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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吗,我要笑着戴上面具去做齐陵王,可不管身边簇拥着再多的人,有再多的人为我呼喊,我都感到寂寞,那种一个人的感觉让我觉得好冷。”齐陵王低头看向了双目紧闭的李昂,脸上是最深的痛苦。其实笑拥寂寞,就像紧握刀锋,只有自己一个人才能感觉到痛苦。
“自从父亲死后,只扔下我一个,我一直都好想找个人说出一切,大哭一场,可是十年下来,我似乎连怎么哭都忘记了。”齐陵王喃喃自语,脸上是两行已干的泪痕。
“让你看笑话了!”抽了抽鼻子,齐陵王站了起来,“那天看着你从刀锋下走出,我想你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男人。”说到这里,她的两颊红了,虽然她走过大漠黄沙,闯过虎穴龙潭,压过风霜刀剑,可终究还是个女子,心里总是盼着能有个可以依靠的男人。
“可是替你把脸擦干净。”齐陵王低声自语,“才发现你只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说到这里,她嘴角微弯,脸上是淡淡暖暖的笑意,然后低下头看了一眼睡着的李昂,戴上面具,轻轻走出了房间。
正传 第十五章 故事
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硕大的庭院里,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雪地里堆着雪人,昏黄的夕阳从厚厚的流云里照下,淡色的光华投在了她的脸上,那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儿,捧雪的一双手冻得通红,可是却仍旧固执地堆着自己的雪人,那是一大一小两个雪人,紧紧地牵着手。
“清芷,你该回去了。”郭怒从远处走来,他怜惜地看着那个乖巧的身影,轻声道。
“大叔,为什么哥哥还不回来,难道他和娘一样,不要清芷了吗?”女孩儿转过了身,低着头,声音也是低低的。
“你哥哥怎么会不要你呢,你可是他最疼的妹妹!只是下了大雪,他赶不回来而已,等到雪停了,他就能回来了。”想到敦煌遣人送来的消息,郭怒的面色黯淡了一下。
“真的么!那芷儿不堆雪人了。”女孩儿抬起了头,乌黑的眼睛里有了喜意,她跑到了郭怒身边,双手合十,自语了起来,“雨师婆婆,你不要再下雪了啊!只要哥哥回来,我让他和大叔买好大一只大猪供给你。”
雪渐渐地大了起来,郭怒抱起了一脸诚心的清芷,笑着摇了摇头,走向了里屋,他身后,是两个静静矗立的雪人。
…
李昂睁开了眼,然后他看清了四周,这是一间素雅的房间,紫檀木制的几案上摆放的是翡翠绿的玉色青瓷,墙壁上挂着几幅水墨古画,简朴而不失雅致。忽然他的鼻子动了动,房间里弥漫的淡淡香气让他有些不适。
“应该是他。”李昂想起了那天见到的鬼面男子,“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自语着,试着让身子动弹一下,可惜却收效甚微。这时门忽地开了,出于习惯,他警觉地躺下了。
齐陵王端着冒着腾腾热气的粥碗走了进来,目光停在躺着的李昂身上,然后止住了脚步,她并没有如往常一般摘去面具:床上的被裘动过了,虽然和离开时只是差很小的一点。“醒了的话,就起来吧!”齐陵王的声音里有些许的失落,不过躺着的人听不出来。
李昂使劲地直起了身,“是你救了我,谢谢你。”看着面具下的齐陵王,他不由地去想在那张银色的鬼面之后会是怎样的一张面孔。
“是你们的将军让我出兵的。”齐陵王的声音冷冽,只是少了往昔的漠然,“所以,你不必谢我。”她走近床沿,手中端着的粥碗带着一股香气飘到了李昂的面前。
“我自己来…”李昂不太习惯被人侍弄,可惜躺了半个多月的身体实在动不了多少,所以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就没了,然后他看到了齐陵王的手,一双拿着青花瓷碗羹匙的手,于是他只有低头一口一口地喝粥,李昂总觉得面前这双修长而且白皙如玉的手不像是一个男子的手,只是想起初见时的惊人一箭,还有那些手指关节处的茧子,他才压下了这个念头。
