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面和东面壁上的十三枝烛台在寂静中不时爆出一两朵灯花,轻微的“噼啪”声在室内显得十分清晰。
明思静静地注视的眼前的老人。
过了七十大寿后,老太太仅有的几缕黑发也变成了银丝。
虽然眼角的皱纹明显,但整个面部看来,老太君还是显得比实际年纪要年轻一些。
那脸上的皮肤,白皙中还透出一些红润的色泽。看起来,却是十分的富态而和气。
可这绝不是一个如同表面上这般和气的老太太。
看着老太君唇角含笑的表情和眸中的精光,明思苦笑低叹,真是大意了,也小看了别人啊。
同这位“真刀实枪”在后院中生活了这么多年的老人相比,自己终究是“纸上谈兵”啊!
谁都没有先开口,彼此都用一种崭新的目光专注地对视着,重新审视对方。
老太君唇角噙笑,慈爱的面容上有一抹意味深长。
明思微笑以对,点漆般的双眸中是一丝坚定。
良久,老太君笑了笑,“你爹心里因为清姨奶奶的事怨我,你可知?”
没有想到老太君会提起这件事,明思怔了怔,轻轻颔首,“爹未同我说过,不过我知晓一些。”
老太君点了点头,“那你可知清姨奶奶是因何而死的?”
明思疑惑地抬首,却没有接口。
老太君垂了垂眸,唇角现出一抹淡淡嘲弄,“我活了一辈子,从未出阁到如今,身边的丫头里——清音是头一个聪明人。自七岁跟着我,便受我调教,琴棋诗画无一不通,心思最为慧黠灵巧。说句难听的,大京多少世家大族的贵女也是多有不及。”
老太君的语气有些悠远的怅然,也有一丝淡淡的讥讽。
明思不解其语意,只静静地等着下文。
只听老太君“呵呵”轻笑道,“也只怪我把她教得太好了些!只教得她心比天高,所以最后只落得一个命如纸薄!”抬眼朝明思看来,“你以为她不知那药中下了东西么?她是自愿的——她一早便存了死意!不论侯爷如何待她,她心里也只念着那教书先生!她不念我十数年来待她如女,不念侯爷待她如珠似宝,也不念方才三岁的儿子,她只一心求死!你说,我该如何?我能不成全她么?”
老太君的语声到最后句句冷冽,眸中也悉数一片寒意。
清姨奶奶是自己求死的?
明思惊愣地看着老太君,只觉一声惊雷。
四老爷心里恨了这么多年,明思如何能不知?此刻闻听这个消息,只觉一时间心乱如麻。
若是四老爷知道这样的消息,心里不知该有多难过。
深吸了一口气,她心里又浮起疑虑。
这个时候老太君说这个,焉能知真假?
只见老太君看到她眼中神情的变化,轻轻一笑,“我知你定然会猜疑——清音同墨妈妈自幼情同手足,你若不信,可以去问墨染,看我说得可是有假?”
看着老太君眼中的眸光,明思知道她说的应该是实话了。
可是,明思站在一个旁观的立场,却无法去责怪清姨奶奶什么。
这是一个悲情的故事。
从老太君口中和当年滢娘的口中,明思已经拼起了整个故事的结局。
能说什么?
本是两情相悦,却飞来横祸,有情人自从天各一方,至死未见。
一个身在豪门却郁郁寡欢,最后求死。
一个远走天涯,终身未娶,最后得知心上人的死讯后,将所有的余思寄托在心上人的孩子身上,却还是抵不过内心的伤痛,最后郁郁而终。
他们有错么?
