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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秦始皇与郑女(一)()
暮春三月,郑地鄢陵的洧水之湄,正是一季芳华最盛时候。河畔一脉广袤野陌间,黛青色的蔓草如地茵般无垠铺展开来,其间缀了一簇簇鲜皎带露的白蔹花……
不远处的山麓方向,嘻笑戏闹着行来一群清晨到水边采藿的乡间少女。她们大都是十三四岁的韶龄,清一色素淡的纻麻襦衣,葛布下裙,一边俯身采着绿碧蔓草间菁茂的藿菜,一边互相推搡着玩笑嬉闹。不知哪个促狭的少女起了头,姑娘们忽地同声唱起了一支山谣,取笑她们中一个刚刚有了小情郎,此时已然羞红了脸的女伴——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山上长着扶苏木,水里生着水荷华。不见子都美男子,却碰到你这小狂徒。
山上生着乔松树,池中丛生有游龙,不见子充美男子,却遇见你这小狡童。
正当龄的少女,歌声大都玲玲盈耳,而尤其出众则要数亭亭立在水岸泽兰丛畔的一个小姑娘。她嗓音纯澈而清越,抑扬有止的调子娓娓荡开,比山林里的仓庚鸟还要婉转动听。
那少女唤作阿荼,不过十四岁年纪,一挽乌泽的长发绾作双丱,面貌还带着些青涩稚嫩。她眉眼乌灵,本就是这群少女中最姣好的一个,此时,明媚的笑意烂漫绽开,好像阳光照在了草尖儿的露珠上一般,漂亮得简直有几分晶莹耀眼。
陡然间,自东边的山麓方向猝然逼近的马蹄音惊破了这一方安谧清平。
那是二十余个自山林间狩猎归来的士族子弟,皆身着平纹绢的直裾袍,座骑是清一色骠健的良马,奋蹄奔逸,鬃鬣猎猎,一派凛凛威风。二十余骑之后,还井然有序地尾随着几辆专作田猎之用的黑漆木辂田车。
洧水之畔这一带林泽深广,多有彩翚、山麇、赤豹、驺虞之类的异兽珍禽,所以士族公卿们前来狩猎一点儿都不稀奇。只是,似今日这般情形却是罕见得很。
单看衣饰装扮,这一众年轻人并不怎么张扬惹眼,几乎一色缁黑的衣裳,抬眼望去,尽是暗寂沉沉的一片。但,不论策马还是御车,这些人的动作简直整肃利落得不可思议,连本该纷沓杂乱的马蹄声都规律得有些出奇。
统共二、三十人的队伍,迎面逼近,竟莫名给人一种仿佛千乘万骑奔袭而来般冷肃的压迫感。
而更出人意料的是,被众人拱卫着,策马行在最前方领袖模样的,竟是一个看上去只十六七岁的少年。那少年也是一袭玄色直裾袍,座下是匹同样玄色如墨的黑瞳骊驹。
他逆光而行,背后初升的朝阳已有几分灼目,恍惚间竟仿佛有些看不清他的眉眼。
只觉得这一袭玄黑,沉敛了一身与年纪不符的冷峻清肃。
几息之间,他已驰马欺近了河岸边那个几乎被惊得呆愣在原地的乡间少女,神色淡漠,语声清冽,吩咐左右道:“买下她。”
※※※※※※※※※※※※
仲夏五月,咸阳宫,清池院。
阿荼捧着盛水的黑陶鉴,小心地将最后一掬清水洒在了甘棠树新生的几枚嫩叶儿上,有些欣然地看着那片片仍带了稚黄的叶子被洗得连叶脉也微微泛了光,这才舒了口气,抬袖拭了拭额间沁出的细汗。
少女仰头看了看东边的天空,连绵群山与无垠天穹间,才只微微晕开几分明亮的鱼肚白,离日出大约还有两刻。偌大的咸阳宫,除了各处服侍的宫婢寺人,应当很少有人这般早起罢。
“夫人,该进朝食了。”一名身着熟黄色细绢襦裙的宫婢自外院进了内门,规行矩步地上前,恭谨执礼道。
尽管住进这咸阳宫已有些时日,但听着这声称呼,阿荼仍觉得十分陌生。
两个多月前,她在鄢陵遇到了他。
当天,他遣人向阿父阿母买下了她。整整七百枚寰钱……日后,大约方圆数百里都要争传村东陶工家的阿荼遇了贵人罢。
一队轻骑,数千里疾行。直到乘着屯放猎物的田车一路驶进咸阳城,檖木素漆的双轮平缓地轧过咸阳宫冀阙下的凤纹青砖时,一路心下忐忑的乡间少女,才蓦然被眼前这情形惊得有些发懵……
宫中的内侍安排她住进了这一处唤做清池院的偏僻院落,又分了一名宫婢同一名寺人服侍起居。自那天起,阿荼就再没有见过其他人。
住进这儿的第二天,宫婢蒲月为她送来了新衣,是两套平纹绢的三绕曲裾深衣,一身浅绛,一身淡青。
