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岁的孩子直陈利弊,字字针砭,眸光冷静而犀利。
一旁的秦王面色似乎悄然缓了些,只倾耳听着。
顿了顿,他续问:“那,依你之见,又该当如何?”
“扶苏以为,宜徐徐而图之……”
“啪!”极其突兀地,只单单听得这一句,秦王的脸色便蓦然一变,转眼间,那卷简册便被他奋袖一掷,狠狠砸到了少年脚边。
十一岁的孩子诧异地抬眸看向父亲,神情错愕。
秦王重重闭了闭眼,也不看他。
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有些费力地启了声,沉声道:“去外边跪着。”
扶苏虽不明就里,但却未有一字置辩。恭谨地揽衣而起,先后向父母施了一礼,这才退步走向了正门的方向,在堂外檐宇下跪了下来。
一直到扶苏步出了屋子,秦王才重新睁开了眼。
“你,随寡人来。”他看了眼阿荼,不带多少表情地道。
阿荼敛衽起身,随着他一路进了东侧的内室。
待两人在室中站定,阿荼心下还有几分疑惑时,却听得眼前的秦王沉声开口,虽有些突兀却是字字清晰——
“寡人此生,不会立后。”
第13章 秦始皇与郑女(十三)()
阿荼闻言,有些愕然地抬眸看向他——
虽然咸阳宫后位虚悬多年,朝野上下、宫闱内外皆有过许多揣测,但,真正听到他这一句话,她心下仍是不免一阵惊诧。
天下诸侯国君,多是即位之时便立了王后。但王上践祚时,年只十三岁,又逢吕相掌权……这事儿便一直被拖了下来。而自八年前那一场鱼龙变化之后,他真正执掌乾纲,却也从未提过立后之事。
这人,究竟是多早的时候,便动了这个念头?
阿荼略略垂了眸,缓缓平复着心头的惊意——婚姻嫁娶,于旁人而言,自是终身大事。但在当今秦王眼里……恐怕未必有多少意义罢。
七雄鼎立多年,诸侯国间尚行联姻。早些年,秦国的王后们,多是出身他国王族的公主或贵族公卿家的女公子——但现今,纵观天下,还有哪一国的公主堪匹配如今的秦王?
何况,妻者,齐也。睥睨天下、眼高四海的秦王,又哪里容得这世上任何一个女子与他比肩?
这,从来就是一个唯我独尊的人呐……
再者,秦王也并不需要一个女子常伴左右,宽慰解语——他幼年坎坷,命途多舛,是以疑心极重,终此一生怕都不会倾心信赖任何人,又哪里会向身边的妇人倾吐心事?
所以,他说——此生不会立后。
可;这般事关社稷的隐密之事;他又缘何同她开诚布公?
阿荼心里微有些疑惑,是以,便又细细回想了下方才厅堂中他们父子二人情形,转瞬间心念一转,明白了他言下未臻之意——
古来嗣裔传承,皆是立嫡立长。若他不立后,此生便不会有嫡子。而诸公子中——扶苏居长。
她诧异地再次愣愣看向眼前的秦王——虽知他一向爱重扶苏,但,竟已下了决定么?
不理会她的震惊错愕,秦王只停顿了片时,继而续声道:“最多十五年,寡人便能一扫*,平定宇内。”
正值鼎盛之年的秦王,语出惊人,神色却未稍改。
这十五年之期,是依李斯尉缭的筹划——以奇兵突袭灭韩,用离间之计亡赵,趁地利之势伐燕,借内政之乱谋楚,引鸿沟之水淹魏,最后,挥师南进,取齐!
如今,大秦文有李斯、尉缭、姚贾、顿弱、王绾、冯去疾,武有王翦、王贲、杨端和、内史腾、蒙恬、李信,更有一支纵横沙场,几乎无往而不利的貔貅之师!
而山东诸国,已连年积弱,这是大秦几百年来最好的时机,亦是他最好的时机!
