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神勇无匹的年轻将军,武力骁悍、骑术谙练、枪法精湛,简直无懈可击,而他怀中紧紧护着的少女,便是唯一的弱点。
“呛——”千钧一发之际,项羽的银枪凌厉地一个挑,截回了那刀光。
却不料另一人自身侧击向虞姬,眼见寒芒近身,他浓眉一轩,几乎不假思索地回身相护,下一瞬,她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刺目的刀光没入他腰侧……
“啊!”一声痛极的惊呼,却是发自项羽身前的那名秦兵,就在同伴的刀刺中了这个悍勇无伦的对手,两人都不由自主松了口气的瞬间。年轻的项氏将军却是趁隙蓦地发力,手中那杆银枪骤然格开了拦路的大刀,霸道悍劲地向前一劈,直取敌方咽喉——一股鲜血自被生生划破的颈间喷涌出来……
下一刻,他枪尖一转,待她看清时,一蓬血花绽开,另一侧那名秦兵持刀的右臂已被从肘处生生截断——
只一个眨眼,原本以为胜券在握的两名敌手,已然一死一重伤,狼狈惨败——周遭齐齐骇然,这人,果真是天降的杀神!
项羽只眸光孤冷,轻蔑地扫了前方喉间涌血的尸首和身侧断臂倒地的人,然后微微皱眉,神情略带隐忍拨出了自己腰间,那柄刺入皮肉一寸来深的长刀,随手丢进了沙场的泥浆里。
“些许小伤,莫怕。”这是虞姬记忆里,那一晚他杀入阵中,为了护她负伤之后,对说的唯一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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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军为何一夜之间增了几万兵马,可探明白了?”次日傍晚,临时建好的楚军营帐中,项羽拥裘踞在坐在案前,问。
“禀将军,事出突然,眼下仍未查探清楚。但,以其作战的章法来看,应当是咸阳那边增援的人马。”年轻的裨将垂首长跪在堂下,恭谨应道。
昨晚损失了近半数人马,但面对秦军精锐攻其不备的奇袭围杀,已是极为出人意表的好结果了。
“叔父那边如何了?”项羽抬了眼,问。
“武信君那里,自昨夜秦军突袭起,便断绝了消息,至今未有音信。”
项羽眉峰微轩,继续垂眼看着案上的奏报:“你且下去罢,令营中弟兄好好休整一番。”
“诺。”裨将十二分恭谨地执礼一拜,这才退出帐外。
室中一静,项羽眉峰皱得更紧——这样的奇军突袭,叔父那边,想必同他们一样毫无防备,不知眼前又是怎样的情形?
“将军,该用药了。”他闻声抬眼,却见一袭苏芳色楚锦襦裙的虞姬,正拂了帐帷,捧着只小食案走进来。
她手中简单的黑漆朱绘小食案上,置着只盛药的铜盂,甫一进帐子,便蓦地弥散开了满室清苦的药香。
待她走近了过来,方将小食案搁下,项羽便极为配合地抬手取了药盂,饮酒般利落地灌了下去,一仰而尽。
虞姬在他身旁敛衽跽坐下来,看着他将空了的药盂置回案上,这才略微安心了些。
“阿虞,你莫太过劳顿了。”看着她眼底重重的青翳和有些苍白憔悴的脸色,他不由得眉峰又是一轩,道。
说着,便像往常一样,伸手去握少女的手腕,欲拉着她靠近他些。
“嘶……”右腕被攥住的一瞬,她却吃痛似的,蓦然倒吸一口凉地,尽管极力隐忍,面色却已瞬时泛白。
他眉峰骤蹙,却未言语,只是放开了她手腕转而拿住了那五根纤指,然后另一只手将她的衣袖轻轻向上捋开,而后,不由得目光陡然一紧——
原本温腻莹白的右臂上,自肘侧到腕骨处,被烫得大片红肿,不少地方的水泡似乎被人挑破过,一个个尚未结痂的瘢迹渗着清黄色液体,衬着那原本温腻如玉的肌肤,几乎显得有几分糁人可怖。
项羽神色滞了片时后,目光默然落向案上那只药盂,似乎顿了顿,方才轻声问道:“你亲自去厨下煎的药?”