那衣料细腻柔润得仿佛微微泛着光,工巧已极的平纹织绣,领、袖、襟、裾皆镶了彩缘,腰间是提花菱纹的绢带……她一时间竟不敢伸手去碰触,生怕自己指掌间粗糙的薄茧摸坏了这样精致的衣裳。
曲裾于庶民而言,是只有一年中重大祭祀时才能穿着的礼服,而对士族公卿,却是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衣物。
往后的日子……大约与她以前的十四年都会完全不同的罢,阿荼心底有些无措地想。
——转眼间,到这儿已整整两个月了。
她微微收了心神,沿着菱格纹的青砖台阶拾步而上。
清池院是咸阳宫中附属于主殿的偌多小宫室中最寻常不过的一处。两进三间的格局,堇涂垣墙庑殿顶,圆头篆字的四鹿纹甓瓦,穿斗式的柏木梁椽。檐宇下,青砖台阶两畔是卵石砌成的檐沟,雨天作散水之用,润青与莹白两色极随意地交杂相间,斑驳可爱。
阿荼所居的内院正室,是典型的“一宇二内”式结构,居中一间为正堂,东西两旁是侧室。
一路进了门,已是仲夏天气,室中上月便换下了春日的藻席,铺上了细篾织成的精致竹簟。光洁的竹面微微泛着润青的颜色,单看上去,便仿佛透了几分清爽的凉意。
这间正室大约三丈见方,被一架彩绘透雕漆座屏分作了一大一小两个隔间,较为宽敞的东侧为迎客的厅堂,而屏风西侧则是主人平素用餐之所。黑地朱绘的鸟足漆案上已摆好了今天的朝食——彩陶的圆敦里盛了粱饭,附耳深腹的青铜盂中是鱼羹,一旁放着绘漆木梜和饭匕。
只有羹和饭,这样简单的饮食,在咸阳宫中,实在算得上粗糙了。
安静地跪坐在案前的竹簟上,细细用毕了饭食。而后,阿荼的目光便不由得落向了西窗下那张一尺来高的桧木小漆几,几上置着一尊精巧的青铜箭漏,她凝目仔细看了看那浮箭上的刻度——现在,才不过辰时一刻。
清晨熹微的昀光透过东窗洒进了室中,被彩绘镂雕的髹漆屏风斜斜筛过,光影斑驳,细碎了一地浅金。
迎着这微浅柔和的暖意,阿荼敛衽起身,走出了屋子……今日,院中那一架松萝还待人莳弄呢。
自住进清池院的那一天开始,阿荼便有些无措地发现,自己每天的日子就是整日整日的无所事事。这里见不到什么人,没有什么事需要做,宫婢蒲月与寺人孔监都一惯谨慎寡言,连话也不会同她多说……而加深了阿荼无措的是——她既不会秦语,更不懂雅言。
在这个离故乡千里之遥的地方,身边永远只有两张陌生的面孔,出口是她勉强听得懂的异地乡音……阿荼心底开始茫然,甚至隐隐有些慌乱害怕起来——或许,自己一辈子都只能待在这样一方小小的院落里,看着头顶小小的一片天,每天周而复始地过着朝食、下餔、晚寝的生活……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阿荼开始夜夜梦到鄢陵——尽管这样的梦自那天离开故乡后便时常会有,但也从来没有像这样频繁过。
在她梦里,鄢陵的洧水永远是清澈见底的样子,分明那么深的水,透过清粼粼的波光,却总看得见水底藻荇间细鳞银鳍的鲂鱼和闪闪泛光的水蚌。水边生满了芳茂的泽兰和蓼草,不必细嗅,一走近便扑了满鼻带着草木清馨的浅香……四五月间正是泛舟的好时候,年及韶龄的姑娘们总会花尽心思打扮,穿了最鲜丽的衣裙,簪了最精致的笄钗来洧水边踏青。而每每都会有许多少年郎采了水岸的兰草或芍药,微微赧红着脸,捧到心仪的姑娘面前,邀她同泛……
好几回自梦中惊醒,阿荼惶然地伸手去摸竹枕,总能从枕面的素丝韧巾上触到清晰的湿意。
在住进清池院快满一个月的时候,阿荼很意外地在院子南边一处阴僻角落里发现了一株小小的甘棠幼苗。那株幼棠才有她的巴掌那么高,生在一堆杂乱却菁茂的白蘩与莠草间,丁点儿也不起眼。
阿荼却是心下十二分的欢喜——甘棠是鄢陵极常见的树,原来,咸阳竟也有。
总算,见到一点儿故乡的东西了呢。
因为长在背光的阴僻角落里,又被高它许多的白蘩、莠草完全密密地遮掩着,几乎见不着一丝儿阳光,那株幼小的甘棠连叶子都是微微泛了白的稚黄色……若是任由它这样,怕是活不好的。阿荼极小心地把它连根带须刨了出来,然后,移栽在了院落北角的向阳处。
