生子!”
这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贾宝玉被他唬的膛目结舌,孙绍宗也不禁失声道:“你是说,那周曦是贾世叔的私生子?!”
“没错!”
眼见连孙绍宗都惊到了,仇云飞愈发面有得色,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子,侃侃而谈:“以宝兄弟的相貌身段推断,存周公当年定也是风流儒雅的翩翩公子,又兼是荣国府嫡出的身份,在外面有一两个红颜知己,也算不得什么奇事。”
“想来是那女子怀有身孕之后,存周公碍于礼法、畏于人言,不敢将她收纳进府,那女子失望之下愤而远去,临行前将儿子托付给了旁人——也就是周曦的养父养母!”
“周曦的养母当时或许是小产,又或是儿女早夭,于是便将周曦当作亲生儿子一般养大了。”
“而那块玉佩,正是生母给周曦留下的信物!”
“数年之后,存周公不知为何又后悔了,苦寻那孩子而不得,于是就想出了个异想天开的主意——他按照那女子留下的只言片语,另行打造了一枚通灵宝玉,然后谎称宝兄弟是衔玉而生!”
“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希望那私生子听到这个传闻之后,会主动找上门来相认。”
这故事……
大致上倒还真能自圆其说!
尤其还顺带解释了,荣国府为啥要炮制一个衔玉而生的传闻。
而贾宝玉那呆滞的模样,显然已经因为这个推断,陷入了怀疑人生的境地。
孙绍宗也是沉吟了半晌,这才质疑道:“那蒙面人射死周曦,又是为了什么?”
“或许和这通灵宝玉并无干系。”
仇云飞先是两手一摊,随即又直勾勾盯着贾宝玉道:“又或许那周曦身上还藏着什么秘密,可能会牵连到荣国府头上!”
这几乎是在质疑,荣国府就是那蒙面人的幕后主使了!
第548章 异想天开的脑洞【上】()
面对仇云飞赤裸裸的指证,贾宝玉这才从毁三观的噩梦中惊醒,下意识的从椅子上起身,脱口质问道:“云飞兄这番推断,可有什么证据!”
“自然是有证据的。”
仇云飞将周曦那块玉捏在指间,口中解说道:“按照这玉上的文字所示,这应该自小便佩戴在身边的东西。”
说着,他指尖捻动,将那玉的侧面展示给贾宝玉,又继续道:“而从这重新打磨过的痕迹来看,它原本也的确被做成了随身佩戴的饰物。”
“既然是携带在身边的饰物,又为何要将其拆散,然后小心藏匿起来呢?”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周曦已经发现了这块玉隐藏的秘密,甚至很有可能凭此找到了自己的生父!”
“但周曦的生父却不肯、或者不敢与他相认,因此周曦失望之下,才将这信物藏匿了起来。”
又是一番大致能自圆其说的推断。
在刑名司历练才短短半年有余,就能有这等表现,看来这仇云飞还真有点搞刑侦的天赋。
眼见贾宝玉又被他说的乱了方寸,孙绍宗温言宽慰道:“他这不过是推断罢了,未必就是真的——再者说,真要依照他的推断,蒙面人是你们府上所遣,又怎么会胡乱射杀了那周曦?”
“孙二个所言甚是……”
“对了!”
贾宝玉精神大振,正准备附和孙绍宗的话,仇云飞却忽然怪叫了一声,连珠炮似的追问道:“府上老公爷是什么时候过世的?我记得是二十年多年前吧?可是建平二十二年到二十五年之间?!”
“你怎么……”
贾宝玉脱口冲出三个字,忽又面色大变,颤声反问道:“那周曦如今多大年纪?”
却是他说到一半,也忽然领悟了仇云飞的意思——父母丧期与女子私通,乃至令对方怀上身孕,可是忤逆不孝的大罪!
这也正好可以解释,贾政为何不敢纳那女子为妾,而那蒙面人又为何射杀了周曦,然后服毒自尽!
