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花名册送进内宅的时候,贾迎春正在同阮蓉商量,到底是按惯例发放布匹,让家中奴仆自行量体裁衣;还是按照时下大宅门里的习惯,为低端奴仆们制作统一的服装,借以区分尊卑贵贱。
眼见外面送进来一份花名册,贾迎春接到手里,却是先向阮蓉苦笑道:“虽都是我娘家的下人,可我平时也不爱理会这些琐事,怕未必能有几个能认得的。”
嘴里这般说着,她将花名册放在两人中间,随手翻开了封皮儿,等瞧清楚那头一个名字,却是忍不住‘咦’了一声。
“咦!”
非但是她,阮蓉在一旁瞧见了,也忍不住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错愕道:“那鸳鸯也就罢了,怎得连她也在花名册上?”
这引得两人惊愕不已的,却正是那册子上红艳艳的‘晴雯’二字!
即便是阮蓉这样的外人,也晓得那晴雯与袭人一样,是贾宝玉屋里最得宠的丫鬟,日后八成是要抬举了做姨娘的主儿——偏生眼下这花名册上,却明晃晃写着他的名字,岂不是让人古怪的紧?
两人胡乱猜疑了半天,仍旧是不得个要领,只好先将这晴雯按下不提,继续往下翻看。
谁知翻到第二页,贾迎春却又是吃了一惊,盖因那白纸红字上,赫然正写着‘彩霞’的名字。
彩霞是王夫人身边头一等的大丫鬟,却怎么也在这在花名册上?
如此一来,从鸳鸯到彩霞再到晴雯,这祖孙三代身边的大丫鬟,岂不都被囊括在里面了?!
这也太不符合常理了把?
贾迎春心下顿时有些不安起来,嗫嚅道:“这……这份名单,该不会是弄错了吧?”
“这也不是琏二奶奶一个人就能定下来的,想来应该不会有错才对。”阮蓉摇了摇头,却又道:“不过大太太不妨先派人去问个究竟,也免得这不明不白的,再牵扯上什么撕罗。”
贾迎春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于是喊了绣橘进来,嘱托她回荣国府一趟,问清楚这份名单上的‘晴雯、彩霞’二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闲话少提。
却说绣橘匆匆赶到荣国府里,也不用旁人带路,自顾自的寻到了王熙凤院里,刚迈步跨过门槛,就觉迎面一股香风袭来。
绣橘原本以为是这院里哪个丫鬟呢,正自腹诽这味道太过浓郁妖艳,仿佛青楼女子一般,却忽见对面走来之人,竟是这院里的男主人贾琏。
“琏二爷。”
绣橘忙闪身避到了一旁,就见贾琏目不斜视的出了院门,只留下两袖浓郁的香风,久久难以散去。
这琏二爷……
什么时候也喜欢涂脂抹粉了?
还弄出了这般冲鼻子的味道?
绣橘愣怔了半晌,这才想起了正事儿,忙到堂屋前通了名姓,由平儿领着,到了王熙凤面前。
而王熙凤听了绣橘的来意,就忍不住苦笑道:“别说二妹妹纳闷,就连我刚瞧见时,也吓了一跳——不瞒你说,宝玉还专门过来大闹了一场,可这晴雯的名字是二太太亲自定下的,我又能怎敢不从?”
接着,把晴雯因在主子面前颐指气使,被王夫人所厌弃的由头,简单的提了一提。
不过说到彩霞时,王熙凤脸上却透了三分寒意,冷笑道:“至于那彩霞么,她倒真是菩萨心肠的,竟然敢瞒着二太太,私下里替环老三送东西给赵姨娘!”
“如今事情败露,二太太瞧着以往的情分,没将她直接赶出家门,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8)
第426章 一逆一顺天壤之别()
从王熙凤院里出来,绣橘心下仍是唏嘘不已。
虽说早就风闻,彩霞不似旁人一般亲近宝玉,反而同环老三走的更近些,可谁能想到在赵姨娘失势之后,她竟然还对这母子二人不离不弃?
