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漆黑一片,并无声息。
阿姐真的在里面么?真的在么?
站在门前,他只觉心都快跳出了喉咙,举起的那只手怎么也敲不下去。
直到门板内传来一声颤抖的女声,“土娃?”
晟绣娘一直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直到看到富贵的出现,她才走到了门前等候,却迟迟没听见敲门声。
门外却有急促的气息,她终于忍不住开口。
紧接着,依旧是沉默,然后,她听见了啜泣声。
一种低沉的、压抑的、痛苦的啜泣!
顿时将她的心搅成碎片,一把拉开门,将外面那个捂着脸,双肩不住耸动的身影揽入怀中,颤声抚慰,“土娃不哭,土娃莫哭,阿姐都知道了,莫怕,有阿姐在……”
说着,自己的眼泪也滚滚而下。
守在外面的阿刁轻轻地将门带上。
明思同蓝星在内间静静的坐着,听着外间的姐弟在相拥痛哭之后倾诉别情,而后,又是压抑的痛哭……
蓝星的眼圈也红了,凑近附耳,“小姐,你说他们会如何?”
明思摇首。
她并未告诉晟绣娘她的真正身份。对于晟绣娘,她还是信得过的,可是对于富贵,她心里还有些没底。
下面该如何,她还需观察一二。
蓝星又低声道,“若是我,就同晟绣娘一起回元国去。”
明思没有吭声,只是把目光投向了外间的垂帘。
只听姐弟二人声音都已经有些沙哑。
在外间,晟绣娘哽咽着扶起哭倒在桌上的富贵,“土娃,跟阿姐回家,咱们回山里去。阿爹阿娘虽不在了,可是你还有阿姐。咱们回去——”
回家?
富贵慢慢抬首,止住泪,半晌后,他看着晟绣娘,“阿姐,现在还不行。我今日才去了纳兰府,若是我此刻就同你走,只怕会连累五少爷和你少东家。”
日间的事,他也仔细想过,能替阿姐找到他的多半就是纳兰府的五少爷了。
太子不是蠢笨之人,若他即刻离开,定然会疑心到五少爷身上。
更不用说,还有那幕后黑手对他已有杀人灭口之心,若是他突然不见了,定然也会盘查。
晟绣娘一愣,“纳兰五少爷?”
富贵也呆了呆,“不是纳兰五少爷替阿姐给我传的信么?”
“你果真是怕连累五少爷和我才不走的么?”门帘忽地挑起,一个戴着帷帽的年轻公子走了出来。
晟绣娘用衣袖揩了揩泪,站起,“少东家。”
富贵起身,忽地拜倒在地,“少东家大恩,晟佳只怕无以为报,只能请少东家受我一拜。”言毕抬首,“我的确还有别的缘故,但方才所言也是出自真心。”
明思看着他,“还有别的缘故?”
富贵轻声道,“我曾做了一件对不起人的事,如今要离开,我想回去将此事做一了结。”他看向晟绣娘,“阿姐,你且等我些时日,等过些时日,旁人也疑心不到什么,等我将事情交待了,咱们就回家。”
“起来说话吧。”明思心中一动,“你说的事,可是四五年的事?”
富贵起身,闻言一惊,“少东家你,你如何知晓?”
明思笑了笑,“我的事先不说,我先问一句,你可以不说,但若是说了就须得是实话。”
富贵看了晟绣娘一眼,颔首,“定无欺瞒之处。”
只听明思道,“你已经听你阿姐说了往日这许多,你心中如何作想?你如今对太子又是何种心思?”
明思之所以一直未告诉晟绣娘的真正身份,也不让晟绣娘告诉富贵绣坊的名称,就是心里一直担心这点。
现代社会仇富的人不少,而晟家一家的遭遇简直可以用凄惨来形容。
明思心里也会担心,若是富贵听了晟绣娘所说的这些年的经过,万一生出报复之心,那说不定就会连累纳兰府。
所以,方才她是听到富贵说不能即刻同晟绣娘离开时,才心里略略放心,走了出来。
此刻却要求一个确实。
她隔着帷帽盯着富贵的眼睛。一个人的言语可以说谎,但表情和眼神是很难骗过人的。尤其今日晟绣娘还在场。
只见富贵沉默了片刻,“不恨是假的。可是恨又能如何呢?我也恨过,那滋味并不好受。真正的仇人,阿爹阿娘已经同他们同归于尽了。我如今能恨谁?至于纳兰府大夫人,阿姐也说了,她不想再报仇。”顿了顿,“而太子,我没办法恨他。”
明思一怔,“为何没办法?”