李昂喝得很快,一碗鸡丝粥没多少功夫便见了底,喝完粥,由着面前的男子替自己擦拭嘴角,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可是却说不出为什么,只是心里并不讨厌这样。
齐陵王走了,没说一句话,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李昂没有去问,虽然他心里有很多的疑问,不过眼下他最想的还是快点恢复过来,消息总还是得要自己去打听才可靠。
走出屋外,齐陵王喊过来一名亲卫武士,“派人去敦煌,就说人醒了。”说完,她径自走入了苍茫的大雪中。
…
醒过来的第三天,李昂下了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一直照顾他的鬼面男子是回鹘人的可汗。而下人们口里这位只比他大六岁,被大秦赐封为齐陵王的年青可汗,自从十四岁那年遭了变故,毁去容貌之后,就开始一直戴着脸上的狰狞鬼面。虽然一手刀术凌厉绝伦,行事果毅刚决,可也是个冷漠的人,素来沉默寡言,很少与人交集。
李昂扶着墙壁,出神地望着窗外那颗孤零零的梅树,他很明白那种一个人的寂寞是怎样的感觉,那不仅仅是痛苦而已,还有更多更多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人内心凄凉的东西。
庭院中,扫雪的侍女们远远看着临窗而倚的李昂,俱是掩着嘴,窃窃私语,在她们眼里,一向冷漠的殿下忽然间如此照顾这个俊秀的少年,再联想到殿下平时从不近女色,肯定是有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在里面。
“扫你们的雪,哪个要是敢再乱说,我把她发配去当营妓。”古伦面带寒霜,冷冷地看着那些侍女,声音冷得像出鞘的刀。侍女们惊恐地闭上了嘴,噤若寒蝉,一个个都低下头,飞快地扫起雪来。
‘我真是没用!’古伦这样想,老主人死的时候要他照顾好小姐,可是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戴着面具,越来越不开心,却什么都做不了。
看着推开的门,李昂从窗边回过了神,自从醒过来之后,这个叫古伦的老人来了很多次,说了不少奇怪的话,也许是想告诉他一些事情,可是却又吞吞吐吐,到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身子好些了吗?”古伦坐了下来,人显得有些不安,其实刚才那些侍女们说的话,让他决定把小姐的事情说给面前这个怎么看都不觉得像是一个孩子的冷静少年,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变了。
“多谢古老关心,好多了。”李昂看似漫不经心地答道,一双眼却紧紧地盯着老人,好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东西来,“古老要是有事的话,但讲无妨。”
“李兄弟,其实殿下她…”古伦终于开口了,可惜话只说了一半,门被人推开了,走进来的是齐陵王。
古伦对着冷冷看他的齐陵王,脸动了动,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安静地离开了,只剩下李昂和齐陵王独处。
“虽然我不知道古老到底想和我说什么,可是我想他应该是为你好!”李昂打破了沉默,他静静道。
“我的事情,不需要他管。”齐陵王的声音冷冽,可是却并不平静。
“为什么,有人关心不好吗?”李昂皱了皱眉,盯着齐陵王,“其实你不是个冷漠无情的人,就算脸上戴了面具,难道心里也要戴上?”
“世人都戴着面具,你我都一样。”齐陵王逼视着李昂,“所以我是不是个冷漠无情的人,不是你说了算。”
“没错,的确世人都戴着面具,我也一样。”李昂没有反驳,只是淡淡说,“可是每个人心里,总有一些人,在面对时是不需要戴面具的。”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注视着齐陵王脸上的面具,然后问,“你心里有没有这样的人?”
“曾经有…不过…都已经死了。”迟疑了一下,齐陵王还是回答了,她面前的明明只是一个少年,可是目光却如名刀一样凌厉,叫人不知所措。
“对不起。”李昂沉默了一下,然后忽然说,“有没有兴趣听一个人的故事?”
