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费心。
从小他身边的人只分为两种。
对他疼爱,无需他生出半分防备的亲人,就是祖父和母亲。
而其他的,则是无条件听从他指令的属下和下人。
今日从包不同的话和母亲的话中,包括明思昨日的那番话,他已然察觉到了母亲和明思之间并不像母亲口中所称的那样。
自他回来后,明思从未在他面前主动提及过他的母亲,而母亲却不止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出和明思婆媳和睦的明示暗示。
听了包不同的话,他便知道了母亲对他说了谎。
再一联系明思前日那番请安的言论,他猜到了明思的用意。
正是因为猜到,他才不能开口。
明思太过聪慧,他也知道明思不是不论是非的女子,可是,他心底也有苦衷。
念及母亲二十来年的艰辛孤苦,念及自己的不孝——秋家需要他广延子嗣,可是他为了一己之私,罔顾自己的责任……
他如何能在明思面前置母亲于不仁?
子不言父母之过。
他已经不孝了,如何还能指责母亲这些许的过错?
如今祖父已不在,母亲对他的一颗心,定然是无可质疑,他岂能埋怨?
他只望明思能体谅。
可是,他却不确定明思的心。
尤其是此番归来,有时明明触手可及,却是这么近,那么远。
好似一松手,她就会消失远去。
她躲避自己的亲近,即便是夜晚熟睡之后,她也无意识地逃避自己的怀抱。
秋池微蹙眉心,紧紧地盯着明思,期待听到自己的想听到的答案。
明思轻轻地睁开眼,心里想笑却笑不出来,只那看着秋池的眸光却幽幽暗暗宛若深海,唇角笑意淡然飘忽,“阿敬,你还不明白么?这并非是我忍不忍的问题。”
自己若不忍,又岂会等到今日他来发作自己。
秋池稍稍一愣,凝视着明思,“娘她也是为了我,娘这辈子极不容易。我应承你的话,想必也伤了娘的心。你我夫妻一体,你且绕让些,娘不是不讲理的人,时日一久,自然会看到你的好。”
明思低下头,淡淡道,“阿敬,你先放手。”
秋池一怔,低头一看,自己的手指已经将明思的胳膊肌肉捏得深陷,顿时一惊,放开手,又伸手拉过明思的胳膊,朝上捋那寝衣的袖子,急声道,“我看看!”
明思却抽回手,轻声道,“不用了!”
秋池呆了呆,他不喜欢她这种躲避的动作,皱了皱眉,“明思——”
明思轻轻垂眸,将衣襟拉拢,“阿敬,我们都冷静一下,我好好想想,你也好好看看吧。”
低垂的羽睫遮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到明思的眼神,可那淡然语调中的疏离,他却感受到了。
一瞬间,心底生出些莫名的恼怒!
这样的明思,他极不喜欢,极不习惯!
明思整理好寝衣,拉过锦被盖住,抬眸起来,眸光已经平静,“阿敬,我不喜欢背后说人。你如今也应该看到了。的确,我不喜欢你母亲,而同样,你母亲也不喜欢我。我对她的不喜其实并不影响什么,该如何做我已经做了,我问心无愧。可你母亲对我的不喜,却不是我忍便可风平浪静的。我的确身有寒疾,也有可能生不出子嗣,可这不能成为我忍让的理由。因为,这不是我的错。我理解你的处境,也明白你的心思,可这不代表我就该无条件的退让。夫妻是平等的,该包容,该谦让。可所有的包容和谦让都应该有一个限度,凡事过犹不及,我不以为无限的包容和谦让会让夫妻感情深厚。你与其来猜我的心,不如去好好看看你母亲心里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秋池蹙紧眉心,明思的话说得他有些糊涂,有些明白,有些却不明白。可有一个意思他听懂了,那就是明思不喜欢母亲,说母亲的行为过分了。
他有些不高兴,却忍住了,沉了口气,“娘纵有不是,那也是因为——”目光触及明思宝石般的乌眸,又顿住,“可我同娘说了不纳偏房妾侍,娘还是答应了。所谓爱屋及乌,明思,你就不能为我忍让些么?”