富贵的表情却是似哭似笑,好似想到了什么,又摇了摇首,最后轻声道,“我入宫的时候,太子才四岁。宫里也只我同他年纪稍稍相近些。他去哪儿,都会唤我一块儿。后来他年纪慢慢大了,脾气也大了,每次不如意也都会喊打喊骂。可真正的打,我却是一次都没挨过……这么些年……这么些年,我也想恨过,可我如何能恨得起来!”
明思默然了。
只听富贵哽咽了几声,平静下来,“如今年岁慢慢大了,我也明白我其实怪不得谁。我如今也只想同阿姐回家,过些安宁的日子。不过,我走之前我须得把有件事交待清楚,这样即便我走了,也能安心少些亏欠。”抬起头望着明思,“少东家恕我不能把此事说出来,原本我这辈子是没了指望,如今能得此机会,我已经没啥好怨的。我不想告诉少东家,也是不想牵连你。少东家能求得纳兰五少爷帮忙,想必也是一位贵人。可宫中之事却是非同一般,少东家还是莫牵连的为好。”
明思静静的看了他良久,富贵有些局促,“莫非,莫非少东家不肯信我?”
晟绣娘看了看明思,又看向富贵,疤痕累累的面上一片肃然,“土娃,咱们商族人,上拜山神,下拜兽神,对待恩人如敬神!你若对少东家有半点欺瞒,以后就莫要认我这个阿姐了!”
富贵停住局促的神情,“阿姐,我方才所言并无一字虚假。”又看向明思,“少东家若不信,我可以对山神起誓——”
“不用了!我信你。”明思笑了笑,“那你如今打算如何呢?”
富贵低头想了想,“过些日子吧。”看了一眼晟绣娘,“我阿姐就先托付少东家,等过些日子,我准备好了,便通知……”
他顿住,看向明思,“不知少东家可有联系的法子?”
明思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富贵是太子近侍,平日想传递消息也是不易。
思索一番后,她抬首道,“我看此事也事不宜迟。再过五日,你看可否?”
富贵点了点头,“可以。”
明思笑了笑,“那五日后,你若准备好,就在那日通知我吧。”
富贵愣住。
五日后不是皇后举办女儿节的日子么?
看着富贵呆愣的神情,明思轻轻一笑,取下了帷帽,“我们可是早就见过数次的——”
看着那如标志般蜡黄的一张脸,富贵和晟绣娘都呆了呆。
“六小姐?”
“少东家你?”
姐弟俩同时惊异出声。
明思抿唇一笑,“我的事也不必多说了。不过也是一些不得已的苦衷,我所求的跟你们也一样。只是想同亲人一起过些安稳的日子。”
富贵看着眼前这张笑容灿烂的面容,心神巨震!
竟然会是纳兰府的六小姐!他做梦也想不到。
此刻这张面容上,双眸灵动,笑容璀璨,哪里还有一丝一毫往日的呆板。
女扮男装做生意!还出手帮助阿姐寻他!
这哪里是一个一般的闺阁女子能做到的事儿?
他傻住了!