扶苏说,宜须徐徐图之,否则将遗祸于后。身为大秦权势之巅的上位者,他心中明了,这没有错——这个孩子,冷静颖悟得甚至超出了他的期许,李斯同尉缭教得很好。
只是——他如今已而立之年。父王体魄不弱,也只活了三十四岁……早在当初与群臣定计之时,他便曾自忖过,自己此生的寿数,会是多少?
他没有时间缓缓筹谋,如此良机不能错失,哪怕一月、一天也等不得!
大秦七百年的基业交到了他手中,并且已如日中天……他会建一番亘古烁今的功业,名继三霸,功盖五王,成为比先祖秦非子、秦穆公、秦孝公、秦昭襄王,比秦国历代所有国君都要功绩卓著、彪炳青史的君王!
二十年隐忍,十多载谋划,若不能将这宇内河山一统于他手中,不能见昔日仇雠尽跪伏于他脚边,如何甘心?
秦王目光深邃,神情果毅——他不能等,哪怕心中十二分清楚扶苏所言非虚。
扶苏,这个孩子自出生起,便是作为储君来精心教养的。
大约是自己幼年坎坷,初为人父,便下意识地想将所有曾经渴盼过的东西,都补偿到这个孩子身上——而扶苏也的确如自己所乐见的那般,尊贵的秦王长子身份,温静柔和而敏慧的母亲,名动诸侯、才识卓荦的二位师傅,还有蒙恬这般出身将门、意气磊落的良友挚交。
十一年来,他一天天看着从那个小小的襁褓婴孩长到懵懂稚童,渐渐成了如今初露峥嵘的英挺少年,秉性举止、心智谋略、射御勇力,几乎样样远超同侪、拔萃于群伦!
这是他的长子,他一手教养起来的继承人,亦是他毕生的骄傲!
而那厢,阿荼听了秦王的话,默然了片时,然后平静地抬眸,与他对视:“王上言下之意,是想妾劝一劝扶苏?”
“嗯,”他闻言回了神,略颔首,极满意她这份儿剔透“六国之事,寡人心意已决,让他不必再奏。”
扶苏这个孩子,样样无可挑剔——唯心性仁善了些,待再长上几岁,当放到军中去历练一番。
异日,待他收服天下,终要交予扶苏手中……赢氏的社稷江山,会代代传承,万世不息。
阿荼默了一瞬,神色依旧平和:“王上以为,妾劝得了?”
闻言,赢政略皱了两道剑眉:“扶苏一向与你最是亲近。”
阿荼似乎忆起了什么似的,看着眼前的秦王,眸光微微有些恍然:“只是,他性子却并不似我。”
闻言,秦王似乎也一时怔住——是呵,这是他十年间一直带在身边,一天天看着长大的孩子。扶苏只是表面温文,骨子里却同他一般,固执倔性,犟得很。
※※※※※※※※※※※※
翌日,咸阳宫宫城之上,十一岁的少年劲拔如竹,一袭雪青曲裾深衣,居高而立。
他所立之处,是整个咸阳宫位置最高的宫隅之处,站在这儿,可以俯瞰整座咸阳城。
咸阳在九峻山南、渭水之北,山南水北曰阳,故名咸阳。
秦孝公十二年,于此建城,后徙都之。至今已整整一百二十三年。
各诸侯国的宫城皆是仿周王宫而建,只是在规格上依制稍减。咸阳宫也不例外,宫垣高五雉、宫隅高七雉,宫门门阿高五雉。
宫城南北中轴线即咸阳城主轴线。这条轴线从咸阳城正南门起,经外朝、宫城、市到正北门止,门、朝、寝、市都依次坐落在线上。宫城前面为外朝,后面为市,各占地百亩。
王城之中,中央方位最尊;所以咸阳宫居于中心;宗庙社稷摆在宫前正南、近中央的宫殿;以示一体。祖社以南离宫城稍远处设官署,宫城的正东、西、南,重要性又次之,故于此建宗室卿大夫府第。宫北端最不重要,设市。王城的四隅离咸阳宫最远,为居民闾里之地。
渭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
扶苏居高俯看,整座城池尽收眼底,不禁思绪万千——若秦国的初代国君赢非子,看到如今这座矗立于渭水之滨,恢宏壮丽的王城,不知会做何感想?