老太君明明已经首肯了清音的亲事,却在一番变故后,变成了这样的结局。
明思轻轻地垂眸,没有打算争辩什么。她明白,清姨奶奶的事不是老太君今日说话的重点所在。
她等着老太君下面的话。
只听老太君望着窗外夜色中的合欢花树,语声悠悠,“你知道清音错在何处么?她错就错在她忘记了自个儿的身份!忘记了她不过是一个丫鬟,一个奴才!我给了她体面,侯爷也给了她体面,可她把这份体面看得太重了,混忘了这天下有多少奴才原本是没有这份体面的!”转回头,看着明思,“人不该忘了自个儿的身份!天底下没人能抛开自个儿的身份,什么样的身份就有什么样的规矩和责任,便是帝王公侯,也有不得已之时——六丫头,你可明白?”
明思垂眸颔首,轻声道,“明思明白。”
各人有各人的立场,老太君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端看是站哪个立场罢了。
老太君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我就知道你是个通情理的丫头。”轻轻地柱了柱拐杖,语声变得缓慢,“我这辈子也活了七十多岁了,老头子已经去了二十多年了。我答应过你曾祖父,要替他好好看着这个家,子孙要昌盛,家业要鼎盛——我答应他的。六丫头,你是如何看你三个伯母的?”
老太君微笑注视着明思,“今日不同往日,我们祖孙好好说说话,你不必忌讳,但说无妨。”
让她评说三位伯母?
明思愣了愣,思量片刻,“三位伯母性格各异,各有所长。”
“呵呵呵,”老太君畅快地笑了起来,又眯了眯眼,摇首道,“不对。六丫头,你心里在说,大伯母心思沉郁,二伯母俗不可耐,三伯母眼高过顶——我说的可对?”
明思一噎,默然无语。
虽不全中,也十之八九矣。可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她还没摸清老太君的路数,哪里能随意开口。
只听老太君道,“你三个伯母都是你祖母挑的,不过我也是点了头的。其他也不必说了,你可知我为何同意你二伯母进门?”
明思也有些诧异。
按理说纳兰侯府这样的门第,二老爷求不到大夫人三夫人这样的身份的嫡女,便是求个高门大户的庶女或者官阶稍低一些的官宦之女也是不难的。但二夫人这样的商户身份也实是低了些。
老太君瞟了一眼她的神情,“官宦人家出来的女儿,气度自然不同。可同样的,性子也多半是容不得人。女儿家出阁前,谁家没带点手段出来?你二伯母虽说出身低了些,言行粗俗了些,可二房如今三儿四女三孙——其他哪一房能比得?”
明思顿时大悟,看着老太君只觉心惊。
二夫人自知身份低,比不过两个妯娌,那只能在其他方面大度退让,以做弥补……
老太君一直看着明思神情的变化,此时,微微一笑,“六丫头,你虽是聪慧,可毕竟还是少了些历练。日后进了宫,可得凡事多思多想才是啊?”
终于到正题了!
明思心里“咯噔”一下,深呼吸一口,抬眼定定看着老太君,“老太君,此事明思不能从,还请老太君收回。”
老太君面上的笑意慢慢敛住,“不能从?为何不能从?难得五丫头一心念着你的救命之恩,你可知五丫头在我面前可是说了不少你的好话。”
念着救命之恩?
明思唇角笑容顿时讥诮,“若我知道她会这般回报于我,或许当日我便会多思多想一些了。”
老太君面上顿时现出些怒意,明思扫了一眼,淡然垂眸,“人各有志,请老太君莫要勉强。老太君说清姨奶奶忘了自个儿的身份,不珍惜老太君同侯爷给的脸面,可老太君想过没?这份脸面原本就不是清姨奶奶所要的。于你们而言是恩赐,于她而言却是痛苦——诚然,她是一个奴才。可她不是一件器物,她也有自己的感觉,自己的感受。她若是真不顾及老太君的情意,她就不是几年后才死了!这几年,老太君就没想过,她也是努力想活下去,她也是顾念着种种——只是最后,人能勉强他人,却终究勉强不了自己——”
“够了!”只听一声脆响,老太君案上的玉兰茶盏“哗啦啦”一声落在地面摔得粉碎!