如此行径,真称得上是患难与共了。
不过在王夫人看来,这却是赤裸裸的背叛,因此也难怪彩霞的名字,会出现在这次的互换名录上。
正这般心不在焉的往前走,忽听旁边花坛里哗啦啦一阵响动,绣橘愕然转头望去,却只见一条身影猛地从灌木丛中蹿将出来,不由分说,一把就将她拖了进去!
绣橘直吓的魂飞魄散,正待拼了命的尖叫起来,却听那人在耳边道:“姐姐莫怕,是我,贾宝玉。”
“宝……宝二爷?”
绣橘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望着贾宝玉,直到被带进个狭小的夹道之中,才又猛地缓过神来,一把将贾宝玉推了个趔趄,满面纠结的摇头道:“不行,太晚了、实在是太晚了!”
太晚了?
贾宝玉莫名其妙抬头看了看天色,这明明都还没到中午呢,哪里就太晚了?
却见绣橘双手护住胸前,吞吞吐吐的道:“若是以前,奴婢自然巴不得二爷垂青,可如今我已是身有所属,实在是……”
“你想到哪儿去了!”
贾宝玉只听得哭瞎不得,伸手向远处一指,解释道:“我是听说大伯在前面候着,怕你不知就里撞上去,给二姐姐惹来麻烦,所以才特地绕过来将你拦下的!”
却原来贾赦在府里闹了几日,都没能改变贾母和鸳鸯的心意,就把主意动到了贾迎春头上,心想自己拗不过母亲,‘管束’一下女儿总不成问题吧?
可巧听说绣橘到了家中,他就带人守在二门夹道附近,准备拦下绣橘传话,让女儿拒绝收留鸳鸯过府。
绣橘听了宝玉的解释,又是尴尬又是后怕,忙不迭跟着宝玉七绕八绕,从荣国府的侧门钻了出去。
到了外面,却见两辆马车早就候在墙根儿底下,一辆是绣橘来时乘坐的马车,另一辆却是贾宝玉常用的座驾。
绣橘不由狐疑道:“宝二爷,您这是……”
贾宝玉理直气壮的道:“自然是去寻二姐姐求情,就算是跪下磕一百个响头,我也要让二姐姐把晴雯退回来!”
这不是和贾赦想到一处去了么?
“这怎么会一样?”
贾宝玉两眼瞪了个溜圆,像是受到什么侮辱似的,急眉赤眼的分辨着:“大伯是想强迫鸳鸯留下来,晴雯却是宁死也不愿意离开——虽都是要求到二姐姐头上,可这一逆一顺之间,却是天壤之别!”
他就算不解释什么,绣橘一个做丫鬟的,也不可能拦着不让去,眼下见宝玉都急眼了,自然更不敢多说什么。
于是二人分别上了马车,一道赶奔孙府。
却说眼见到了孙家左近,贾宝玉正琢磨着,见了贾迎春该如何求肯,忽觉马车越行越慢,最后干脆停在了路中间,紧接着又听车夫大声呵斥道:“做什么?你们想做什么?!”
贾宝玉纳闷的挑起帘子探头观瞧,谁成想竟与一张涕泪横流的马脸撞了个正着,若非贾宝玉及时往后缩了缩,说不得就一口亲在那浓密的鼻毛上了!
贾宝玉恶心的直欲干呕,却听对方哭天喊地的叫道:“青天大老爷开恩啊,饶了我们家冲儿吧!”
听了这一声青天大老爷,后面立刻又有几人爬到了车上,个顶个嘴里喊着‘冤枉’、‘开恩’什么的,哭的是一个比一个凄惨。
贾宝玉见状,心下禁不住生出些恻隐之心来,将身子又往车里缩了缩,正色道:“你等究竟有什么冤屈要诉?我虽然不是什么青天大老爷,可若是你们所言非虚,我定会转告……”
“下来、下来,都特娘给老子滚下来!”
