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起身,房内灯火也跟着他亮了起来,灯光透过半开的窗扇照出来,在众人身后拖出了长长的影子。清景头一个走向房间,孟藏风却踏前一步拦在罗庄主面前,执意逼问他徐方礼在哪儿。
纵然徐方礼人已过世,魂魄也被仙长收镇在书里不得复生,他也要带着他的尸身回乡安葬!
“孟大侠既然这么说,那老夫就陪你到徐大侠所住的院子里走一遭,让你亲眼见见他。”罗庄主嘴角勾了勾,声音比之在外院时更有力了几分,脸色不知是被火光映的,还是又有别的神异,也略显出了几分红润。
白慕香也走到丈夫身边,坚定地说道:“你我夫妻一体,你要跟他走,我也着陪你。若真有什么变故,也落个生死在一起,不负你我夫妻一场了!”
陆平原本想劝他们留下来,有清景在的地方才比较安全。那位罗公子却苦着脸走下台阶,拱手挡在了他身前,哀苦地说道:“我听说过陆大侠的名声,你是江东第一流的剑客,我父亲这些日子行事颠倒,我当儿子不敢有违父命,请陆大侠……”
他忽然屈膝跪了下去,当着满院仆人的面恳求:“请陆大侠救我一家!”
陆平原未及防备,实受了他这一跪,只得上前去掺服他,一面放柔了神色劝慰道:“贵庄的事我未必能插得上手,公子若真有意相告,便从徐方礼徐大侠的事说起吧。应公子……”
他知道只有应清光通阴阳之术,刚才也镇压了徐方礼的魂魄,若有人能解决这座山庄的事,必定只有这个人,便回头叫他一声,想让他过来一起听听罗少庄主想说什么。
可是回过头去,哪儿还有应清光!哪儿还有刚才挤挤挨挨的一大群人!
满院子的仆人都已随着老庄主离开,就连院里的光芒都像是被带走了,整片天地黑漆漆什么也看不见,唯有屋里一片火光,温暖得叫人忍不住想进去。
他和罗少庄主一起进了正院,清景却被罗管家拉到了院落一角。
这一路上他都只在专心致志地盯着怀里的金乌,就好像那鸟变成了真金打的,怎么看也看不够。罗管家连叫了几声,他才慢慢抬起头来,目光还胶着在金乌身上,只用眼角余光扫了管家一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有事儿?”
罗管家眼神阴冷了几分,嘴角却堆上笑意,朝他低了低头,笑道:“正是有些事要请公子解惑。”
清景仍是只管低头看鸟,完全不在乎他说不说。罗管家从没被人这么轻视过,越发恼恨他,索性凑到清景耳边,压低声音问道:“老朽若没看错,公子应当也不是人身吧?”
第103章()
越到晚间,秋风吹得越紧。
院里的芭蕉树叶被风吹得飒飒作响,有几片大叶子随风拍到窗棂上,颇有节奏感地一下下敲着,就像有人在外头耐心地敲门。敲击声像鼓点一样奏在闻玉英心里,震得她坐卧不安、难以入睡;倒是留下来保护他的赵初鸣已经阖眼靠在桌边,呼吸轻缓匀净,似乎已陷入了沉眠。
她死死盯着桌上的灯火,眼睛一眨都不敢眨,生怕这火被吹灭了,像徐方礼那样的鬼怪也会闯进这间房里。
窗外敲击声越来越响,当中渐渐掺杂上了细细的抽泣声,仿佛有人在低声叫着她:“闻姊姊,闻姊姊……”
闻玉英毛骨悚然,站起身轻轻叫了赵初鸣几声,可他睡得太沉了,怎么叫也不醒。桌上的灯火摇摇晃晃,黑灯在空中盘结成诡异的形态,门外那声音倒是越来越高,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响在她耳边。
“闻姊姊,小妹是荧惑山庄庄主之女罗萍,今日夤夜来访,实在是有一桩事关我山庄生死存亡的大事不知向谁求助,只得厚颜上门来求姊姊了。”
她的声音温柔娇弱,夹杂着低低啜泣,格外引人怜惜。闻玉英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房门口,伸手抬起了门闩。
细细寒风迎面吹来,房门“咣”地一声被风拍开,露出了幽暗荒芜的院落,和房门口一名满面忧愁的黄衣女子。那女子看到门开了,立刻伸手抹了抹眼角,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向闻玉英道了个万福。
桌上如豆灯火被寒风一卷,灯芯猛地爆了一声,火焰倒长出两三倍,照得屋内烛光满满,阴影浓浓。
闻玉英下意识还了一礼,张开干涩的双唇问道:“罗姑娘要说什么?”