她低了螓首,垂下秾密乌泽的眼眸,不言语。
“这些杂务,交给底下的人便是。”他看着那近乎刺目的烫伤,不由道。
“旁人,终究不那么放心。”静了片时,她抬眸看向他,语声清越,却微有些缓凝。
四目对视,两人同时沉默了一瞬……是呵,经此一事,身边的其他人,已不尽信得过了。
“这次是阿虞头一回做这些,自然笨拙得很,待日后熟稔些自然也就好了。”她弯了唇,眸子里泛上清浅的笑意,打破了僵局。
“只是,大约还得一阵子练手,将军可不许嫌弃!”
少女微微竖了纤眉,佯怒的威胁里却尽是娇嗔亲昵。
——昨晚,剑戟森森的腥风血雨中,生死攸关之际,她被他紧紧护在怀中时方才知道……原来有一双强健的臂膀愿意容你倚靠,愿意倾力庇护,是这样的感觉,这样令人贪恋的温暖与安心呵。
三岁上便入了石公府邸,作为舞伎教养长大,学艺十载,歌咏弈棋、丝竹弹唱……这些无一不精。
可正经人家女儿自小该学的针黹女红、烹饪庖厨之类,却是丁点儿也没人教过的。
曾经,她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碰这些东西——可谁料,竟真的在这世上遇到这般一个让她甘心拈针缝衣裳、洗手做羹汤的人。
“阿虞……”他静了刹时后,却是蓦地将她拥入怀中,就这样静静依偎,久久也未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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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之后,一封奏报被送到了项羽案前——
“武信君项梁,与秦将章邯战,兵败,身中流矢,殁。”
第21章 项羽与虞姬(五)()
秦二世二年九月,项燕之子、武信君项梁——死于秦国大将章邯之手。
主将项梁战死,楚军上下一时间便乱了阵脚。
而出身乡野、被他一手扶立起来的新任楚王——芈心,则借此契机,开始试图继掌大权。
这个年轻的傀儡楚王收编了项羽、吕臣二人麾下的兵马,由自己亲自统领。然后,任命吕臣为司徒,吕青为令尹,又封部属刘邦为砀郡长、武安侯。
至于项梁生前最为信重的侄儿,为楚国立下累累战功的项羽,则被撇在了一旁,无人问津。
次年,因楚军上下复仇心切,怀王于是顺应人心,决定出兵攻打章邯,以雪前耻。
而章邯在大败项梁之后,便觉得楚军不堪一击,所以根本不足为虑,于是转而径直引兵北渡黄河,进攻赵国。不久,他大破赵军,将国君赵王歇围困在了巨鹿城。
此际,楚怀王封了自己的亲信——楚国昔日令尹宋义为上封军,项羽为鲁公。
而这一回出兵,则是宋义为主帅,项羽做次将,范增为末将,率军五万,攻秦以救赵。
秦二世三年,四月,安阳城外。
又是淫雨霏霏,绵绵密密落了两日,三月春寒尚未褪尽,又碰着阴雨天,委实冷得厉害。楚军之中,是已一派愁云惨淡。
“让开让开,前面让开点儿路。”一顶破破烂烂、几处敞风的营帐中,忽然传出这样的喊声,接着,便有一具尸首被从人群中抬了出来,衣不蔽体,臂肘处化脓溃烂,浑身露出的皮肤都泛着冷僵的青紫色……
没有人落泪,这些天以来,这样的情形他们已见过太多,而看似麻木的目光下,是日渐一渐的悲凉与恐惧——下一个被抬出去的,会不会是自己?
“这是今儿第六个了。”一个佝偻着脊背,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叟,浑浊的目光看着那尸首被一步步抬远,喉间发出粗哑的叹息。
“营中不剩多少粮草了,这几日不少弟兄都饿着肚皮,又淋了两天的冷雨,身子强健的都扛不住,何况原本带伤的那些……”一旁有个年轻的楚兵低低搭腔道。
“咱们不是来打秦军,杀了章邯给项梁将军报仇的么?可整整驻在这安阳四十多天了,连窝儿都没挪?!”身边听他们说话的人又多了一个。
“上将军不发令,谁人敢动?真真憋屈!”