忽又想起方才六小姐说的那“四五年前”!他霎时一惊,看向明思的眼神更多了几分敬畏。
明思见他神情变化,轻笑,自然也不去提那过去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苦衷。你也莫把我看得太高,我不过也是平常人。之所以帮你们,也是因为敬佩晟绣娘,我对你们并无任何算计之心。富贵公公大可放心。”
富贵一愣,顿时有些心虚。
在方才那一刻,他心里的确闪过一丝怀疑的念头。
明思看了看外间的天色。富贵来得本来就晚,然后刚才姐弟俩又说了好一阵子,眼下应该已经快寅时中了。
富贵也望了一眼,看着明思满脸的坦荡荡,他再无半分疑虑,朝明思躬身一礼,“六小姐,大恩不言谢。日后我同阿姐回家,只能供一个长生牌位求老天保佑恩人长命百岁,福寿双全。”
明思笑了笑,没有说拒绝的话,“时辰差不多了,你也该回宫了。五日后,我等你消息。”
晟绣娘虽是不舍,也知道时辰紧迫,上前替富贵整了整衣襟,含泪道,“土娃,万事小心。阿姐等着你。”
第九十七章身为女子
明思三人于天亮前悄悄回到纳兰侯府。
晟绣娘姐弟的事算是基本尘埃落定了大半,明思想起自己先前的计划,又同阿刁商议了一番。
这日晚间,明思同阿刁一起跟四老爷商量之后,第二日一早,阿刁便离开了纳兰府。
这日早膳后,老太君将纳兰府几位夫人和小姐都唤了去。
先是嘱咐了一通有关女儿节的事宜,语气很是严肃,“你们几个记住,此番你们代表的是纳兰府的脸面。打小你们个个都是锦衣玉食,丫鬟婆子围着伺候,府中请的师长也皆是有名望之辈——纳兰府给你们长脸,你们也得给纳兰府长脸!你们各自的本事我也是清楚的,个人尽力而为便是。只需谨记一条,你们出去无论嫡庶长幼,人家识得的都是‘纳兰’二字!你们姐妹六人须得友睦相助,齐心协力!可记住了?”
这次的女儿节,大小姐明初已经定亲待嫁,九小姐又年纪太小不够资格,所以也就从二小姐明雪到八小姐明宛一起参加。
老太君这一番几乎可以称作疾言厉色的训诫,大家无论心中作何想法,但当着老太君的面也都恭声应下了。
老太君目光扫了一圈,在明柔手腕处停留了一瞬,“三丫头,如今伤养得如何了?大夫怎么说?”
明柔轻声道,“回老祖宗,并不严重,大夫昨日也来换过药。”
老太君“唔”了一声,看向大夫人,“你这几日就莫要让三丫头习字,且好好养着。女儿家身子娇贵,如今天又热,千万莫发了汗,万万不可留疤才是。”
大夫人道,“老太君说得是。妾身还想着要不要请王老御医来看看?”
老太君摇首,“王老御医乃是内科同妇科两道的圣手,并不擅长外伤烫伤之类。先前请的窦大夫虽非宫中御医,但却有家传的治烫伤的绝艺。这大夫不必换了,你只管好好让三丫头好好养着便是。”
大夫人垂眸低低应了一声,“是。”
只听老太君脸色缓了些下来,“今日叫你们过来,其实还有一事。”
只见三夫人笑了笑,“老太君可说的是凤庙祭祀一事?”