“星皇剑!”罗萍咬紧牙关,悲愤地吐出这三个字。
“星皇剑?”她们这些人都是为了观看宝剑出炉而来,难道这剑出了问题,山庄中种种灵异之事都是这剑在作祟?
罗萍绕过闻玉英进了房间,坐在灯光下娓娓讲起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姊姊可知道星皇剑之所以名为‘星皇’,就是因为家父在荧惑山庄后山里捡到了一块碎陨石?”
闻玉英道:“江湖上都这么说。”
罗萍脸色漠然,悲痛地说:“自从捡到那块碎石,我爹爹就变了。他将那块石头带在身边,短短几天之内人就像是年轻了十岁,容光焕发,数年没有进益的武功也突破了。他就觉得那枚陨石是天外神石,若是能打造成宝剑,必定是天下第一的神剑,能将我荧惑山庄在江湖上的地位再推上一个高峰。”
闻玉英惊讶道:“世上竟有这么神奇的东西?”
罗萍冷笑一声:“如果没有这神奇的东西,我们荧惑山庄也不至于变成今天这样子了!我爹想要拿那珠子炼剑,就谁也拦不住他,从那之后,他就日夜把自己关在剑庐里,一次次融炼,一次次失败,脾气越发暴躁,就连有人从剑庐门外走过,叫他听见了脚步声,都会被打出去打一顿棍子。
“两个多月前,我爹忽然夜半三更从剑庐回来,狂笑着说自己知道了怎么才能淬炼成宝剑。我已经好久不敢跟他说话了,那天难得见他心情好,便上去问了他一句要怎么炼。”
“他跟我说……”罗萍打了个寒战,仿佛至今心有余悸似的:“他要仿效古代的铸剑大师,以活人投入剑炉炼剑!”
“啪”的一声,大门被狂风吹开,那一点黄豆大的火苗被风吹灭,只余下满室烟火气。月光从房门照进来,映得罗萍脸色惨白,神情阴戾,细弱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从五月开始,我家的仆人就一个个地消失,消失数日后再出现,就都变得鬼气森森。我母亲和兄长也变得好怕人,我不敢去见他们,中好躲在闺中,每当有外人来到荧惑山庄便求助他们帮我……可是他们都被父亲带走了,至今竟没有一个人能完成我的心愿……”
闻玉英花容惨淡,用尽力气让自己不要颤抖得太厉害,低声问道:“你的意思是要我们去剑炉,破坏那把星皇剑?”