“老子宁愿去打秦兵,在沙场上战死,也不要窝囊死在这鬼地方!”
不远处,一顶宽敞些的营帐中,项羽正专心而细致地擦拭着自己的那杆银枪,那枪尖上的铮亮的银色,被缯布细细摩挲洗润之后,一线寒芒愈加凌厉冷冽。
“禀将军,昨晚营中。共折损六人,皆是伤兵,禁不住寒雨冻馁而亡。这四十天以来,伤亡总计一百三十五人。”年轻的裨将长跪于地,清声道,嗓音里已隐隐带了几分悲凉——这些弟兄,都是他们当初一兵一卒拉扯起来的,哪一个不是患难与共的同袍?哪一个没有父母家小?
“那,宋义今日呢?”项羽擦毕了枪,凝视着枪尖那一线寒芒,问。
“上将军今日去安阳城中征了些鸡豕酒米。此刻……”话到此处,他咬了咬牙,语声里已透了分明的愤慨“在摆宴席。”
“由他去罢,”项羽将拭好的银枪搁在了枕畔,声音冷冽得不带一丝情绪,目光寒凝,继而向身后吩咐道“明日一早,且随我去瞧瞧!”
(秦二世三年四月)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史记·项羽本纪》
——就因为叔父不在了,你们这帮无用的废物就敢这般欺辱我项籍,这般糟践我楚国兵士,让这样一个鼠目寸光的懦夫踩在所有人头上作威作福!
直到许多许多年后,曾经过那场战事的老兵们,还和儿孙说起秦二世三年四月的那一晚,那个铁胄银枪的年轻将军,孤身闯营,眉眼冷凝,横枪一劈——砍下了主帅首级!
然后,将那带血的头颅高高悬起在帅旗上,示众三军!
经此一事,军中诸将噤若寒蝉,举众慴服,而后共推项羽为假上将军,并派人将此事禀报了楚王芈心。
不久,楚王一纸诏令,任命项羽为上将军,统帅三军。
——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在这样天下逐鹿、战祸频仍的乱世之中,很多时候,没有对错之分,只有强弱之别。
这一年,项羽击杀宋义,受封上将军,然后,率领着麾下数万兵马,真正开始踏上了覆灭秦国的道路。
不久,在巨鹿之战中,项羽破釜沉舟,与秦军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以多胜少,斩杀苏角,生擒王离。
自此,楚兵骁勇之名冠绝诸侯。而项羽,真正一战成名,威震楚国,名闻诸侯!
攻下巨鹿城后,项羽召见诸侯将领,六国将领入辕门之后,无不膝行而前,恭谨已极,不敢仰视座上之人——自此,项羽成为诸侯上将军,六国旧部,莫不从服。
数月之后,章邯前来求和——大秦王朝,已是强弩之末。而项氏这一颗不世出的将星,却手绾兵符,正所向披靡。
这一年,项羽二十五岁,领袖六*马,麾下十万部众,以摧枯拉朽之势,攻城拨寨,直逼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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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二世三年,九月,新安。
“你说,上将军请我去城外?”十五岁的少女,一袭霜青色曲裾,立在室中漆案旁,微微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一身甲胄,屈身而拜的侍从,问。
“是。”军伍出身的年轻侍从恭谨地垂着首,不敢抬眼看面前这清艳无俦的绝色少女,言简意赅,一字以应。
“好罢,且稍待,容我更衣。”虞姬微微思索了一瞬道,继而转身回了内室。
第22章 项羽与虞姬(六)()
