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具尸身不是清景!
一道电光从他脑海中闪过,陆平原屏住的气息终于松动,轻轻吐了口浊气,然而下一刻又浑身僵硬起来。
如果这具尸体不是清景,那他还没正式收到手的徒弟上哪儿去了!
他的手下意识握紧,指尖陷进了那片冰冷柔软的胸膛里。正欲抽手,掌下柔软的肌肉忽然颤了一颤,一只和胸膛同样凉滑的手握住了他的腕子,用不容反抗的力道推开他的手。
诈尸!
陆平原再想不到别的可能。若不是他自幼习武,见惯了江湖上的腥风血雨,较常人大胆、沉稳得多,这时候只怕也要像间壁那个女子一样叫起来了。
门外灯火渐明,同住的几个侠士都被吵了起来,去孟藏风夫妇家看热闹,依稀还听到有人提到他的名字。这一晚上尽遇到乱力乱神的事,陆平原恨不能立刻出去,又怕惊了床上这具不知哪来的僵尸,犹豫了几息,一个更要紧的念头却冲到脑海中,让他忘了诈尸的恐惧。
他反手握住那只凉滑的腕子,眯起眼盯着床上半抬的人体轮廓,冷声问:“你是何物,怎么敢睡在这里?我徒儿呢?”
床上那个赤条条凉冰冰的人影终于出了声,声音清越如泉水,吐息也带着丝丝寒意,低声说道:“陆大侠莫怕,我不是坏人,我是清景……的父亲。”
他坐起身来,上半身就被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照得显出了轮廓,似乎是微微低着头的,身上也没穿衣裳。陆平原忆及刚才的手感,也确定他身无寸缕,自己在人家胸口摸了半天,似乎有点……
他站在床边,手晾在半空中正不知该不该道歉,床上那人却比他还心宽,摸着衣裳披到身上,极自然地命令他:“开一下灯,这么说话有点怪。”
陆平原略作思索,才想通“开灯”的意思,回身点亮油灯。灯芯火光摇曳,昏沉沉地照着房间,并没驱散方才那种诡异的气氛,浓重的影子反而加重了阴森感,再加上门外传来的惊叫声,更是让人心冷。
他忍不住问道:“孟大侠夫妇那边,也是你的人去闹了吗?”
说话间,他的头转向床上,便看到了那个身体冰凉,被他当作鬼的人。
他身上披着白色中衣,满头长发垂落下来,整整齐齐地拢在脸侧,略掩住了一点脸颊,显得脸更小、下巴更尖。他的肤色在黑暗中也显出透白来,灯光照应下又泛起一层暖黄,眉眼压得极近,眼窝比常人深些,鼻子也格外高挺,竟是极漂亮的小伙子。
而且细看五官面貌,和他今天才拐到手的徒弟确实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陆平原盯着他的脸细看了一回,还要往下看时,却在他雪白的颈子上见着了一块铜钱大的红斑,胸前衣襟的阴影里也暗藏着几点浓艳的色块。他顿时就看不下去了,强忍着找那个留下印痕之人下落的念头,沉声问道:“不知阁下怎么称呼,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我那徒儿清景在哪里?”