秦人的先祖,相传是帝颛顼的后裔,唤作女修。玄鸟陨卵,女修吞之,诞下一子,名为大业。大业之子大费因佐禹治水有功,舜赐姓嬴氏。
在七百多年前,大业的后裔——赢氏非子因为周孝王牧马有功,得为附庸,封邑于秦,地广数十里。
那个时候,庶子出身,因善牧马而得了西垂边僻之地一块弹丸大小封邑的赢非子,大约是受宠若惊的罢。
恐怕,他无法设想,有朝一日自己的后世子孙会在渭水之滨建起这样一座城池,异日,甚至会成为整个天下俯首膜拜的王城,坐控中枢,威赫寰宇。
赢氏非子的名字,会同秦国历代许许多多的国君一起,被荣耀无匹地刻入史册,彪炳春秋,万世流传。
而这一切的荣光,半数要归于当今秦王——赢政。
居高而立的扶苏,目光自远方收了回来,手抚上了石青色的厚重城砖——他,是秦王赢政的长子。
自出生起,便承袭了赢姓,秦王是他的阿父,咸阳宫是他的家,咸阳城是他长大的地方,而大秦,是他将倾毕生之力守护戍卫的故土。
他明白父王的筹划,身为赢氏子弟,秦王长子,他同样期冀着大秦平靖宇内,一统天下,使赢氏一族光前裕后!
何况,这天下祸乱之源,不过诸侯之间相互侵伐,混战不休。若将来有一日,九州一统,四海归心,自然会止戈息烽。
以战止战,算不得最好的方法——但却是最有效的方法。
可,他心中仍然疑惑——
七岁上开始随先生学习兵法,兵家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以大秦如今之势,若徐徐图之,以智计谋取六国,不战而屈人之兵,既可全了黎民性命,于大秦而言也少了许多折损,长远而计,收益不尽。
父王,昨日究竟为何动怒?
他希望大秦一统天下,也希望尽量保全这天下黎庶,而这两者分明可以兼得,只是多需些时间而已。究竟……错在了何处?
十一岁的扶苏,静静孤峙于宫城之上,自平旦日出,到暮时日落,一遍遍洗心自问……
莫论如何,他会做自己当做之事。赢氏扶苏,此生,但求俯仰无愧。
第14章 秦始皇与郑女(十四)()
秦王政十八年,令王翦、杨端和率军攻赵,次年,尽取赵地,得赵王,灭其国。
秦王之邯郸,诸尝与王生赵时母家有仇怨,皆坑之。……《史记·秦始皇本纪》
这一年,赢政三十二岁,距他幼年时离开邯郸,已经整整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之后,昔时那个曾在这座异国王城中饱受欺凌的稚嫩孩童,以胜利者的姿态,率着他征伐天下的铁骑,重新踏入了这座在他生命中烙进了太多屈辱和黑暗的地方,灭其国,破其都,将昔日仇雠赶尽杀绝,挫骨扬灰!