老太君颔首,“我已奏请宫中天师测算过,明日便是个相宜的良辰吉日。皇后娘娘也准了,大家准备准备,明日斋戒沐浴之后便出发。”
二夫人也笑道,“这可真真是好,我自进了纳兰府就盼着这一日,能拜见各位先人圣颜,实在是几辈子的福分。”
老太君呵呵一笑,又见小辈们大多不知情,便道,“老三媳妇,你同她们说说吧。”
三夫人笑着应了,看着了一眼大夫人后,转首含笑对这些姑娘们慢慢分说起来。
经三夫人这么一说,明思明白过来。
这凤庙位于城北二十里外的卧龙山,出北城门十五里便是皇家猎场所在,再朝北五里便是卧龙山。
卧龙山乃是皇家宗祠重地。山顶是皇室宗祠所在,供奉着历朝历代的皇室直系宗亲,也包括了各代的皇后。
但为了出于种种考虑,后来又在半山单独修建了一座凤庙,专门供奉大汉历朝历代的皇后。
而按照惯例,今年乃是纳兰府的宫选之年,所以纳兰府的女眷们便有了资格入凤庙参拜祭祀。
原来是拜见“**先辈”啊……
明思在心里一笑。
~~~~~~~~~~~~~~~~~~~~~~~~~~~~~~~~~~~还是分割线~~~~~~~~~~~~~~~~~~~~~~~~~~~~~~~~~~~~~~~~翌日天刚蒙蒙亮,纳兰府平日少有开启的红漆铜钉大门在厚重的“吱呀”摩擦声中缓缓开启。
紧接着,十辆精致华丽的马车和几辆黑漆乌篷马车组成的车队浩浩荡荡的从门内依次驶出。
清晨的薄冥中,只听木质车轮在青石板上“咂咂”压过,却听不到一句人声。
长长的车队,前后簇拥有序的家丁仆役,还有每辆马车旁穿着统一服饰的丫鬟,虽看不到车中人,但下人们面上的肃穆神情和整个车队显示出的非同一般的气势,已经令路人纷纷侧目。
老太君同老夫人还有四房夫人每人一辆黑金漆马车,四房小姐们则每房各坐一辆黑红漆的马车。
待车队行出北门后,跟在马车旁的丫鬟仆妇们才上了后面跟着的黑漆乌篷马车。
前行的速度便快了。
明思独自一人坐在车上,悄悄掀开车窗帘看了一阵后,便觉无趣,闭上双眼开始思考。
她在想昨日颐养院的情景。
大夫人向老太君提出要求,想让老太君出面请王老御医为明柔看诊,老太君没有应下。
王老御医如今年事已高,几乎是半退休状态,一般的看诊都是由他的几个弟子出面。想要请动王老御医,除了皇室,整个大京也只几人能有这样的面子。
明柔这样的小伤,除非老太君亲自开口,否则王老御医是断不会来的。
大夫人提这样的要求自然是无可厚非,而老太君虽未应下,但理由也很是在理。
可是,明思仍觉得有些不对。
具体哪里不对,她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大夫人同老太君当时的对话,似乎除了字面上的内容,似乎还隐含了些什么东西。
而后,老太君让三夫人给大家说那凤庙时,三夫人先看大夫人的那一眼,让明思这种怪异的感觉就更甚了。
虽然与己无关,明思也揣测过皇室最终会选择明柔明汐中的哪一个成为皇家的儿媳。
抛开其他不论,若从合适的角度来看,其实明柔比明汐更为合适。
但从私心而言,明思更希望是明汐雀屏中选,这样的结果会更皆大欢喜一些。
可一想到这样的结果,明思眼前便浮现出大夫人当初看向大长公主的那个眼神,相隔数年,明思依旧记得那眼神中的阴郁和怨毒。
大夫人已经失去了成为侯爷夫人的希望,如果再失去了这个念想……
她不觉有些莫名的寒意。
曾记得以前看过一句话——女人要么就要许多许多的爱;要么,就要许多许多的钱。
明思不敢肯定大夫人是否对大老爷产生过爱的渴求,但从蓝彩和晟绣娘的只言片语中,可以知道在新婚的最初两年,那时的大夫人并不像如今这般。
她也曾万般渴望着有个儿子,也曾同三夫人和睦相处过。
那时的大夫人应该不是这样的。
明思设想,当初一表人才的大老爷应该也吸引过大夫人的眼光吧。
否则以大夫人国公府嫡女的身份,也应该有许多比大老爷更好的选择。
可是,后来的真相打破了新婚的幻想,丈夫恋慕着一个比自己还大四岁的有夫之妇,而且,还因为纵欢失去了生育的能力!最最打脸的,就是这个有妇之夫还是自己的大嫂!
也许,就从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大夫人就彻底改变了。
失去了对婚姻的憧憬,她将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权力的追逐上。
可是,她的盘算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了。
如今的太子妃宫选对她而言,应该是最后一搏的机会。
皇室究竟会选谁?
明思摇了摇首,心里有些发紧,最后也只能低叹一声。
她有同情心,但不可能做一个圣人,无论结果如何,她所最想保证的还是他们一家能平平安安的离开。
一个半时辰后,车队在山脚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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