谁知不等宝玉把话说完,就见孙府的管家赵仲基带着几个家仆,气势汹汹的赶了过来,一边厉声呵斥,一边把皮鞭甩的山响,
眼见外围两个赖着不动的,被劈头盖脸抽了几下,喊冤的众人顿时发一声喊,各自做了鸟兽散。
赵仲基又一面吩咐手下,从车辕底下把荣国府的车夫搀出来,一面上前满面赔笑道:“小人一时不察,竟让这些泥腿子惊扰了贾公子,实在是罪过、罪过。”
按理说,赵仲基这也算是给贾宝玉解了围,但宝玉见他方才粗暴的对待喊冤民众,心下却着实有些不喜。
于是板着脸教训道:“孙二哥的青天之名,可是好不容易才立下的,你们如今对几个喊冤的百姓胡乱出手,难道就不怕坏了他的名声么?”
这还真是狗咬吕洞宾……
赵仲基心下腹诽着,却是半点不敢露在脸上,又赔笑道:“二公子误会了,这些人其实不是来喊冤的,只是想借着伸冤的名义糊弄过秋决,好让犯下死罪的亲人苟活几个月罢了。”
前面提到过,每年六月底七月初,都是顺天府向刑部呈报秋决名单的日子,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去年孙绍宗就曾代替称病不起的刘崇善,主持过顺天府的秋决审计,今年他升任了治中,自然更逃不开‘这一劫’。
贾宝玉近年来痴迷刑名,对这秋决自然也不陌生,因此听赵仲基一解释,心下也便恍然起来。
正待向赵仲基赔个不是,却听赵仲基又讪讪道:“贾公子,前面还拦着不少人,尤其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坐马车怕是不容易通过,您看……”
贾宝玉这时才发现,绣橘也早从前面车上下来,正用帕子遮着面孔在路旁等候。
他虽是纨绔,却向来不是个爱摆谱的,因此忙也跳下了马车,在赵仲基等人的护卫下,向着不远处的大门走去。
一路行来。
却只见白发老翁长跪不起、妙龄少女椎心泣血、赳赳武夫肝肠寸断……
贾宝玉本就是个爱伤春悲秋的,哪里看的来这个?
当即停下了脚步,犹犹豫豫的问:“瞧他们哭成这样,万一真有什么冤屈……”
“公子爷慎言。”
赵仲基顾不得什么尊卑,忙一把捂住了宝玉的嘴。
谁知却还是晚了一步,那妙龄少女立刻膝行到了近前,抱住贾宝玉的左腿哭喊道:“公子爷明鉴,我爹爹当真是冤枉的!还求公子爷救我爹一命,小女子就是来生做牛做马,也忘不了您与令尊的大恩大德!”
令尊?
这里怎么还跑出个令尊来了?
贾宝玉正觉莫名其妙,却听赵仲基呵斥道:“你这小蹄子胡说什么呢,这是我们府上的舅爷,与我家二爷是平辈论交!”
听了这话,贾宝玉才恍然大悟,感情这女人听了‘公子’二字,就把自己当成是孙绍宗的儿子了……
哭笑不得之余,瞧那少女梨花带雨的模样,又不禁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正待细问她有何冤情,却听赵仲基又道:“再说了,你爹为了几枚陶朱金贝,当众杀了卖主夫妇,事后又主动投案自首,却哪有什么冤屈可言?”
那少女被问的一时词穷,半晌却又失声痛哭起来:“我爹是个好人、是个好人啊!要不是刚用全部家当买会来的金贝,转眼间就变得分文不值,他又怎么……怎么会……”
第427章 自古情孝难以两全()
却说好不容易进了孙家的大门,在前院客厅里落座之后,贾宝玉耳边似乎还萦绕着那一声声的悲泣,因此他也就没有留意到,绣橘谎称是去后宅通禀,实际上出了客厅之后,却是一路直奔孙绍宗院里。
盖因绣橘跟了贾迎春这么些年,早知道自家主人一旦遇见难题,就只会缩手缩脚左右为难,从来拿不出什么正经主意。
与其让贾迎春白白为难,还不如直接禀报给能拿主意的人!