扫落茶盏之后,老太君猛地站起,“你从哪里学来这些荒言谬语?当真是老四太纵容了你!是人就得守规矩!是奴才就得守奴才的本分!你身为纳兰家的女儿就得担起纳兰家女儿的责任!你莫要忘了,你这一身锦衣玉食只因你头上有纳兰二字!莫说是你,就是你爹也一样,没有纳兰家,你以为他那脾性,如今就能升到眼下的位置么?享了纳兰家的福,如何敢不担起责任?”
第一百一十六章庭院深深
(二更)
“请老太君恕罪——”静静地看着盛怒的老太君,明思轻轻垂眸,语声平静,“明思心无高远大志,不求荣华富贵,不求万人之上,只愿亲人安好和乐,能长伴双亲膝下,一家团圆——余愿足矣。”
老太君定定地望着明思,怒气慢慢从面上退去,眸光深邃而悠长,“不愿么?那为了这个——你还会说不愿么?”
只见老太君缓缓从袖中掏出一卷纸,放在桌案上,朝明思抬了抬下颌,示意明思过去。
明思慢慢走了过去,取过纸卷打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记录着嘉惠十五年四老爷娶亲前后的相关事件。
最后几行字是——“经查,该小吏并无亲生之女。嘉惠十五年春末,曾收一元女为义女。嘉惠十五年秋,该小吏夫妻二人告老还乡。”
“可看清了?”老太君的声音淡淡响起,“此事,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吧。当年,你还替你母亲遮掩过。若不是为了替你母亲遮掩,只怕那时你还不肯开口。这么些年,我也明白你的心事。你爹你母亲不同于你其他几个叔叔伯母,你害怕忧虑,不肯冒头——可如今你不用怕了,万事有老祖宗给你做主。你母亲的事你也不必担忧,首尾我也处理好了。”
明思只觉心如巨震!
终于明白为何老太君如今才发难了!想必自中秋女儿节起了疑心后,老太君便在着手调查。
眼下的这一着,乃是恩威并下!
明思轻轻地呼了一口气,抬首看着老太君。
两人近在咫尺,烛火将两人面上的每一丝表情都映得纤毫毕现。
老太君面上浮上一丝温和的笑意,“六丫头,你可愿为了你母亲,为了纳兰侯府,担起这副担子?”
明思注视着眼前这个老人,心绪复杂而又悲哀。
她能理解,却不能苟同。
这个老人的一生都是在这种理念下生活的,她的做法在她的角度是没错,她必须要做她认为最正确的选择。
可是,那不是明思的选择。
明思轻轻开口,“老太君,四大侯府并无两个嫡女同时入宫的先例。”
老太君笑着点了点头,“的确如此。可你应该知晓你爹乃是庶出,庶出嫡女同嫡出嫡女是不同的。不过,你也勿须担心,在我心里,你同明汐都是一样的。以后你入了宫,万事老祖宗都会给你撑着。”
黄色的烛火在老太君的面上跳跃出不同亮度的光影,明思有些怔怔地,没有接话。
片刻后,明思回神过来,将目光的焦点重新投向老太君,老太君只见明思神情中有一种莫名的笑意。
似讽,又似淡然。
老太君微微一愣。
明思忽地笑开,一瞬间,老太君只觉眼前一亮。
眼前的这个重孙女似忽然间换了一个人似的,颊边酒涡深深,眸若星子,神采照人。
明思看着她微笑,“老太君,我不愿进宫。若说生养之恩,明思只能感激爹娘。他们虽未能生我,却疼我如珠如宝,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而纳兰侯府于我而言,不过是恩怨两清。这份责任,我担不起,也不愿担。”
老太君霎时惊住,眸光倏地亮起,紧紧地盯着明思。
明思垂了垂眸,“十五年前,天师批命。大夫人所为,三老爷三夫人所为——老太君应是最清楚不过了,明思这个克父克母的弃婴能以庶出嫡女的身份活下来,想来也是多亏了老太君。明思并非不感恩,可要让明思以常妃之身份进宫去伺候自己的亲姐姐,明思——做不到!”