看着秋池执着的模样,明思忽然觉得有些可怜,却不知这份可怜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秋池。
爱屋及乌?
的确是道理。
可是她自认没有那样圣母,更不用说用在秋老夫人身上根本是无用!从头到尾,她自认没有一点故意惹她生厌的地方,她又能如何忍让?如何改?
连她身边的一个奴才对她都那般轻蔑厌恨,她可以想象秋老夫人对她的情绪的程度只怕是只多不少。
丹红、云芳,她用自己同为女人的了解,悄然无痕地用尽了手段让她难受,添堵,而这不过只是开始!
这些手段虽然也让她生了些郁气,可她并未真正在意。
她在意的是秋池的想法和反应。
可如今……
明思垂了垂眼睑,轻轻抬眸,“你母亲可是说我若不爱屋及乌,便是对你没有用心?”
秋池一滞,唇动了动,未有言语。
看着他的神情,明思明了了——方才那一系列质疑,那连着三句的不喜,原来都是因为这个!
明思忽地笑了笑,“你也认为我应该爱屋及乌——因为喜欢你,所以连你同别人生的孩子也该视若己出?”
秋池怔怔地,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他是因为母亲的那番话而心绪烦乱,可此刻,他却不知道自己原本以为的究竟是对还是错。
那个孩子,他是有些在意。可这份在意是因为自己多了一个骨血,还是因为将这个子嗣作为对母亲的一份补偿,还是因为有了这个子嗣,即便明思不能生养,他也能有所交待——这一瞬间,他有些迷糊。
可无论如何,那是以前的事儿,他的心已经明明白白,他不懂明思为何这般在意?
看着秋池的怔然沉默,明思突生无力,一瞬间,什么都不想说了,只淡淡轻声,“阿敬,我累了,可以让我歇息了么?”
秋池静静地看了明思半晌,轻声低沉道,“我以为,你是明白我的心的。”
言毕,从床上坐起,下床套上云靴,取了外裳挂在臂间,也未穿,就那样大步离开。
秋池离开后,一室愈加清冷。
烛火被忽然流动的空气带动,颤颤摇曳数下。屏风投下的暗影在轻纱帐上长长短短的变幻,朦胧的光影明明灭灭。
明思拉起锦被到胸前,没有躺下,只轻轻靠坐在实心的床背上。
目光静静地驻留在轻纱间,心里如同目光一般迷惘。
秋池最后的那句,让她有些心痛。从那低沉的语声中,她也听出了秋池的痛楚,那份痛楚绝不在她此刻的心痛之下。
许久之后,明思轻轻地阖上眼。
在这段关系中,她明白自己始终留有余地,可是,她也是真心想同他走下去。
在答应的那一刻,她也想过要全心全意。
可始终心底似乎有个声音,让自己警觉,让自己理智。
她明白,自己并不怕秋老夫人。
可是……
良久良久,明思轻声问自己,杨颖琪,你究竟在怕什么?