清景当然就在这里。
被人错当成厉鬼的蛇精拢了拢衣服,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得意地往外挪了挪身子,露出床里侧一个背向他,蜷着身子正睡得香甜的小孩子。他摸了摸那个孩子的背,对陆平原笑道:“我儿子就在这儿,你不担心了吧?这孩子老是不听我的话,今天又自己跑了,我找着他就想跟着睡一会儿,吓到你了。”
他人物风流、谈吐温柔,跟白天那个俊俏的红衣幼童一脉相承地讨人喜欢。陆平原不知不觉疑心尽去,就连他冰冷的体温都自己找了个借口——江湖中有修阴寒功法的,也有人手是这么凉的。
再说,一个死人身上,哪会有那么鲜艳的红痕……
“咳,”陆平原清咳一声,清掉心头杂念,看着床里侧那个孩子说:“在下陆平原,不知阁下高姓大名,我与清景这孩子有缘法,想收他当入室弟子,还请阁下允许。”
清景紧抿双唇,嘴角用力往下压,眯得弯弯的双眼却泄露了真正的心情。他摸着床里化成幼儿形象的沈老师,连声音里都带着笑,喜滋滋地答道:“我是他父亲,嗯……应清光!陆大侠不知道,我这个儿子不太听话,拜师的事我也管不了他,还是等他明天自己决定吧。不过我工作比较忙,平常不能总看着这孩子,我不在时,就拜托陆大侠多照顾了。”
陆大侠也不知道他美什么,想来想去也只能往自己脸上贴金,认定他是因为儿子有了好师父才这么高兴。
这么爱笑,这么好亲近,不像是故事里的鬼魅模样,倒有点像……传说中的狐狸精?陆平原到底还是觉着他出现得太突兀,没法完全放下顾虑,提出想要看看孩子。
清景推了推沈老师,暗地里传音问他:“你能变成我,把这人糊弄过去吗?”
沈老师呵呵一笑:“我又不是千蜃阁的修士,专修幻术,想捏什么脸就捏什么脸。除非我吃了炼形丹重塑骨骼,可是我手又生,万一塑坏了就要一辈子带着难看的整容脸过下去了。”
清景想象了一下顶着整容锥子脸的沈老师,差点吓出冷汗来,索性抓住陆平原的手,狠狠心咬咬牙,带着那只手往沈老师元婴的小嫩脸上摸了一把。
光滑如丝绸的触感、微热的温度,无不说明这个孩子是鲜活娇嫩的。可是他的手只摸到了脸颊,并没摸出那孩子的五官轮廓,更不必说看到了。陆平原还有些不放心,想把那孩子的脸转过来,嘴唇上却点上了一支冰冷修长的手指。
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有点像森林里清新的空气,后味又隐隐带了些野兽的骚气,还带着种令人迷醉的感觉,让人仿佛陷入了妖灵神怪的世界里。
陆平原的嘴唇仿佛被粘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他连连倒退,被那根手指和那股香气逼得离开床边几步外才停住,无奈地说道:“我并无恶意,只想看看清景睡得好不好。”
清景嘴角微勾,僵着脸笑道:“这孩子有择席的毛病,我陪他躺了半天他才睡着呢,陆兄不要打扰他了。对了,刚才我听到外头有人尖叫,似乎是出了什么事,咱们先去看看,让他小孩子好好睡吧。”
一向以来都是沈老师占他便宜,自称是他爹地,这回蛇精可算是找着了讨回便宜的好机会,一口一个孩子,一口一个儿子,心里不知有多爽。沈屏山好好一顿蛇肉给人打断了,现在又被小蛇不停占着口头便宜,于是把头深深埋进被子里,双腿朝后伸着,脚尖在蛇精修长的大腿上划来划去,非让他也跟自己一样难受难受。
两人反正也在一个被窝里,你勾我一脚我逗你一下,暗潮涌动、情意绵绵。只陆平原懵然不知他们私下的动静,还以为清景因为下半身也没衣裳,又不好当着外人更衣,才泡在被窝里半天不肯起床。
他莫名地有点心虚,转身大步向门外走去,边走边说:“我先去看看孟大侠夫妇,应公子换好衣裳就出来吧。”
他一转身,清景就把沈老师捞到了自己腿上,揉了揉小小的金乌,趁着他不方便反抗狠狠过了把手瘾。
不像话!这条蛇真是人来疯!沈老师一边接受着蛇精的揉捏,一边暗暗想着应该怎么教训他,反应到行动上时却是拉下清景的头给了他一个深深的吻。
陆平原快步走出了那间充斥着原始刺激香气的房间,出门被风一吹,头脑顿时清醒过来,向围在右侧厢房门外的众人打听:“刚才是出什么事了,我依稀听到白夫人的声音?”