“不,不能去,你们不能去……”罗萍以手掩面,不停摇着头,目中爆出幽幽光芒:“你们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我等了这么久才等到你们,怎么能让你们再去那里……”
闻玉英略觉感动,起身问道:“妹妹好意我记下了。只是这种涉及鬼神之事非我等寻常江湖人管得了,等明日我们便离开山庄,去请有法力的大师过来驱除邪祟,还荧惑山庄一片安宁。”
黑暗之中,她看不清罗萍的神情,自顾自地说着:“陆大侠爱徒的父亲就是位能降伏鬼怪的高人,我们离开时正好带你一起走……”
凄厉的喝声骤起,打断了她的话。
闻玉英只觉着寒气扑面,一股力道朝自己击来,连忙拧身后退几步,抽出宝剑往前斩去。惨惨月色映照在剑身上,反射出的光芒暂时照亮眼前环境,倒让她看出了袭击自己的不是什么暗气或者掌风,而是罗萍整个人撞了上来。
她的剑恰好从少女的肩头切下去,划到了小腹位置,将她切成两半。
长剑剖开了罗萍的身子,露出两爿苍白的诡异的断面,平滑的断面不断生出细小的枝芽,寸寸交织着补上伤口。可她却半点没有受伤的样子,晄白的脸对着闻玉英,凄厉地问道:“姊姊为何如此对我?我被父亲扔进剑炉,受尽痛苦,好容易借着陨星之力重活了过来,却也只能夜晚出来,白天都不敢叫太阳照到。我等了几个月才等到姊姊,你为何不肯怜惜我的痛苦,将身子借予我用!你怎么能想抛下我逃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尖利,脸孔扭曲,纵身扑向闻玉英。
闻玉英害怕到了极点,反而麻木了,看自己的剑对罗萍也有效果,狠狠心抽出剑来,又朝她划去。连砍几下,紧张到昏昏沉沉的脑子也转起来了,高声叫着赵初鸣,请他快去找清景。
罗萍忽然娇笑起来:“姊姊别叫了,他醒不过来的。我虽不要男人的身体,我哥哥却需要这么个俊俏少年,等我得了姊姊的身体再把他带回去给哥哥……唉,爹爹发疯,他也受了不少苦。”
闻玉英后悔得肝都疼了。若非她要把应清光当成鬼怪,非要留在这院子里,也就引不来这个女鬼,更不会害了赵初鸣了!
她一抹眼圈,抽回长剑,拼命一样冲向罗萍,惨然喝道:“是我错疑应公子,是我害了赵兄,可你今天要杀赵兄也要先踏过我的尸身!”
霎那之间,她便攻出十三剑,将家传的寄柳剑法运用得炉火纯青,比之平常练习时还要熟练几分。然而她现在面对的毕竟不是人,而是不怕受伤的鬼魅,十三剑一剑不错地落到对方身上,也只将她稍稍逼退了几步。
趁这空档,她退回赵初鸣身边,狠狠心一剑刺向他左臂,想借疼痛唤醒他。
剑尖刺破衣袖,顶到皮肉上,压出一道浅浅的印子。还没等划破血肉,一道金光便从他怀里跳了出来,把沉眠之中的赵初鸣唤醒。
他手托镜头,环顾四周,借着淡淡的金光一下子看清了面前二女,连忙站起身来对着罗萍清叱一声:“你是何人!”
罗萍阴森森地一笑:“我和姊姊要好,要和她亲近亲近。你敢管我的闲事,我就先剜了你的心!”
闻玉英却叫得比厉鬼还要尖锐:“快跑!带着孩子跑!去告诉应公子,她是鬼,这个山庄里的人都是鬼,罗庄主拿人殉剑!”
交待罢了,她就持着剑撞向罗萍,用自己的身体给赵初鸣铺就一条逃出屋子的路。罗萍仰起下巴冷笑:“你们以为自己跑得了吗?纵然跑得出这小院,也跑不出荧惑山庄……”
她一把抓住剑身,任由纤手被剑刃割得四分五裂,脖子前伸,咬向闻玉英的脸颊。她苍白的唇落到闻玉英脸颊上,便像是被胶沾住了一样怎么也甩不脱,唇瓣渐渐融合到粉腮上,接下来是挺翘的鼻尖、人中、眨眼间小半张脸就融进了闻玉英脸上。
闻玉英不停惨叫着,长剑在空中乱划,伸手去推罗萍,然而手陷入对方的身体里就像那张脸一样融合成了一体。这场景恐怖到了极点,赵初鸣曾见过不少杀人场面,却仍是被这一幕震憾得喉头发紧,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然而他并没有逃跑,而是握紧手里那枚宝光灿烂的镜头,瞄准罗萍用力一扔。
宝石落到她似真似幻的身体上,顿时发出一道明亮的金光,照得她厉声惨叫,被打到的地方像是烧着了似的泛起一道青烟,发出令人恶心的尸臭。
那道金光散开形成一道光幕,渐渐显出一个颀长秀挺的身影,金光散尽,那人也露出了本来面目:眉眼秀美如画,肤色冷若霜雪,宽肩窄腰,身上只着一件薄薄的白色直裰,肩上停着一只精灵的金色乌鸦,分明就是随着罗庄主离开的应清光。
赵初鸣惊喜地叫道:“应公子,快救救闻姑娘!”