第两百七十九章只怕失去
(三更)
如此般过了三日。
秋池没有再来静湪院,明思也未出过静湪院。
明思的生活一切如常。
每日也只安静的用膳,习字,偶尔在院中散散步,间中方管家也会来同明思禀报一些中馈事宜和包不同婚事的准备情形。明思皆仔细听了,最后给上一两句意见,却都是中肯。
看着明思婉约宁静的神情,方管家每每欲言又止,最终都化为心中一声叹息。
三个都是主子,他心中纵有诸多想法,可自己毕竟是个奴才,也只能看着。
静湪院却比早前多了些人气。
那夜后,云芳没有再来静湪院。而第二日,如玉来了,金叶和银叶两个方府的丫鬟也来了。
一切看似极风平浪静,秋老夫人对金叶银叶的到来也未曾过问。
金叶银叶是伺候过明思的,不过那时明思却是方府的少爷“方世玉”。
方师长为了避讳明思的身份,也未曾让人近身伺候过明思,故而,明思认得这两个丫鬟,这两个丫鬟却并不认得改头换面的明思。
好在这两个丫鬟也如同方师长所言的那般老实。
蓝彩在府中特意培训了她们一夜,将明思的生活习惯和喜好都做了一番特训。
因此来了北将军府后,两人伺候得还算妥帖。
帽儿是个憨直的性子,但也原则性极强。知道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不可让人知道,故而揽去了大半近身的活计。但言辞间却是讨喜,这般反倒让金叶银叶过意不去。原本两人是不愿来的,但来之后发现此间主子亲切,两个丫鬟也好相处。帽儿不说了,如玉也是个老实头,顿时心里宽慰,遂放下心防,四个丫鬟很快就亲厚起来。
帽儿每日憨厚的笑容下却是忧心。
那日她照例一早起来伺候,等了半晌却不见将军起身。忍不住了才走进内间,却发现将军并未在房中。她动作极轻,小姐却惊醒了,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告诉她,她有些累,想多睡一会儿。
小姐没有提将军,她也没有再问。
只是后来替小姐更衣时,看到小姐左臂上的指印淤青骇了一跳,可小姐却用目光止住了她的发问。
虽然日子似乎依旧如常,可她却敏感了许多。
小姐常常会出神,话也比以前少多了。虽然也会笑,可她感觉得到,小姐不快活。
将军也没有再来过了。
帽儿心里很烦恼,可如今蓝彩也不在,她一个人暗暗心急,也想不出什么主意。
在她心里,小姐就是这世上最聪明最本事的人,她想不明白,还有什么难题能难住小姐。
这一日,她实在忍不住了。
小姐从早膳后一直坐在书房中写那《神雕侠侣》的段子,一坐就是两个时辰,连身子也未动一下。
她咬了咬唇,走到明思身畔,伸出双手张开,挡住明思的视线,“小姐,你已经写了两个时辰了!若是蓝彩姐姐知道,又该说了!“明思一怔,抬首起来看到她认真赌气的模样,不觉有些失笑,“你这丫头,何时也成了管家婆子?”
帽儿却没有笑,“小姐,你现在笑起来一点儿也不好看。”顿了顿,垂首低声,“帽儿心里难受。”
明思脸上的笑容慢慢敛住,垂了垂眸,将狼毫放回砚池,沉默了片刻,她轻声道,“帽儿,你最怕什么?”
帽儿愣了愣,见明思将笔已经放回,也将手收了回来,偏首努力想了想,“怕坏人,怕鬼——”停了停,“原先还怕小姐不要我。”
明思一怔,好笑道,“我几时不要你了?”
帽儿却是认真,“就是滢妈妈过世那回,小姐要去别院,帽儿那时还是二等丫鬟。那时我怕小姐不带我去。”顿住片刻,有些扭捏,“我生得笨,也不好看。我爹娘生了三个弟弟妹妹,养不活,就让人伢子买了我去。人伢子嫌我小,只给我爹两百钱。我爹说进了大户人家就能吃饱饭,我就跟着人伢子走了。可是进了府,我还是吃不饱。嬷嬷嫌我吃得多,我怕她赶我出去,就不敢多吃。后来到了小姐院子里,我才能吃饱饭。那时候,我就想如果能一辈子跟着小姐就好了。可小姐那时喜欢蓝彩姐姐、蓝灵姐姐,也喜欢蓝星。我没有她们聪明,也没她们好看本事,我心里害怕。后来知道小姐要去别院,我好几个晚上都没睡着。那是我最怕的一回了,比怕鬼怕坏人还要怕。”
明思有些怔忪。
帽儿瞅着明思,忽地好奇,“小姐,你也会怕么?”
明思在帽儿眼中向来的天人般的存在,这几年下来,她了解明思的一切。
她的小姐从未被问题难住过,在任何困境的时候,她都能不惊不惧的想出法子,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最好的法子,来解决问题。
两回遇见那西胡十七皇子,那般惊险!她吓得直发抖,小姐却都急智地化险为夷,半点没见小姐害怕。
此刻,她却好奇了,小姐会有害怕的东西么?