齐陵王没有说话,她看了一眼显得有些过于平静的李昂,最后坐了下来,只是侧过了脸,她不敢去看那双忽然温和下来的眼睛。
看着坐下的齐陵王,李昂笑了笑,并不介意她的举动,“我有一个朋友,他还没出生的时候,父亲死在了战场,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从懂事的时候起,他就发誓要守护自己的母亲,让她过上好日子。”说到这里,李昂不自觉地看向了窗外澄澈的天色,似乎回到了过去。
“可是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的母亲因为一场意外死去了,当时他就在旁边,什么都做不了,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时候,他想,他真是一个废物,是个没用的人,于是他不再笑,不再说话,没了母亲的他像条没人要的野狗一样流浪,直到遇上了一个人。”李昂忽然停了下来,他的手紧握。
“那个人是谁?”齐陵王的声音响起,她转过了身。
“他父亲的一个战友,一个好人。”李昂重重地说,“从那之后,他有了一个养父,后来养父在他十八岁那年死了,死于战场上落下的旧伤,临死之前,养父告诉了他关于他父亲的事情。”
“你知道吗?”李昂忽然看向了听得入神的齐陵王,“他对父亲的所有印象,全部来自于母亲,在母亲的回忆里,他父亲是一个英雄,英勇杀敌,而他也一直是那样相信着,并以此为荣。可是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父亲是在打扫战场的时候,被自己放过的敌人从背后打死的,还连累了身边的战友,里面就有他的养父,可笑吧!自己认为了十八年英雄的父亲,居然是这样一个人。”李昂自嘲地笑了起来。
“知道真相的他开始恨他的父亲,因为如果不是他愚蠢的放过自己的敌人,他的母亲不会失去丈夫,他不会没有父亲,而收养他的养父也不会死去。后来,他也成了一个军人,一个心狠手辣的军人,他的手下从来没有一个活口,他身边的人都说他是屠夫,没人愿意和他接近,因为他们怕自己也会变得冷血。”李昂的声音平静,平静得让人觉得心酸。
“再后来。”李昂笑,冷笑,“他被派去做一件没人愿意去做的事情,几乎死掉。”
“几乎死掉?”齐陵王皱紧了眉,看向了身旁过于沉静内敛的少年,“那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
“应该算是没死吧?”李昂自语,似乎有些失神,隔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他后来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他告诉我,一个人寂寞,是因为不愿去改变自己。其实人不单是为了自己活着,也是为了别人活着。”
“不愿去改变自己?为别人活着?”齐陵王站了起来,自语道,“有意思的说法。”然后她看向了似乎有些疲倦的李昂,“那他改变了吗?又为谁而活?”
“他后来有了妹妹和一个他欠了许多的人,还有几个朋友。尽管仍旧和以前一样不太爱热闹,不过还是变了很多,至少走出了寂寞。”李昂抬起了头,目光正对齐陵王,“我想他可以走出寂寞,你也一样可以。”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齐陵王转过了身子。
“不知道。”李昂沉默了一下,“也许是因为你救了我,或者又是因为别的什么。”他这样说,头低着,齐陵王看不清他的脸。
“你说的这个…”齐陵王本想问,‘这个人是不是你?’可是想到李昂的年纪,最后还是没有问,她在门口停下脚步,回过头笑了笑道,“你的故事讲得很好,谢谢。”说完,走出了屋外。
“故事吗?”李昂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摇头自语,拿起边上的茶盏,自酌了起来,淡暖的夕阳下,他的脸被映得有些泛黄,就像一幅陈旧的古画绘卷,藏着很多的故事。