同年,太后赵姬薨。
秦王政二十年,燕太子丹使荆轲刺秦王。秦王觉之,体解轲以徇。
太子丹,乃燕王喜之子,幼年时曾与秦王政同为质子,羁留于赵国邯郸,少小相识。若干年之后,昔日的赵政承位做了秦王,而太子丹则在归燕之后,又被父亲送到了秦国为质。
太子丹几度求归,而秦王政不允。就在入秦的当年,太子丹逃回了燕国,且自此怨恨于秦王。
七年之后,荆轲刺秦。秦王使王翦、辛胜攻燕。破燕太子军,取燕蓟城,得太子丹之首。
秦王政二十二年,王贲攻魏,引河沟灌大梁,大梁城坏,其王请降,尽取其地,魏亡。
秦王政二十三年,秦王使王翦将击荆(楚)。取陈以南至平舆,虏荆王。二十四年,王翦、蒙武攻荆,破荆军,昌平君死,项燕遂自杀,楚亡。
秦王政二十五年,大兴兵,使王贲将,攻燕辽东,得燕王喜。还攻代,虏代王嘉,燕亡。
秦王政二十六年,齐王建与其相后胜发兵守其西界,不通秦。秦使将军王贲从燕南攻齐,得齐王建,齐亡。
此岁,秦并天下!
平定四海,九州一统。动静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从服!
七雄鼎立已整整二百多年,而自当年灭韩以来,秦王并吞六国,首尾只用了十年。
这一年,赢政三十九岁,阿荼三十六岁,扶苏弱冠。
十月末,咸阳宫,清池院。
东窗下,阿荼静静席地跽坐于案前,细阅着手中那一封秦王昭告天下的谕书——
“韩王纳地效玺,请为藩臣,已而倍约,与赵、魏合从畔秦,故兴兵诛之……”
“赵王使其相李牧来约盟,故归其质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兴兵诛之……”
“魏王始约服入秦,已而与韩、赵谋袭秦,秦兵吏诛,遂破之。”
“荆王献青阳以西,已而畔约,击我南郡,故发兵诛,得其王,遂定其荆地。”
“燕王昏乱,其太子丹乃阴令荆轲为贼,兵吏诛,灭其国。”
“齐王用后胜计,绝秦使,欲为乱,兵吏诛,虏其王,平齐地。”
看到这儿,阿荼微微一顿,自那卷纹绣精致的帛书上收回了目光,心下不由慨叹——廷尉李斯不愧名著天下,当真辩才无碍。
这一张谕书,旨在让天下人明白,六国被灭,皆是其王咎由自取,而秦并六国,皆是步步被迫的无奈之举。到头来,原来秦国与秦王才最是无辜!
这些政客……果然精擅雕琢粉饰。
她又垂眸继续看了下去——
“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其议帝号。”
帝号也要重议么?
是呵,诸侯侵伐、混战不歇近千年的华夏大地,终于兼并一统,四夷宾服,这一番功业,震古烁今!
原先的“王”字,已是称不起秦王如今的尊崇了。
未久,李斯等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朕’。”
秦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
赢政制曰:“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阿荼静静透过半掩的绮窗,看着雪后初霁的庭院……飞了两日的雪霰子刚刚止了,今日的天气是入冬以来罕见的和暖。眼见着就是上辛日了,咸阳城中,应该家家都在忙着为正旦的祭祀酿造冬酒了罢。
今岁,躬逢盛世,举国同庆,咸阳城中的正旦想必较往年更要纷繁热闹上许多。
而这一切的喧嚣繁华于咸阳宫的主人——昔日的秦王政,如今的秦始皇帝而言,却是丝毫也无暇留心的。
往常每日阅一石章奏的政务,如今更繁重了许多,咸阳宫主殿之中,灯盏时常竟夜不灭。
此生,他的筹谋太多太多,阐并天下,仅仅是个开始。
他威服四夷,开拓了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的亘古未有的广袤疆域,直到两千多年后,仍是华夏民族的基本版图。
他废除了千年以来分封王室诸子的古制,分天下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希望以此固社稷,安天下。
他收天下之兵器,聚于咸阳,然后销为钟鐻,铸就十二金人,希望自此止戈息战,永偃戎兵。
他统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使九州大地上不同地域、不同书文的人渐渐走向融合,为后世两千余年的统一筑下了最坚实的础石。
他徙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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