话虽问了,她心里却认为,应该是没有的。
可是她却看见明思的眸光忽然迷茫了,好似有一点星光亮起,然后轻轻的湮灭。
她听见小姐用极低极轻的声音道,“帽儿,我也会怕。”过了片刻,又自语般轻声,“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人不怕得不到,怕的是得到后会失去。我这一生都极小心。原先,我曾想过爹娘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会不会还这般疼我?我也想过,若非我的身份,五哥还会不会待我这般好?帽儿,你瞧,我也是很自私的。我也贪心,我要了就不肯放手。我会怕,我怕手里忽然空空的感觉……”
帽儿听得有些不明白。小姐不是老爷夫人的孩子么?她早就听府中下人说过,夫人身子受了伤,生不出孩子了。再说了,老爷夫人那样疼小姐,就算还生了孩子,也不会不疼小姐啊?
可是除开这句,她还是听明白了些。
似懂非懂间,她忽地脑中一亮,“小姐,你是怕将军日后会变心么?”皱着眉头想了想,她宽慰明思,“蓝彩姐姐说将军可喜欢小姐了!小姐这么好,将军哪里能寻到比小姐更好的女子来喜欢啊?将军——”
忽地顿住,她蓦地想起将军已经三日未来看过小姐了,心里顿时有些不确信,于是讪讪地顿住话头,只呐呐道,“将军应该不会喜欢别的女子吧。”
明思轻轻笑了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帽儿的世界太简单。她不会明白人与人的不同。女人和男人不同,而男人和男人也是不同的。正如滢娘所说,世间男人心中有千山万壑。帽儿不会明白,女人想求得一心一意,情敌远远不止身为同性的女子。
比同性情敌力量更强大的还有许多,许多。
她只是怕失去。
帽儿看着明思有些悠远的眸光,很是为刚才自己没说好话而懊恼,刚想开口说什么,这时门外却传来了如玉的声音,“夫人,云芳来了。”
帽儿一愣,随即皱起眉头,心道,这个讨厌嫌的,怎么又来了?
明思站起身,朝外行去,走到正房门前,云芳看了她一眼便垂了眸,语声平平无情绪,“夫人,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明思扫了她一眼,没有多问,“我知道了,你回去同娘说,我稍后便到。”
说完,转身朝右侧内间行去。
帽儿瞪了云芳一眼,跟着进去伺候明思换衣。
一边手脚麻利的寻了衣裳替明思穿好,又到妆台去开头饰匣子,明思平素在家一般都是一根玉簪不喜累赘,出门才添上两件。
明思唤住帽儿,“就拿那四朵猫眼石的宝钿就行,其他不必了。”
帽儿点头,取了过来替明思簪好,“这都快晌午午膳了,老夫人还叫小姐去作甚?”
明思笑了笑,“去了就知道了。”
这几日,想必她的心情会好些吧。
同三个丫鬟嘱咐了几句,明思带着帽儿出了院子。
经过闻雅院时,明思脚步稍稍顿了顿,帽儿眨了眨眼,凑近低声道,“将军这几日都是晚膳后才回,方管家说前前日将军被太子殿下留下了,前日和昨日好像是去了兵部。”
明思垂了垂眸,加快了步伐。
到了秋棠院,只见院门大开。
帽儿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明思笑着拍拍她的胳膊,两人走了进去。
刚到廊下,田妈妈就扬起笑脸迎到了门前,“少夫人来了啊,快些请进。”
那异于平常的笑脸和故意提高的惊喜语声让帽儿生了些警惕,小姐说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轻轻拉了拉明思的衣袖。
明思转首朝帽儿安抚的一笑,走了进去。
正房却无人,不由一愣。
“老夫人在偏厅用膳,少夫人请跟奴婢来。”田妈**声音在身后响起,却怎么听怎么有些不阴不阳,“许久未见少夫人了,老夫人特地备了席,请少夫人一同用膳。”
明思转首淡淡瞥了她一眼,唇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