今早他出门时,兴致极高,说要带她一起去城外览胜。可她自幼就畏寒,已是深秋时节,清晨外面还冷得很,于是她就懒懒地缩在被衾里怎么都不肯起……他也只好无奈作罢。
现在,专程遣人来接她——大约是得了什么稀罕的物什,要在她面前献宝一番罢。
这人,有时候简直孩童似的脾气,她心下轻叹了一声。
虞姬乘着一辆绣绢帷帐的精巧容车,几名铁骑随行,一路到了新安城外。
正值季秋九月,天高云淡,琉璃蓝的天穹与远方连绵的群山相接,郁郁葱葱的山林间各色苍青、翠碧、浅绿、灰褐、彤红色的树叶斑驳相间,参差映衬,绚烂得仿佛一副重彩晕染的画卷。
重山叠嶂的峰峦之下,一弯深澈的畛河静静淌过,碧水萦回,水畔遍生泽兰芳草,菁菁茂茂的一派翠碧颜色。
河岸野陌上,那一道颀长劲拨的身影,矗立于天地间,笔挺得仿佛他手中那杆烁着寒芒的银枪。
在他身后,数百名骑兵随行,清一色的铁胄银甲,恭谨而有序。
“阿虞……”看到她从容车中掀了帘帷,目光落向这边,项羽远远扬声道。
他竟不是早上出门时那身铁胄银甲的装扮,而换上了一件极普通的本白色细绢长襦,下。身配了同色布绔,衬得那英武眉目多了几分闲散的清朗。
而比他本人更灼眼的,却是身旁那一匹通体缁黑、四蹄踏雪的骠健马驹——只远远看上去,便见毛鬣轻润,龙头高举,神骏非凡!
容车渐渐驶近,停稳之后,身材娇小的少女,扶着他伸过来的手臂,敛着衣衽,姿态优雅却动作轻巧地下了马车。
“来,快瞧我今儿得的这匹好马!”年轻的上将军眉目扬笑,拍了拍那黑骏的脖颈,得意地向虞姬道。
可那马儿却似不驯得很,被他一拍,便有些暴躁地趵了趵蹄,昂首喷出大团鼻息。
“脾气不小,倒有几分似我。”项羽看它这般犟硬模样,半点儿也不生气,神情十二分满意。
“果真是万中无一的良驹。”虞姬细细看着那正值盛年的骏马,由衷地赞道,目光不掩惊叹。
——麟腹、虎胸,尾如垂帚,台骨分明,擎头如鹰,紫缕贯瞳。
“这是马王,”项羽道,眉宇间带了几分傲然又自得的笑“我费半日工夫才驯了下来。”
“野马?”虞姬不由高挑了两弯眉黛,讶异道。
新安地处河南,畛河、涧河两岸林泽深广,多有异兽珍禽,以往也曾听人提过这儿有野生的马群,脾性不驯却体格矫健,脚力非凡——他清早便动身,原来竟是去猎了马王回来?
她此时才留意到,他本白色的襦衣与下绔上,有几处都隐隐渗开了血迹,而且,似乎还在不断地往处洇着……怪不得换了身衣裳,原来那一身怕是已浸透了血,不能穿了罢。
“早听闻这野马性子悍厉,将军的伤要紧么?”她细细端量着他,目光微带了不安。
“没伤到筋骨,不碍事。”他浑不在意地答道,目光落在那高大神骏的黑马上,简直是愈看愈满意。
“阿虞,上来。”他又挑衅似的拍了拍那马儿颈子,冲身畔的少女带笑道。
话刚落音,不待她反应,已被他环腰拥进了怀中,然后提足跨马,二人稳稳坐在了马背上。
“驾!”他也不用马鞭,那脾气已然焦躁、野性难驯的宝驹,便撒蹄儿疾驰起来。
耳畔风声呼啸而过,座下马儿仿佛一道黑色的闪电,纵蹄奔逸,急飙若飞——眼前这情形,比当年石公府上初见那一晚,还要更惊险,但虞姬已然安之若素。
她只静静偎在他怀中,看着两旁飞快后退的草木河川,万象景物,仿佛乘云御风一般任意无拘——伴在他身边两载,她已学会了同他一样享受这样恣肆无羁的快意。
“阿虞,你说它取个什么名字好?”飞纵的马上,项羽忽然问。
她知道他在说这匹马,不由道:“这般神骏,自然该取个配得上它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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