自此,每天清晨给这株小小的甘棠浇上一鉴水便成了她最上心的事。这也从这时起,阿荼的心绪不觉间朗然了许多……几日后,她试探着问蒲月与孔监,能否带些花木之类的种子来。
阿荼所居的清池院位于咸阳宫的北隅,是这偌大王宫中附属于主殿的极不起眼的小宫室之一,自然也秉持了秦王宫一惯庄肃沉穆的建筑风格。虽然深静清旷,但总让人觉得有些过于端严的冷硬。阿荼栽下了甘棠之后,便打算再种些花木布置庭院。
莆月把一些芙蓉、谖草、紫堇、芍药、茜草的花籽和几株女萝、芄兰、苕藤的幼秧带来的时候,已是数日之后了。
从这天开始,清池院中原来生着杂草的荒芜角落处和大片空置的地方都被逐一辟了出来,一处处按着主人的喜好种草植花、引藤牵萝……到了五月末,先前种下的花籽已经陆续出了芽,嫩莹莹的新绿日渐一日地茁壮了起来,一派喜人的生机盎然。
而此时,阿荼在便立在花架下,为那几株已经开始抽蔓的女萝固定枝蔓。她双手的动作熟稔而轻柔,眸光润和,唇角不自觉地便漾起了一丝笑纹……劳作的间隙,偶一抬首,却惊讶地看见去外院井边汲水的莆月正脚步踉跄地疾奔进来,神色间是掩不住的惶然失措:“夫人,夫人,王上到了!”
第2章 秦始皇与郑女(二)()
阿荼闻言一时怔在了那儿,似是不知该如何反应,愣了片时思绪才重新清明起来——竟,来了么?
蒲月的目光,却是胶凝在自家夫人曲裾衣褶处方才溅上的几点暗褐色的泥点子上,眉峦蹙得死紧……眼底的惶恐惊惧几乎要溢了出来。
主仆二人尚未来得及作什么反应,便见内院的门边;一角玄色的衣裾已映入了眼帘。
匆忙迎着那人走来的方向恭谨执礼,中规中矩地委身下拜,衣料摩挲的细微响动间,阿荼清楚地听着身后的莆月瞬时间紧张得连呼吸声都屏了起来……原来,宫人们对他都是这般敬畏的。
秦王政阔步进了内院,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形——那个绾着双丱的小丫头领着身后的宫婢向他稽首而拜。行止礼仪倒也堪堪过得了眼,但一身衣裳却明显有些不齐整,而且,脚边数尺远处还搁着一只还盛水半满的黑陶鉴。
少年目光略略移远了些,便见了她身后架刚刚抽蔓的女萝和花架近畔几株已半尺高的菁茂谖草,再远些,便是一畦畦莹莹翠嫩的芙蓉、芍药,目力所及的尽头,堇涂的暗色宫墙边一地的茜草、苕藤、芄兰正抽了新叶生机盎然地沿墙攀蔓而上……他以往从未来过宫中这些僻远的院落,同咸阳宫主殿相较,这儿虽鄙陋,不过这些零碎花木倒是意外地多了几分自然讨喜。
目光回落到她身上,狭长的眸子略微一眯,未有言语。
阿荼仍是恭敬且局促地稽首而跪,额头险险触地,目力所极,便是眼前数尺远处那一双金綦银饰的木底黑舄。
才只片刻工夫,颈子便开始略略发酸。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已跪得双膝与臂肘僵硬发疼,耳边才听得秦王惜字如金的一个“起”字。
如蒙大赦般扶着自已麻木里带着涩疼的双膝,动作僵硬地敛衽缓缓站起了身。不过,这些微的痛楚倒是稍稍平复了她方才心下的慌乱。
秦王又是未言语,只略转了身,随意朝前方种了花草的那一片田畦走了去,樟木厚底的黑舄落在地面上,发出有些钝意的木质轻响。
阿荼便静静在他身后隔了三尺之距随着,不远不近。
她脚步极轻,一双锦缘青丝履轻悄落地,几乎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以往莆月曾提过,王上喜静。
就这样默默走着,目光平视着前方那个背影……现下,十七岁的秦王乌绫束发,身着一袭玉蚕丝的玄端,应当是甫下了早朝,连朝服也未换。
这套衣裳一色玄黑,全无半点章彩纹饰,极讲究方直端肃,衬着少年颀长的身姿,只显得愈发秀挺劲拔。既便是这样随意的庭中闲步,也仍是雪中苍竹一般的笔挺姿态,不见一丝半点的松懈。
小小的清池院不过两进三间,环了院子一周,也只半刻钟辰光。而后,秦王便径自进了内院向正室走去。
进了门,入目是正东边主位上的一张蕉叶纹嵌松石漆案,背靠着一架竹木薄绢六扇屏风,东窗下置着张小巧精致的卷云纹朱绘漆几,而西侧则被那座彩绘透雕漆座屏