离他最近的正是带剑大汉吕思,也是一脸迷惑的样子,摇着头说:“好像也没什么事吧。刚才封老前辈和闻姑娘出来得快,他们一出来就见着了徐大侠带着孟大侠夫妇往院子外头走,闻姑娘问白夫人为何尖叫,白夫人却说没事,是别人听错了,她就是见着徐大侠高兴的。现在三人要去花园里叙旧。”
“大半夜的,去什么花园?”陆平原自己跟遇了狐仙似的,那种诡异的感觉还没完全甩掉,再加上对徐方礼一直心中存疑,怎么看怎么觉着他们现在的行为有古怪。
他追到院门口,呼唤孟藏风夫妇:“天色已晚,孟大侠、白夫人何不留徐大侠禀烛夜谈?陆某也有些关于荧惑山庄的事要问,徐大侠可愿给我个面子?”
那三人却听而不闻,依然迈着一致的步调朝院外走去。身后那几人也听出了不对,不管回房没回房的,都朝他们这边看来。他伸手拉住孟藏风的袖子,想阻止他离开,可是孟藏风前行的力量实在太大,反倒把他带了个趔趄。
他身子一栽歪,没处扶手,往前走了几步才找平衡,反倒走到了徐孟白三人前面,一抬头便看到了三人的模样。三人走路软绵绵地全无精神气,孟氏夫妇脸色木然,眼神空落落地盯着院外黑暗,徐方礼一张惨白透青的脸却正好对上他的视线,脸上是一片僵硬诡异的笑容。
陆平原呼吸一窒,脚下的步子不知怎地竟迈不动了。
那三人继续前行,眼看就要出了院门,背后却传来一声微含笑意的悦耳声音:“你要带他们去哪儿?”
这声音听起来平平常常,硬要说出什么不同,也只有嗓音略低哑,似乎是春睡未足就被匆匆叫了起来。声音的主人只披着一件单薄的白色直裰,肩头停着只金色的大鸟儿,脚下踩着轻盈的丝履,走路全无声息。那一张脸在月下清美如昙花,嘴角微含笑意,正像个娇生惯养的公子王孙。
他仿佛只是随意跟人打了个招呼,可是被陆平原拦了几次都不肯停步的孟藏风夫妇便停了下来,就连带着他们俩离开的徐方礼也不得不停下,脸上的笑容掺杂了压抑不住的惶恐,显得格外扭曲。
第101章()
月色惨惨,树影幢幢,这么个比月色更苍白的年轻人忽然出现,顿时引得整个院子里的人都把目光投了过去。
清景当主持人当惯了,十分适应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微笑着跟众人摇了摇手算是打招呼,然后吩咐徐方礼:“人鬼殊途,他们承受不住你的阴气,容易伤身,你别再回来了。”
他才说了几句话,徐方礼的身体就透明了几分,脸孔扭曲得更厉害,却颤抖着不肯出去。
院中众人惊讶道:“你说什么?徐大侠怎么会是鬼?”
“你是哪儿来的,什么时候进到这院里的?”
“阁下莫非是道门高士?”
众人议论纷纷,清景那边却忙着解救孟藏风夫妇,根本顾不上解释。陆平原只好代他答道:“这位是我徒儿清景的父亲,名叫应清光。他是为了寻子偷偷潜入荧惑山庄的,我当时在外面沐浴,都没发现应公子潜入,可见他武功卓绝。”
众人都自诩是江湖中绝顶的高手,可是谁也不知清景何时潜入山庄的。甚至在他开口之前,没有一个人查觉到了他从房里出来,这样的轻功直可算作神乎其技。
今晚已经见到了状若鬼魅的徐方礼,再有这个天外神仙似的人物,似乎也不用太惊讶?