话分两头。
却说孙绍宗陪大哥喝了一上午闷酒,好不容易把他‘摆平了’,肚子也早被酒水撑了个溜圆。
因此也就没有按照惯例,去阮蓉那里共进午餐,而是钻到尤二姐房中,准备趁着酒兴,做些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运动。
那尤二姐性子温婉,偏在房事上十分放得开,孙绍宗只撩拨了几句,她便闻弦知意,与孙绍宗双双滚进了红罗帐里,片刻的功夫,就剥出了一黑一白两条肉虫。
眼见得正要龙马精神一番,却忽听外面有丫鬟怯声道:“二爷,大太太屋里的绣橘姐姐来了,说是有要紧事必须面禀二爷。”
怎么偏偏选在这时候找过来?
孙绍宗腹中一股邪火险些给憋成内伤,却又不好将这话当做耳旁风毕竟他又不是那短小无力的,真要先及时行乐一番再做理会,怕是早把正经事儿给耽搁了。
因此,他也只得吩咐尤二姐先在床上候着,若不是什么急事儿,自己再回来战到天黑也不迟。
“二爷。”
见孙绍宗从里屋出来,绣橘忙上前见礼,随即又趁着小丫鬟不注意,投过去个幽怨的眼神最近因为贾迎春有了身孕,她这助兴的‘添头’,自然也就捞不着肉吃了。
可这幽怨的模样,却绝不该在人前显露。
因此孙绍宗目光一厉,直瞪的绣橘讪讪垂首,这才问道:“你急着赶过来见我,莫不是大嫂有什么吩咐?”
“回二爷的话。”
绣橘忙道:“倒不是大太太有什么交代,实在是有桩麻烦事儿找上门来,奴婢不知该如何处置,所以才请二爷拿个主意。”
说着,她就将自己去荣国府探问究竟,又巧遇贾宝玉,并与其一同回府的事情,简单的复述了一遍。
却说孙绍宗听说那花名册上,竟有晴雯、彩霞的名字,也不禁大吃一惊那彩霞也还罢了,却晴雯素来是贾宝玉的心头肉之一,如何舍得送来孙家?
不过……
若是为了照顾贾宝玉的心思,让贾迎春与婶婶王夫人起了龃龉,恐怕也不怎么合适。
左右为难了半晌,孙绍宗也难以拿定主意,只好决定先去探问一下贾宝玉与晴雯的感情,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再决定取舍。
于是他匆匆的赶到了前厅,吩咐绣橘在门外候着,独自到了里面,半真半假的埋怨道:“宝兄弟大驾光临,怎么也不派人先知会一声,为兄我也好去门前迎一迎你。”
“孙二哥。”
宝玉忙起身见了礼,又苦笑道:“二哥要真去外门外迎我,咱们两个怕是都要被那些喊冤的缠住,脱身不得了。”
说着,就满面唏嘘之色。
孙绍宗心下一动,顺势调侃道:“怎么,瞧了些人情冷暖生离死别,就替人家牵肠挂肚起来了?依我看,你还是先把自家老小看顾好了再说吧。”
贾宝玉听了这话,才顿时想起了自己的来意,忙道:“二哥,实不相瞒,我这次冒昧前来叨扰,是为了晴雯……”
“打住。”
孙绍宗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正色道:“你为了什么而来,不用说我也知道但你自己当真已经拿定了主意,要在此时与令堂闹上一场?”
“母亲那里,我自然会好生解释……”
贾宝玉正说着,忽觉有些不对,皱眉道:“二哥话中的‘此时’,又是什么意思?”
孙绍宗却不答反问:“我先问你,婶婶最近心情如何?”
贾宝玉苦笑一声,先把彩霞的事情道了出来,又无奈道:“彩霞姐姐倒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只可惜所托非人,环老三一味的把错处往她身上推,半点担待也没……”
“我是在问,婶婶最近的心情如何!”
见他话里话外,竟又开始同情起彩霞来,孙绍宗只得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宝玉两手一摊:“身边人做出这等事情,母亲自然是高兴不起来,若非如此,又怎么会迁怒到晴雯头上?”
谁知孙绍宗却摇头道:“迁怒是真,却未必是因为彩霞而迁怒的。”
“不是因为彩霞而迁怒的?”
宝玉闻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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