正传 第十六章 雪夜
翌日清晨,大雪已经停了下来,李昂下了地,披上衣服,打算出府,去找城里来做生意的商队,让他们替自己捎些东西去长安。
“你重伤初愈,不该出来的。”看着脸色苍白的李昂,来看他的齐陵王拦住了去路。
“我的妹妹在长安等了我两年,下个月十四是她的生辰。”李昂从袖子里拿出了木刻的人偶,这是他这几天闲暇时候刻的,虽然模样不怎么好看,可是却是他一刀一刀亲手刻出来的。
“很漂亮,你妹妹一定会喜欢的。”齐陵王楞了楞,然后让到了一边,可眼睛始终看着那人偶,她想起了小时候母亲给她做的布娃娃。
李昂有些奇怪齐陵王眼里的神情,他不明白,难道一个男人也喜欢这女孩子家才喜欢的东西。“若是你喜欢的话,回来以后,我刻一个送你吧?”踯躅了一下,他问道。
齐陵王没有回答,只是从怀里掏出钱袋,扔给了李昂,“我们这里虽然比不上大秦的城池繁华,可是也有些特别的东西。”说完,她径自走了。
“谢谢。”接过钱袋,李昂看着那上面绣着的花草鸟虫,楞了楞,他发觉,也许齐陵王真的喜欢女孩子家的玩意儿。
“明明是个会替人着想的人!”想到齐陵王脸上那张冷冰冰的狰狞鬼面,李昂摇了摇头,自语道。走出府外,他身后已是多了两个风铃铁骑的侍卫,寸步不离地跟着照顾。
雁返城的西面,是商人聚集的地方,自从二十年前,回鹘人归附大秦,越来越多的人住到了城里,转而做些回鹘特有的饰物和手工物件卖给大秦的商人,所以热闹非常。
看着那些眼花缭乱的饰物,李昂最后在一个老人的小摊上,买了串纯银的风铃,就在他打算离开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了一把鹰头小刀,虽然看上去有些粗糙,可是那鹰头却雕得极为传神,于是他买了下来,打算送给救了他两次的郭怒,他知道自己这次能活下来,又是承了郭怒的情,若不是他让宛州的将军老友来找齐陵王,回鹘人又怎么会为了他这个小兵大动干戈,派了三万人在大漠找他。
“怕是怎么都还不清了。”李昂把两样东西放入怀中,自语着走向了街道的尾端,找到那里去长安的商队,请护送他们的镖局替他把东西捎带回去。
办完事情,李昂走出热闹的西市,想到齐陵王邀他晚上围炉赏雪,不由得有些觉得奇怪。“也许是寂寞太久了。”轻叹的低语声里,他走回了王府。
…
清濛濛的月光斜照庭院。院子里,是怒放的红梅,风中,花香四溢。炭火烧得通红的暖炉旁,是花梨木制的案几摆放在雪地里,上面一壶清酒,几叠小菜,为这幽雅的庭院平添几分闲情逸趣。
李昂端坐在舒适的矮椅上,他始终是不太习惯这种需要躺着的椅子,觉得过于安逸了。另一侧的齐陵王也是一样坐着,静静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的时候,我娘最爱抱着我躺在这椅子上,听我父亲讲大漠里的故事,听得累了,就弹上一曲。”齐陵王抄起酒壶,自斟一杯,看着脚边的琵琶,低眉说,“那个时候,我爹坐着的样子就和你一样,硬邦邦的,老被我娘笑,说是活像头大蛮牛。”
“你这是在说我们两个都是大蛮牛?”李昂看了看自己,然后又看看齐陵王,想了想道。
“你的话一点都不好笑。”齐陵王放下酒杯说,可是嘴角却淡淡笑着,然后她站了起来,走入皑皑细雪中,拔刀起舞。
一弯月牙下,齐陵王一袭素衣,目光如水,白皙的肤色在月下熠熠生辉,清脆的鸣音里,垂着金铃的刀,在风中舞出一道道曳影,宛如盛开的花。
一刹那间,李昂几乎以为起舞的齐陵王就是个女子。“有舞岂可无乐。”他愣了愣,然后大笑着说,拿起了那捧年代有些古远的琵琶,掩饰起有些不知所措的心境。
弦猛然拨动,雄浑沉厚的曲音冲天而起,直听得人血脉贲张,不由生出一股楚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吞天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