老太君死死地看着明思,沉默良久,闭了闭眼,“你还知道了些什么?”
明思淡淡地笑了笑,“明思并不怨老太君,甚至,我也不怨恨三老爷三夫人。就连大夫人,我也不怨恨。老太君您说得对。人生于世,无论是何身份,皆有无奈。大夫人想要子嗣没有错,三老爷三夫人畏惧‘怨魂’转世的女儿也没有错。”顿了顿,眸光清澈柔和地看着老太君,“老太君为了一府的和睦,更没有错。可是明思有错么?我这一生既然托生到了爹娘名下,我只想同爹娘一起过些平常的日子。不必富足,只需安心。我不愿像老太君这般站在风口浪尖的去筹谋。老太君,心里藏了太多事,身边若无温暖,人的心会累,会死……”
一阵风忽地从打开的窗户吹入,烛火猛烈地跳动起来。
二人面上光影不停变幻。
想说的话都已经说完,明思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老人。
烛火在她的银发上镀上了一层红光,她的面容却似顷刻间老了数岁,显得深刻而沧桑。
深幽的眸光投射在明思面上,老太君久久不言。
良久之后,老太君眸色深沉的点了点头,“我没有看错,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能想到这么深,看得这么清楚,不愧是我纳兰家的女儿。”
拄着拐杖走了两步,“你也莫怪老太君不给你机会,我也有我的难处。选你入宫,一则是眼下并无更好的人选。二则,你容貌异样,可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儿断无胡乱匹配之理。五丫头又难得同你和睦,进宫也不失为一条路子。有你帮村五丫头,我也能心安。”顿住话头,转身过来,“六丫头,老祖宗便给你一个机会。七日之内——你若能在七日之内找到一门同我纳兰府门第相当的亲事,那我便如你所愿!”
明思蓦地抬首!
看着老太君,渐渐地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
七日之内!还要门第相当!
怎么可能?
即便是可能,明思又如何愿意将自己随随便便嫁出?这样同入宫又有什么区别?
姜还是老的辣啊。
这样给一个机会,明思连个“不”字也说不出来。
看着老太君的神情,明思知道此事已无转寰余地。
多说无益,明思轻轻颔首,福身一礼,“老太君,明思明白了。”
转身别过,推门而出。
看着明思不卑不亢告退离去,老太君轻轻地闭了眼,长长叹息。
~~~~~~~~~~~~~~~~~~~~~~~~分割线前来报道~~~~~~~~~~~~~~~~~~~~~~~~~~~~~宝砚在墙角阴影处等得焦急,不住探头出来朝门口张望。
此刻月已当空,少说也有戌时末了。
少爷已经进去一个多时辰了,却还未出来。
自四老爷离开后,颐养院的大门也合上了半天了。
正焦虑着,只听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偷偷探首一看,却是六小姐带着蓝彩离开了。
紧接着,门又合上了。
宝砚踌躇片刻,四下里张望了下,见无人在周围,便蹑手蹑脚走到院门处,轻轻一推——
却在这同时,门忽地轻轻朝内一拉,一个身影快速的闪了出来。
“少爷——”宝砚惊了一跳,才看清正是纳兰笙,“你吓死奴才——”
纳兰笙却未理睬他,脸色有些苍白,神情也似恍惚,轻轻推开他,直直朝前走了。
宝砚一愣,赶紧回身将院门拉来合上,朝纳兰笙追去。
走出百米远,纳兰笙还是那副神情,却是一语不发。
“少爷,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宝砚凑近。
纳兰笙却难得地发了火,冷声道,“没叫你说话,你就给我闭嘴!”
宝砚顿时噤声,心中却疑惑不解。
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见少爷这般神情。像这样对他发火,更是头一回。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了?
主仆二人一直快步的走着,宝砚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纳兰笙的步伐。
一直进了昂山院,纳兰笙大踏步的走进书房,宝砚想跟着进去,纳兰笙却“呯”的一声将门给关上。
看着不住轻颤的门板,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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