这一切都是为了保住贾政、乃至保住贾府的富贵与名声!
可不管目的如何,说到底,那蒙面人也是亲手杀了贾政的儿子,以死谢罪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贾宝玉心中正转着各种可怕的念头,就听仇云飞又道:“周曦是建平二十五年二月生人,因他小时候街坊邻居都见过,向来这生辰即便有假,前后也不会差了太多。”
听了这话,贾宝玉脸上的惶恐,便再也遮掩拦不住了,瑟瑟的往后退着,腿撞在椅子上尚且不自知,口中喃喃低语着,却没人能听清楚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这番转变,自是因为他祖父贾代善正是死于建平二十三年的夏天,这也就意味着,如果那周曦真是贾政的私生子,就必然是丧期行淫所致!
这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且慢!”
偏就在此时,孙绍宗忽然摇头道:“这番推断怕是不能成立。”
“不能成立?”
仇云飞活这么大,头一回靠智商碾压别人,尤其还碾压了一直被自己仰视的孙绍宗,可说是正处在人生巅峰的兴奋中,骤然听了这话,便如同当头挨了一棒似得。
懵头涨脑之余,忍不住愤然反问道:“我这番推论合情合理,怎么就不能成立了?”
孙绍宗横了他一眼,又向贾宝玉淡淡的问了句:“令尊坟茔在何处?”
“在金陵……”
贾宝玉脱口道出‘金陵’二字,忽然一扫颓态,激动的跳脚道:“对啊,那时候我父亲是在金陵守孝,中途未曾返回过京中,又怎么会是那周曦的生父?!”
这下顿时轮到仇云飞傻眼了,好不容易搞出这么一套推断,谁知不过转眼的功夫,就被决定性的证据给推翻了!
他不甘的张了张嘴,却终究没了反驳的余地,最后只好颓然的坐回了椅子上。
看他这番垂头丧气的模样,孙绍宗不由笑道:“这有什么好泄气的?即便是我在证据不足的时候,也难免会出现错判——你能有做出这番推论,已经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了。”
听孙绍宗夸了几句,仇云飞稍稍缓解了心头的闷气,却听孙绍宗画风一转,呵斥道:“不过这些话,你又怎好在宝兄弟面前说出口?还不赶紧向他陪个不是!”
仇云飞这才醒悟过来,方才自己那侃侃而谈,早已得罪了贾宝玉——就算推断的合情合理,当面说人家父亲在丧期搞出了个私生子,也着实太过分了些。
于是他忙上前向贾宝玉深施了一礼,连声的告罪。
好在贾宝玉本就是个温吞的性子,又兼痴迷刑名一道,对这‘大胆推断’的方式并不陌生,因而并未怪罪仇云飞。
等到三人重新落座,仇云飞却是一脸的苦瓜相,抓耳挠腮嘟囔着:“既然这周曦不可能是存周公的私生子,那通灵宝玉必然是他仿冒之物——可他又为什么要仿冒此物,还要珍而重之的藏在隐密处呢?”
“是啊。”
贾宝玉也把小脸皱的跟粽子似的,与他一唱一和道:“他要真是喜欢我这块玉,想要仿出来私下里把玩,也该仿的逼真些,又怎么会弄出这么个四不像来?”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推敲着,却是又陷入了孙绍宗最初的那些疑问:
这玉究竟是谁仿造的?
仿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周曦又为何要将它藏在隐秘处?
“宝兄弟。”
就在此时,孙绍宗忽然长身而起,先从仇云飞手里取过那正版通灵宝玉,完璧归赵交到宝玉手中,又道:“我等如今还有公务在身,也不便在此久留……”
“孙二哥!”
贾宝玉一听这话,那还不知道孙绍宗是要告辞离开?
忙从椅子上跳将起来,扯着孙绍宗的袖子道:“这案子分明与我有关,你可不能把我撇下,合该带着我一起去查案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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