这群武人凑在一起议论着徐方礼三人这撞了客似的鬼样子,捎带着也说了清景几句。清景却似什么都没听见,从腰间香囊里掏出一卷柔软的皮革古书,准备用这书驱鬼。
若搁在平常,他就一剑砍过去了。他的飞剑是阴阳二气和着本身精血炼成的,不管是人也好鬼也好都能砍得连渣都不剩。可现在沈老师收了文华宗的好处,答应给他们做广告,他再收鬼就不能搞那么暴力,而是要像文化人一样拿那卷《春秋》施法。
这种文化人的高级东西他还不太会用,掏出来之后摊开文卷,将真元凝入声音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念到:“元年春王正月。”
随着他的诵读,一股金光便从纸面上冒出来,照亮了他苍白的面孔。读到王正月的时候,清景眼中的世界就像被割裂了一般,一边是现在的院落,另一边是古朴的宫殿,殿中高踞一名身着狐裘的年轻王者。
历史的尘埃扑面而来,满载着旧墨书香的气味。隔着时光长河,那座宫殿的虚影渐渐与这个院落相重合,宝座上头戴旒冠的王者长身而起,朝着徐方礼的鬼魂伸出了手。
圣言与王者之道叠加,历史沉厚的伟力压到徐方礼与孟氏夫妇头上,压得三人双膝发软,当场跪倒。徐方礼的融体在金光下渐渐凝固,转实为虚,与书卷金光、帝王宫殿一同消失;而孟藏风夫妇呆滞的眼里却渐渐添了活气,总算能再度感知外界了。
可是一醒过来,他们就面对了和知交好友的死别,眼睁睁看着徐方礼消失。白慕香略好些,孟藏风却恸哭一声,冲到徐方礼面前拼命去抓他。
清景手捧卷轴,看着它慢慢卷起,将空中虚幻殿阁和王者收回墨字。徐方礼也随着大殿一起被吸进《春秋》里,化作第一句下面的一行小字注释:“王降于庭,收镇徐方礼。”
龙皮宝卷卷起,庭院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孟藏风从头到尾看见了徐方礼被收的过程,像疯子一样冲向清景,叫他把徐方礼不回来。
他的夫人倒是理智得多,在身后啜泣着低喊:“藏风,你理智些!徐兄的样子的确有些不妥,你别为难那位公子!”
陆平原不得不出手把孟藏风拉开,拦在清景身前,替他解释道:“两位节哀,徐大侠恐怕已经不在了。方才他领着两位出去,我等都阻拦不得,还是这位应清光应先生救了你们,你们千万别误会了。”
白慕香哭着说:“是是是,徐大哥今天的确奇怪,我本来看出来了。可是不知怎地,他朝我一笑,我就什么都忘了,迷迷糊糊地跟着他就走……”边哭边朝清景这边抱一抱拳,行了个江湖上的礼数。
老剑客封竹生算是这里见识最广的人,挤上来拱了拱手,问道:“敢问先生是幽师一脉还是天一脉?”
幽师和天一是什么?
清景微张开嘴,世外高人的气质差点打破了。幸亏他已经装到炉火纯青的水准了,手握《春秋》,张到一半的嘴抿了起来,淡淡一笑:“在下只不过是个读书人,这本《春秋》是在下自文华宗得来的宝物,收鬼的是它,却不是我。”
广告打得如此隐讳又有格调,观众肯定不会反感!
封竹生肃然起敬:“先生是世外高人,怎能与那等凡俗道士并论,是老朽孟浪了。”
众人敬畏地看着他和他手里的书,孟藏风也被妻子和别人劝明白了,走向清景抱了抱拳:“多谢应公子救了我夫妇,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清景连忙一摆手:“你想救徐方礼的话就不用说了,我不会复活。”
“那、那能否把他的魂魄放出来,让他魂魄返乡,至少是能入九幽轮回?”
“我还不太懂怎么用这本书,你要是不着急就再等我适应适应。不过照我看,徐方礼已经成了害人的厉鬼,你再记挂他也没用了。”清景摇了摇头,将书揣进了怀里,反过来劝他:“刚才听到你夫人惊叫,你不如关心关心她是否吓着了。”
孟藏风低叹一声,回头扶住夫人,众人便都去了他们夫妇房里,听他们说这趟撞鬼的经过。
晚间徐方礼在外面敲门,是孟藏风出去开的门,开门后只见徐方礼对他笑了笑,之后的事就都不记得了。白慕香擦了擦眼泪,主动说道:“我当家的当时就被他迷了心窍,我在他身后却看出了不对,只是他们一起回过头对我笑了笑,我也就都不记得了。”
她记性甚好,说话口才又便给,利落地说了这一晚上所见。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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