纵然闻玉英已经痛苦到快要失魂,看到他出现,心里还是涌出一股希望,满怀渴盼地看着他,求他救救自己。
清景轻轻颔首,又从腰间摸出了那卷龙皮古书,翻开最前端,接着那句“元年春王正月”之后念道:“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
众人眼中的世界再度割裂,狭小的屋宇化作一座古朴宽阔的厅堂,厅中陈列着青铜礼器,一名戴着九旒平天冠的王公正和另一名带皮弁的公子行礼。两人的身影从虚幻渐转为真实,直起身来,看向胶着在一起的闻玉英和罗萍。
那个带冠冕的向着那他们招了招手,带皮弁的朝着她们虚推了一下,几乎融合成一体的人鬼便同时感觉像是身陷沼泽中,却被人用力拔了出来。
闻玉英欢喜得大哭了起来,罗萍却恐惧得尖叫着,充满怨恨地看着清景,厉声质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拆开我和闻姊姊!你明明也不是人,为什么要替这些人强出头——”
带王冠的男子右手向下一压,便将罗萍的头按到地上,堵住了她的惨呼。上个元会的时光与眼前的时间同时流动,虚幻的会盟大殿带着女鬼一同被收回《春秋》里,在那句话下面又多添了一条注释:“隐公擒罗萍于内室。”
清景依旧摆足了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收起书卷,回头朝两人笑了笑,和蔼地问道:“我身为剑修,却诵读文华宗的《春秋》宝卷退敌,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吗?”
闻玉英捂着被融合过的脸颊,那里仿佛还留着被鬼怪侵入的恶心感觉。这回她再也不敢因为清景不是人而怀疑他,拼命摇头,感激涕零地说:“我只知道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别的都不用知道。”
赵初鸣将剑撂在桌上,也朝他深深行了一礼:“公子两次救了我们,我若还怀疑公子用心,苍天也不容我了!”
被人当英雄捧着的感觉,不论经历多少次都这么爽!清景深吸一口气,悄悄把身子拔高了一点,后背挺得笔直,右手弹亮灯火,好让他们看清自己仙风道骨的形象和胸有成竹的笑容。
两人都快给他跪下了,清景却还不只满足于展现一下如云端仙人般的身姿,而是运用真气,将自己的声音广传到了整个山庄:“我已经两次靠读《春秋》诛灭鬼魂,接下来还有一次□□会,再之后就要用回我的剑修手段了!我的剑是由自身神魂炼成,鬼魂沾之就会化作尘埃,而被收到《春秋》里,或许还能有机会进入轮回,所以接下来……”
他抬手打破房顶,脚下生云,带着如探照灯般光明灿烂的沈老师升到空中,朝下方淡然说道:“我只给一个鬼重入轮回的机会,看谁能抢到被《春秋》收的机会。剩下的敢再作孽,唯有——”
“魂!飞!魄!散!”
字字如黄钟大吕震荡人心,打断了正要剜出封竹生心脏的水阁妇人;吓退了等着吕思入彀的老人;荡开了抓向孟氏夫妇的罗庄主;更震得觊觎陆平原的罗漠心惊胆战。
这场猎杀在更高等级猎人的掌控下悄然变了个方向,这群合作猎杀人类的鬼魅变成了竞争者,竞争失败的结果就是被这片绝境的新掌控者打得神魂俱丧。
第104章()
空中明月在水波中摔成无数碎光,寒风吹送来一片水腥味,夹杂其中的啜泣声时断时续,引诱人前往一探。封竹生右手倒提长剑,运起真力护住周身,缓缓步向那座水阁。
阁中燃着昏黄的灯光,烛光摇曳,照应出一道浓浓的影子,宝髻高耸,纤腰束素,似乎是一名妇人。
他也不敢因为对方是女子就放松,握着剑朝门上轻敲两下,喝问道:“阁中之人是谁?”
阁中的声音忽然断掉,过了一会儿,那女子的影子便趴到门口,从里面用力敲着门,高呼道:“救我!救救我,我是荧惑山庄庄主夫人,只要你救我出去,我必有厚报!”
“这倒奇了。”封竹生吸了口烟,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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